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如天际浮云,正梦游周公,枕边躺着一本书,闲闲的,厚厚的。
永远睡不着午觉的我,百无聊赖,好奇的,蹑手蹑脚地,轻轻地翻开书。谁知,这一翻再也没丢下。何时父亲醒来?不知道。何时父亲去了田间?不知道。只知,父亲荷锄晚归之时,在屋后那棵浓浓的槐树底下,我依然沉浸在一个神奇迷人的世界里,右手还在不停地拍打、挥舞,以驱赶腿边那些盘旋不去的吸血鬼们。似乎有人,我转过头。父亲的神情如春日慈祥的太阳:“歇会儿,眼睛看坏了!”一轮落日颇为亲切,它把父亲瘦瘦的身子拉得特别特别的修长。就这样,一个五色纷纭的宇宙之门开启了,我开始了这一生很有意味的读书生涯。生命历程中的第一部长篇——《林海雪原》,以一种醉人的风姿摇曳在我少年的记忆中。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
父亲的书究竟来自何处,至今不甚了了。但从此,父亲有好书,定与我共享。父亲下田,我读书;父亲读书,我玩耍。甚至,更多的情形是:共着一条板凳,脑袋贴着脑袋。村里的小伙伴们对“抓特务”如痴如醉之时,我读完了《乘风破浪》,读完了《激战无名川》,读完了《白痴》,读完了《水浒》……
这是二十年前在《扬子晚报》发表的《父亲与读书》片段,再读此文,恍如梦境,语言斧凿,思想单纯,但是走进书籍世界的心路历程却真实而清晰。
说实话,爱书是命,读书是理。命,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爱,就像恋爱般,一看就中意,但永远夹杂不清;理,千般多,说不完,哪些理,多少个夜晚都可以依然滔滔不绝。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书还是稀罕物件,一般人家很少有一本像样的书,何况我父母乃至向上推溯若干代都是普通人家,书之难觅难找远远超越今天淘旧碟或文物。也许是父亲曾经在县中读书时培养了阅读的爱好,总之,此生无数个青灯夜读之景,我复制了父亲甚至变本加厉。
父亲看的《第二次握手》,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到我家的,也让懵懂无知的我狠狠地过了把瘾。有一天我搬张小凳坐在锅灶口正埋头,来串门的一个叔叔翻了此书后对爸爸惊呼:“老江,不能让孩子看,太小了,要中毒的。”很多年以后听到新闻联播中报道“雷洁琼”这个名字,相当长时间都固执地以为就是小说主人公。
电视里开始播放《铁臂阿童木》,可是哪里能看到电视?整个小镇只有一台电视,有十里路,在一家许多人都羡慕的国营企业——油厂。内心焦躁不安,可又无可奈何,偶然看到《中国少年报》上有篇介绍文章,下面标明了科学普及出版社。天无绝人之路,马上行动,偷偷地给编辑也不知是叔叔还是阿姨写了封信,洋洋洒洒道尽了想看《阿童木》的渴望,信里夹进了母亲给的三毛钱。半个月之后,老师把我叫去时,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信封,里面就是日思夜想的阿童木,书的扉页上还紧紧粘贴着找给我的两枚二分钱的硬币。今天说这个故事好像传奇啊。
不知是不是书读多了,反正同学们头疼的作文,对我来讲从来不是难事,每每老师布置没多长时间我便完成了。老师也乐得带我参加各级各类的作文比赛,记得有一次镇上组织的竞赛题目是《课间十分钟》,至今藏书中保留着那本第一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扉页上用毛笔写着:“奖给作文竞赛一等奖获得者×××”。
那时的阅读属于抓到篮里就是菜那种,凡是能见到的找到的都想读,报纸、小人书、长篇,均是雁过拔毛,无一不会经手掉层皮的。偶然见到一个干部到我家,开包时我瞥见了一行字《保密局的枪声》,那个兴奋啊,缠着要看。他与父亲也只是一面之识,今天有事而来,下次就不知猴年马月了,缠不过只好说:“好,好,等我看完啊。”小孩子根本不知他是应付式的敷衍,第二天一放学就追去了政府衙门,他说没看完呢;第三天又去了,“书是借别人的,还掉了。”我那个气啊,站在政府大院里就嚷嚷:“说话不算数,大人还骗小孩子!”无奈的他无计可施,只好又替我借来:“快点看,别人催着要!”自然,我也没食言,母亲织布之时,挑灯夜战,躲在蚊帐中看完了此书。
四五年级认识了两本杂志《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分别是表妹和堂弟从远方带来,零星的三五本,但留存印象至深,儿子三年级开始订阅的杂志就是《儿童文学》,他也一见倾心,一直读到初三毕业。
跨越二十五年的时空,再读这份杂志,内心涌起万般感慨。在儿子捧读的间隙,也把里边的许多儿童小诗,读了一遍又一遍。随着我以优异的成绩跨进中学的门槛,三十五个伙伴剩下了三人,小伙伴的大幅缩水却同时意味着学业与视野的拓展,书的种类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方式呈现在眼前,阅读也由以前的以小人书为主跨入了以长篇小说为主的时代。学校的图书室有上千册书——那个就在校长室对面的小小的家,成为同学们羡慕与向往的所在,虽然那些书比起后来大学图书馆所见完全是云泥之间,但要知道我是个没见识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从没有书的家庭进入时时可以看到各种古今名著的天地,那个心情真是没法形容,回家后跟父亲说的是:“爸,你不知道,学校里的书能把我们家里堆满。”老爸说:“有××,有××吗?”“有,有,……”我使劲说有,实际上那些书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至于那个图书室我也根本没有权利进去。但是,当时颇有苏东坡对子“发奋识辨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的豪迈。
