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三顾茅庐

1

因为今年买了随心飞，所以几乎每周都会出去。

就去了三次云南。

第一次去了德宏，第二次去了香格里拉，第三次去了西双版纳。

或者这也是我喜欢云南的原因之一：明明是同一个省，但却有着不同的地貌、气候、文化、民族和感受。或许也跟云南的历史沿袭有关，大理国、南召国、吐蕃王国，让这片土地承载着截然不同的人文积淀，并且被崇山峻岭，保存了下来。

还记得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昆明时的景象。我从加德满都飞西安，在昆明经停一晚。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下着小雨。我从机场走出，有拉客的小哥过来问我们去哪，因为订了昆明的青旅，于是让小哥带我们过去。同一个车里，还坐着三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要赶火车去大理，一直催促小哥，能不能快点走。

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大理和丽江，而大理、丽江——那也是过去的我，对云南的所有想象。

后来，我真的去了大理，又带我妈去了丽江，当所有的想象在心中都成了真，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云南的全部。于是我不停地来云南，在德宏的傣族村寨里跟踪着陌生的当地人，和他一起穿过小巷、走过路口、进入菜市场；在香格里拉花两块钱坐上开往纳帕海旁边藏族村庄的公交车，绕过草原、沿着湖泊，在公交车上不断迎着上上下下藏族村民和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在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园里，看到睡莲静静开放，萤火虫犹如漫天星火。

可是，这还不是云南的全部。

在虎跳峡高路线的纳西雅阁中，同住的小哥说他想去丙察察，我打开地图，惊叹于怒江之畔还有那样的一片土地；在独克宗的自治区博物馆中，我看到维西的村落和楚雄的恐龙化石，才明白，越过金沙江，还有那样古老的遗迹和忘却的村落。我不敢追根溯源，我的目光一旦沿着茶马古道去看那些所有的经过，就会陷入到此生短暂渺小的恐惧中。

我终于接受，我根本不可能走完全部。

走不完世界，走不完中国，走不完云南。

2

这三次来到云南，都选择了许多乡镇与村庄，大约是从去年开始，我忽然被乡镇村庄迷住了。像宇宙一样热烈又无序。

在虎跳峡的时候，住在山崖之上的村庄里，那里有着生长了一千年的核桃树，所以被叫做核桃园。当地的村民们知道游客会来到这里徒步，所以背着水，从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崖上走到金沙江边，为我们兜售饮料。也因为这里未被开发，所以被当地的村民们开辟了无数小路，每条路、每座桥，都收取过路费，价格竟然也保持一致，形成了市场。

混乱，又统一。

在德宏的时候，本来计划去腾冲，但又一头扎进了当地的傣寨中无法自拔。凌乱的龌龊的扎实的温暖的一切，自成体系，像密密麻麻排列的房屋，居住了城市涌动之外的儿女情长。

我还尝试跟踪了一个当地的大叔，他穿着紫色条纹T恤，在一个早晨，我跟着他走过一个个街角、一栋栋房屋、一个个村寨，看着他在卖豌豆粉的店铺前用傣语交谈，跟着他走进菜市场，走过番茄、青芒和豆腐。然后人头攒动的市场里，把他跟丢。

但当时我决定到门口等他，菜市场有两个门口，我只能赌一把，选择了其中一个。等了20分钟，竟然真的等到了他。便又跟着他走回豌豆粉的店铺，取回刚才吩咐做好的粉，然后进入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巷子空无一人，我怕被他发现，只好尽量拉开距离，直到最后他走进了一个小院。

我走到跟前，小院上挂着牌子：芒市妇女联合会。竟然和我颇有渊源。似乎和我的工作有一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却又遥遥存在于我的生活之外。

这些山崖、街巷，核桃木和巨大的榕树，为我形成了一种遥远、朴素又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我在城市里厌倦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回一些。

我对一个朋友说，城市是中国的今天，乡镇则仿佛是中国的昨天。

仿佛就是一夜之间，我开始对贾樟柯和五条人着迷。他的电影，他们的歌，他们所讲述的村庄乡镇的街巷与人，都带着昨日的光泽，拥有着人世间所有的情绪、温度、力量和爱，以及即将消亡的这一切，缅怀着、讴歌着、惋惜着、旁观着。直到紫色的衣衫已经出发，直到嫩绿的芒果刚刚发芽，直到我寻找到还未消亡和正在消亡的一切，甘愿停下。

3

只是去得多了，心中也渐渐生出难过。那些乡镇与村庄，正在无限向城市靠拢。城市已变得越来越像，村镇们也都渐渐有了一模一样的脸庞。

或许，这就是世事洪流。

像那座带着机械手足的移动城堡一样，轰轰隆隆地向前进，越过沙丘与森林，让飞机划过天空，让硝烟弥漫山间。大势所趋，泥沙俱下。

我们终究不可抵挡。

在虎跳峡上，客栈老板说，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用来修路了，修的是过去的古道，只为了让更多人更便捷地来到他家。

我夸他聪明。但他说，自从有了游客来到他家，曾经来他家的那些邻居却都都不见了。他说，过去他修缮房屋，村民们都来帮忙，可自从他开了客栈、赚了一些钱，就再没人来帮忙了。

我问他，那你还想回到过去吗？他不想。

他还是想让更多的人来到他家，他修路、搭桥，他想让世界顺着古老的峡谷来到他的身边，可是他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他问我什么是飞猪？他问我成都在哪里，西安在哪里？他问我怎样才可以把他宣传出去？他问我，他也问别人，他也问自己，他成为了孤独的英雄，准备去屠那只叫做荒芜的巨龙。

所以，人总要出发，既过不恋，未来不迎。

4

只是我有些难过而已。

我想到，之前报道假靳东事件的时候，我给我妈讲过。她似有触动，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识不破这么简陋的骗局。我说我们前进得太快了，总有人被抛下。有人耕好了田，开好了山，铺好了铁轨，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但总有人没有上车，只能张惶四望。

而我们也不必侥幸，不过是那不值一提的乘车之人，有幸到了这一站，然后成为一根柴火，投进熔炉，温暖下一个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