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永遇乐》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说:“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王延梯的《漱玉集注》说这首词是建炎二年李清照在建康(今南京)所作,俞正燮也持此说。关于李清照南渡的年份学界尚有不同意见,所以这首词创作的确切年份和地点在此不作争论。不管是哪种说法,这首词作于汴京陷落之后,是李清照中晚年的作品无疑。

    《永遇乐》与李清照前期的少女情怀与闺中思妇的心情完全不同,经历了家国之变,人世沧桑以后,昔日与花比美的女子已经风霜扑面。起首两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写落日西沉的傍晚时分,境界阔大使人如同站在高楼之上极目远眺,落日晚霞深沉热烈之景尽收眼底,颇有“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气魄。而且“落日熔金”呈现出带有雄性特质的冶炼金属的情景,更显雄豪之气。清代女词人贺双卿的《惜黄花慢·孤雁》起句也写落日晚霞:“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剪红鲜。”用词造句也极为新奇可爱,只是小巧玲珑,一如闺阁女子,气力孱弱。清人沈曾植在《菌阁琐谈》里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这两句正是易安词有“丈夫气”之处。下句紧接一个问句:“人在何处”,这里的“人”不指赵明诚,而是李清照反躬自问。在面对大自然的雄奇时,人类常常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卑微,由此引发关于时空的思索。比如《春江花月夜》里“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面对江天一色,皓月当空的旷阔寂寥,开始思考有限人生与无限时间的哲学命题。李清照落日远望,她也许有了时空错位的幻觉,也许是想到了从前的元宵傍晚。正如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的:“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上一句的“人在何处”是空间上的迷幻,这一句不知春意几许是时间上的迟钝。创作者需要极细心的观察和敏锐的感知力,把成片的柳枝比作烟雾在诗词中屡见不鲜,比如“烟柳画桥”“杨柳堆烟”,似乎并不是很高明的写法,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个比喻又无比恰切,很难找出比烟雾更好的喻体来。一棵或者几棵柳树的枝条不成规模,不能构成“柳烟”。在初春的天气里,如果是成排的柳树垂下枝条,像一道帐幔,远处望去是朦胧的一片轻绿,随风摇曳,似聚还散,但是如果用帐幔作比就显得粗拙质实,用“柳烟”来形容是最恰当的。“吹梅笛怨”指笛中有《梅花落》曲,是横吹曲的一种,李白曾写过:“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句。《梅花落》的曲调多带有零落感伤的情绪,清代朱乾在《乐府正义》中说“梅花落,春和之候,军士感物怀归,故以为歌”。从唐代开始,《梅花落》被用于节日里歌唱,包括除夕、元宵,宋代时依然保持着元夕唱《落梅》的传统。词人在看到柳烟渐浓,听到梅笛声起才惊觉已经到了春天,可想而知她是怎样的离群索居,竟然自问春意几许?而且这也与后面的“谢他酒朋诗侣”“怕见夜间出去”遥相呼应,正是因为如此才不知春意如何,而意兴萧索也就无心应酬,形成了一个逻辑上的闭环。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又是一个问句承接。元宵佳节,春光和煦,难道就不会风雨陡作?这固然是辞谢他人相邀的借口,却也是李清照大半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她少女时期和成婚之后的生活都可谓美满,正是“融和天气”,随着北宋的覆灭,李清照猝然地就陷入了一连串破国亡家的打击之中。上片连用三个问句,一问恍惚,再问犹疑,三问警觉,步步紧逼,句句沉痛,把情绪推向高潮之后又忽然落下:“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这里用了倒装的句法,按照正常的语序应该是“谢他来相召的香车宝马”,但是这样平铺直叙少了起伏的韵致,而且必然是先“来相召”,再看到“香车宝马”,最后谢绝好意,词人的安排更符合事件发生发展的事理和心理逻辑。最后结尾一句的三字、四字、六字使语气更为和缓,犹如急管繁弦之后用缓声作结,一声长叹,既带出情感上的落寞,也有韵律上的抑扬顿挫之致。