周六下午第二课之后,照例是学校借书时间,每到此时,完全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今天的人似乎无法理解当时的情形的,全校上下几乎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同学们排出的队伍一直绵延到食堂门口,类似于今天的粉丝追逐明星般。争抢着,争吵着,喧闹声不绝于耳,无数只手伸向图书室那南向的小小的窗口,里面的一举一动始终牵动着大家的目光。管理员是校长亲自兼任的,随着他口中名字的起落,便有同学从他手中接过一本书。那天,天气阴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出拥挤的人群时手里捧着本小说《永宁碑》。从此知道了我们民族大家庭中有个不一般的民族——赫哲族,我们曾经有一块土地在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
还记得,那个曾写过《艳阳天》《金光大道》的浩然,这个曾经影响一代人的精神生活和业余生活的作家,不知怎么竟来到我们这所偏僻的中学讲学,同学们只在小学时的连环画中见识过那段火热的生活呀。但不管如何,毕竟是个名人,要知道无论什么时代,追星是青年人永恒的生活内容之一。我们在学校礼堂非常认真,更是非常崇拜地听完作家关于写作的三个看法。晚餐时,大家依然兴奋不已,更神奇的是宿舍里一个神气家伙下午竟然拿着皱巴巴的日记本跑去请浩然签名,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成为了我们仰慕的对象。
还有那个写过“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金庸,他的小说如今遍地都是,但是那个时候却是踏破铁鞋难觅呀。初始认识是因了班上有个家伙订了份《武林》杂志,那时李连杰的《少林寺》刚刚热播,狂热的堂弟看了有十遍,一下看到杂志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班上都传烂了。丘处机与江南七怪斗法一段,每人已熟读成诵。
哪知,后来又有个家伙搞来了一本香港版的《射雕英雄传》,比《半月谈》杂志大一圈,至今也说不上是什么规格,竖排本,繁体,突然发现,比丘处机本领大的人多了去了。此时,班上所有的男同学自觉加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繁体字扫盲运动中,所有人都看得目迷神颠。
三年后,电视版出现,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食品站、油米厂有电视,于是偷偷约上三两好友断断续续看完,接着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艺术观赏与文化评论,大家为翁美玲还是黄日华的演技争得面红耳赤,友朋的圈子也常常以此划分。
与此同时,一本又一本影响当代文学史的杂志走进了我的阅读生活,《当代》《十月》《收获》《人民文学》都是我钟情的也是当时班级广为传阅的,特别是进入文科班之后,一口气读完了《古船》,看完了《有个鸽子叫红唇儿》,还有《你别无选择》,还有《橡皮人》,每天生活在激情洋溢的精神世界,当时笔记本抄录了大量的古典诗词,其中诗句“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就是这种心理世界的折射。我的物理成绩很好,但忍痛选择文科的一大原因就是可以毫无节制地名正言顺地阅读那些母亲和老师总认为的杂书,那让人沸腾的优秀小说如洪水般涌入眼帘更极大地证实和强化了选科的正确性。
还有那本几乎影响了我整个青春期阅读与思想的《读者文摘》,第一篇的外国故事特别让人迷醉。极为有限的零用钱全用来订阅与购买这份杂志,它不间断伴随我整整十五年,到走进大学,到走上工作岗位,到走进两人世界。近十年,这本杂志基本不看了,因为心情、心理、思想、情趣已不复当年,但是每每看到年轻的同事翻阅,我看到了美丽的青春岁月在书页间欢舞雀跃。
高中三年,抽屉里从来没有断绝过那些与教科书无关的课外书,母亲每到学校来总会反复叮咛说:“乱七八糟的书少看些。”班主任老师,那个母亲般关爱我的宋老师,每每走进教室,第一个反应就是瞧我一眼,然后走到我的位置:“在复习还是看课外书?”手一伸,一本小说到了她的手上。“上课我没看!”我赶紧声明。
高三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前大家都在复习数学,那本《百年孤独》犹如前段时期的《古船》般,太过迷离神奇了,让我沉迷沉醉,以致老师在身旁的那个空位坐下来我都没觉察。后来我把那个因为生病没来的同桌骂了好多天。随着一只手搁上我的书,我一下傻了眼。“明天数学考好了,我不跟你谈什么,考不好,自己把书送过来。”“为保卫书而战!”第二天的考试,特别的小心,那次我的数学是全班唯一的满分。从此,懂得了一个真理,学习上如果真的出类拔萃,其他小小的过错老师都可以原谅。我的数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高考时一百二十分的试卷我以为能得满分,结果丢了一分,那一分一直没弄明白到底在哪里。
少年时的好读,基本不分美丑,不管雅俗,好在那个年代开卷有益,不存在让人走上歧路的不良书刊。也懂得了,无关乎富有贫穷,更不在于书多书少,只要爱读,手边永远不会缺书。
随着大学通知书的翩然而至,我知道一个更为广阔辽远也更为迷离奇异的阅读世界在前方等着,我开始了一段此生最为充裕最为幸福多少年之后回想内心都温暖的读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