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我奶奶

——写在我奶奶的一周年忌辰前。

 

1

我爷爷去世三年,奶奶去世一年。我常常想起他们。

从遥远的江南小镇、桥南埠头,带着一个小院子的旧居;到爷爷的一间屋子的旧诊室,奶奶的客厅和厨房;再到夏日昏暗的灯光,和摇晃着的吊扇;最后甚至是那里曾经生活过的会抓老鼠的老猫,失踪了的乌龟。我常常想起。

还记得爷爷去世前,我在北京跟他最后一次视频。影像里是他被病魔折磨到枯槁的脸庞,我在这头喊着阿爹,他还在那头笑。奶奶走的时候我总算赶回去了,可是彼时她已经瘫了身子,行动无觉,连饮食都依赖管子。大家都抱着幻想她也许对这个世界尚有知觉,但大家却也都知道也许并不是。谁也不说什么,都愿意活在幻觉里。

我走进院子里,看到院中的花和果实依然如约生长,年复一年,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爷爷院子的大门依然如初


2

其实爷爷奶奶都算是长寿老人。几年前我回家,家里众多儿孙,还给两人一起办了九十岁的寿宴。那天他俩坐在一起,话虽不多但衣衫整洁、精神矍铄,还能喝杯老酒。

爷爷虽然上了九十,但仍然能坚持每日去镇上医院出半日门诊。远近几个乡镇的老少乡亲也都喜欢赶几里路专程到本镇来找他看病。有时候赶不上上午镇医院的门诊,就在下午去家里找他。但爷爷年纪大了,午后精神不济需要休憩。那个时候来的病人,多半就在门口或街上溜达一阵,等他起床。有些病得急了或初次来访的病人,也会免不了出现吃闭门羹的情形。这在以前,爷爷尚年轻时,是不多见的。为这事我奶奶大约已经唠叨了半辈子了,而且她是真的生气,会把人轰走那种生气。

所以爷爷的诊室里会有块牌子,是我爷爷亲笔写的,“今日休息”或“有事外出”之类,为的就是怕病人胡乱敲门打扰家人休息。但不死心的病人还是会有,会在我们吃法的时候在窗根下面问一句:潘医师在不在家?如果爷爷来不及回答,我们会抢着答一句,休息呢,或者吃饭呢!但年轻时候的爷爷,多半还是会开门放病人进屋等着。若不急,就含糊吃饭聊上两句,就匆匆给人看上病了;若是疼得急了,就多半饭也不吃了。

就因为见着这样的情形多了,爷爷的诊室都挂满了各种病人送的锦旗,什么妙手回春啦,悬壶济世啦。爷爷的病人也越来越多。

爷爷就这样过了他的大半辈子(也许是一辈子,只是前半生我无缘见到),却十分乐在其中。

小时候对他最深的印象之一,就是他在饭桌上津津乐道于他经手的新病例、开创的新疗法,以及因此给病人减轻的苦痛。大约是从小受这种熏陶多了,我也习惯了,可以面不改色的在血污前津津有味的进食。

和爷爷吃饭也是十分有趣的记忆。小时候乡下的卫生条件远不如现在,家中有蚂蚁司空见惯。经常吃着吃着饭,受香味吸引的小蚂蚁也爬上餐桌欲与人共享。那时爷爷嘛,每餐面前总有一小盅白酒,并不贪杯,小酌怡情。小小只的蚂蚁若入了他的眼帘,就正好成了佐酒的好料。爷爷不紧不慢,按住了便送到嘴里。我们也不诧异,心里很想知道蚂蚁是什么味道,又不敢尝试。眼巴巴看着爷爷,但爷爷却只说,这养生。

爷爷养生的好习惯太多了,比如劳逸结合,比如心境平和。他一辈子保持着对新事物的好奇心,但懂得适可而止;我没见过他有过怨愤、不满,或者想不通的情绪。他永远笑眯眯地,关注着自己热爱的事情。

3

但一个人的一生,总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我奶奶比爷爷更长寿一些,他俩是同龄人,爷爷去世后,奶奶还过了两年平和的养老日子。