    下片展开回忆,正符合沉寂后的思绪。“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三五”是指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是古代最为热闹的节日,宵禁严格的唐代在元宵节也有“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传统。在这一天,平时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女性可以出门游玩,因此我国古代文学作品里的许多爱情故事都是以元宵节为背景,也只有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少男少女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制造出许多悲欢离合。比如欧阳修著名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接下来写往日元宵女眷们的盛装情景,“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翠冠”是用一种叫做点翠的工艺制成,用镊子取用翠鸟脖子周围的羽毛,小心粘贴在金银制成的胎底上,色泽亮丽且永不退色。这种工艺今天依然可以见到,但是因为翠羽的珍稀已经多改用绸缎或雀羽制作。“雪柳”也是一种女性的头饰,多为绢花或是纸花,而“撚金雪柳”则是在绢纸之外另加金线撚丝所制,较寻常雪柳更为华丽贵重。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正月十六日,市人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周密的《武林旧事》中也有类似的记载,翠冠、雪柳,都是元夕节物。珠翠满头,裙带飘飞,女眷们一年中最看重的节日当然是比拼穿着打扮,争奇斗艳。“簇”是堆,“带”是戴,“济楚”是整齐、端正的意思,中原方言中至今依然保留有这样的说法,《孔雀东南飞》中有“新妇起严妆”,“济楚”就大概相当于“严妆”。关于元宵节女眷们的装扮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也有描绘:“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与李清照回忆里的“中州盛日”不相上下。

    李清照生于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她的少年时代在哲宗和徽宗时期度过,正是北宋灭亡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况。出现在这一时期文人诗词中最为频繁的词语就是“太平”“升平”,如“歌太平睿藻”(万俟咏《雪明鳷鹊夜慢》)、“岁熙熙、且醉太平”(曹组《声声慢》)、“升平歌管趁飞觞”(王安中《鹧鸪天》)、“真个亲曾见太平”(无名氏《鹧鸪天》)、“升平楼上语喧喧”(晁端礼《鹧鸪天》)等等。可见时人对国家的命运并没有清醒的认识,都沉醉在一片太平歌舞声中,尤其是李清照作为闺中女眷,雅好诗词金石,生活优渥的她基本上是不关心社会现实的。随着南渡途中财物尽失,丈夫去世,亲历战乱的惊惶与逃难的辛酸,昔日的盛世好景已变成废墟残瓦,李清照的人生急转直下,个人命运发生悲剧性的转折。就像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词意到这里也由追忆往昔的欢乐进入到现实的凄凉:“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王延梯的《漱玉集注》把“怕得”解释为“懒得”应该是不恰当的。李清照确是怕夜间出去,如果见到的元宵夜景萧条沦落不如当年的“中州盛日”,难免引起今昔不同,故国不再的伤感;如果灯市一如往常,热闹非凡,恐怕又生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愤慨悲痛。而且正如“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样,越是隆重的仪式感越是能够凸显出个人的悲哀,为了消解悲哀常常需要反叛这种仪式感,选择忽略或是逃避,把“佳节”当作寻常的日子。表面上是因为容颜憔悴,韶华不再而不敢出去,实际上却是心境沧桑,不复当年。南宋灭亡后张炎作《高阳台》有“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之句,张炎此时的心态与其中流露的情绪都与李清照相似。“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是一句带有动作指向的描写,隔着帘幕,侧耳倾听,甚至还稍稍俯身,一组动作皆是含蓄克制,与上句的“怕”字相互照应。如果是“倚门望”或者“凭栏望”等舒展的大幅度动作,其情其理则大不相同。大约是此时内心太过痛苦,需要借助别人的笑语来排解,但是他人的欢乐并不能医治自己的哀愁,反倒更添一份苦楚。但是此举也说明李清照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中,凄凉也罢,感伤也罢,她有她自己对苦难的抗争。李清照不是宋代仕女画中的柔弱女子,她是坚韧勇敢的一个人,有着“大丈夫”的气质。收集金石、饮酒作诗、酷爱赌博,包括对赵明诚弃城而逃的不耻和南渡后对政局的关心以及与张汝舟的结合又离异,这些都表明李清照不是一个只会哀愁的女性。如果前期优渥的生活造就了她率直爽朗的性格,那么后半生的磨难让她成长得更为坚强。一直到七十多岁,李清照还在教授官宦贵族家庭的女孩读书作诗,她绝不是一个沉溺悲伤的人,也不是努力地忘记悲伤,走出悲伤,而是带着这一份伤痛认真努力地去生活。人的一生绝不会没有伤痛,也绝不会只有苦难,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苦乐交织,享受快乐固然可喜,难的是如何与苦痛共存。

    李清照词以平易见长,尤以平易中见清奇。张端义评说:“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李清照不仅用语平淡,而且语气显得平静又不至淡漠或压抑,情感刚一流出旋又收回,一如杜诗抑扬顿挫,克制中内心情感已如暗流涌动,感人肺腑。

    《须溪词》载刘辰翁在南宋灭亡之际诵易安词,为之涕下,其后三年托易安自喻作《永遇乐》: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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