听长辈说,爷爷去世时,他们一度很担心奶奶身体会受不了。不过奶奶很争气,没有让人担心。她从前经常说,人呢,活着时要好好地活,死的时候就要速速地死,这才是福气。她的离世是因为突发的脑溢血,几乎是一瞬间,她全身瘫痪,不省人事。若不是子女不甘心用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吊着她一口气,她正是印证了这种福气的。

可说她是有福气的人,她年轻时又吃了不少的苦。

她本是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却大字不识一个。她很喜欢看越剧,但是因为不识字,一些不那么经典的选段,她也会可能看不懂。小时候陪她看电视,总会听她皱着眉头追问:刚才那段啥啥啥,是不是这个意思?我那时总不耐烦,敷衍两句了事,最后常听她长舒一口气,总结一段看到的故事,却离了原题十万八千里。

到后来,她越来越老了,眼睛也眯了,话却越来越少,再也不追问电视剧里的情节了,不知道最后到底看懂没看懂。

比我爷爷更长寿的我奶奶,却是一个爆脾气的人。

小时候,经常见她在家里骂人。骂爷爷,骂我姑姑,也骂我的表姐表弟;有一次,她把爷爷都骂到离家出走了,到我家来偷偷抹眼泪。她还喜欢唠街坊邻里的八卦 ,谁谁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遍又一遍对人说,直到每一个听得人都不耐烦。记得那会儿我们小一辈的孩子们,都很怕奶奶。因为她太凶啦,又爱唠叨。但她对我这个唯一的孙女却是另眼相看的,换句话说,孩子们当中,只有我是真客人,可以吃家里她藏着不轻易让人品尝的好东西。

后来,我长大了,才听说,她曾经吃过很多苦。我爷爷本是镇医院的领导,因犯了大错误被开除。奶奶这个不识字的女人,在镇医院打零工洗被单拉扯四个儿女,养活一大家子。她这样暴烈的性格,有没有怨过、恨过,我无从得知了。但我却可以想象她是怎样咬着牙撑过来。

后来七十岁的她得了直肠癌,也是这样咬牙撑过,治愈后又活了二十年。

后来七十五岁的她力排众议要推掉家里的老房子,翻盖新楼房,说:住一天也值得!

我妈总给我讲一个故事,说我还是个小婴儿时,因为无人照顾,她不得不将我送到镇上托付给奶奶。但一次她回去看我,正撞上我尿湿了床铺,惹了奶奶生气,奶奶急着去洗被褥,将光屁股哭闹不止的我丢在冰冷的床架上。我妈心疼我,当晚就抱着我离开了。后来宁可花上大半月的工资在县城找了个保姆,也没有再拜托过奶奶。后来我叔叔在省城结婚生子,也没有拜托过她带孙子。我常觉得她对待两个媳妇都十分和善,有一次终于懂了。她说,毕竟她们没有让我帮忙带过一天孩子。

这是奶奶的感激。我却因此对她生出更多敬佩。

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一生不靠任何人,不欠人人情,也不无原则牺牲自己。别说是她那个年代,就是放到21世纪的现在,几个女人能做到呢?她活着就认真的活,想骂就痛快的骂,绝不矫揉造作,也绝不妥协姑息,能不长寿嘛。

4

自从我爷爷和我奶奶走后,那个江南小镇,就永远定格在记忆中了。

年幼时的暑假,我们总是在地下的凉榻上午睡,睡醒了会发现那只老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你枕边,比你还慵懒。我们会为了喝一碗甜甜糯糯的绿豆汤,把26个英文字母表背得滚瓜烂熟。我们在凉夏的星夜,在弄堂里吹风讲故事。我们写毛笔字,开始写在报纸上,后来写在爷爷献宝般拿出来的已裁好的红纸上。我们眼巴巴地观望,爷爷姑姑们围坐在小炉子前熬着药膏,并把它们糊成一张张膏药贴……

这些记忆,永远定格了。变成了两张端庄的照片,挂在堂屋里南向的墙上,等待着年节时的祭拜。

偶尔抬头看着他们熟悉的脸,我仿佛看到时光正在呼啸而去。而它夹带着的,不仅仅是那些面容,那些欢声笑容,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

是一年又一年,我的少年,我的故乡,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再见,爷爷奶奶。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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