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天到春天里的疼痛

春节过后,心里一直被一堆事情堵着,缓不过劲来。


也许,在这个春天,或者从去年10月开始,我注定是疼痛的。原本打算今年春节是不回老家的,孰料二婶却在大年三十晚上毫无征兆地突然离世。生命,原来在死神面前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噩耗传到我耳朵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小叔去年10月在玉门工亡才仅仅过去了100天,二婶竟会急匆匆撒手西去。他和她分别都是两个家庭的顶梁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却相继辞世。小叔才48岁,常年在外打工,没想到去了玉门中科恒源工地才三天,就因工伤而逝。他短暂而劳苦一生,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而他去后留下的是病妻、幼子和一个破碎的家。二婶刚过65岁,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大病,由于几个堂弟在上海打工,几个孙子孙女的饮食起居全靠她照管,没想到一觉睡去,人就没有了。事实上,二婶一生没享过什么福,和大多数父辈一样,她们拥有的是少年的磨难、中年的艰辛,等日子稍稍好点时,她们已经老了,儿孙们开始满世界忙碌,空旷的小村一片荒凉。


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就驾车拉着父母赶赴老家。一路上,父母亲流泪不止。黎明的天空在肿胀,翻白,有琥珀的质地。透过车窗,我似乎看见了时间的颜色和内质,看见了逝者生命的面容和境地,内心中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情在弥漫。村外的地埂上,常年摞着麦草和未经打辗的油菜杆,有鸟儿在上面吱吱喳喳的叫着。我熟悉这样的春天,草木枯涩,有涟涟的哀黄,田里的泥土还在沉睡,野草腐蚀的气味混合着鞭炮的火药味在空气中滚来滚去,一些尘灰和鞭炮燃放后的碎屑夹杂其间,凝结着飘落的声响,呈现出一种干澡,细微,渺远,暗淡的时光气息。


到二叔家时,院子里站满了人,四堂八邻都来了,一个个表情凝重。二婶的遗体已被置放在南屋里,年近七旬的二叔拉着姑姑的手蹲在墙角边,低泣着,凹陷的眼睛宛如核桃壳,空洞、漫散,游动几缕淡黄的血丝,样子叫人心寒。我知道,我的悲伤和不安是另一层的,而二叔,则是牵肠挂肚的哀恸。母亲跪在二婶的身边,轻轻掀开盖在二婶身上的被单,我看见了二婶苍白的面容,身上穿着崭新的粉白色的棉衣,昏黄的烛火,在半明半暗中飞快地摇曳。一屋子的痛哭,我在其中,身体不断下陷。小叔和二婶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普通得就像农村到处可见的麦穗一样。但普通的他们突然间就离开了我们,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记得去年10月,当小叔的遗体从玉门东镇拉来,经过村庄时,每个人家都在自己门前点了火堆,而我的母亲、二婶、堂妹、小婶和姑姑则哭声不断,烟火笼罩下的村庄充满了忧郁。没有料到,100天之后,那种响遏行云的哭嚎却再次在耳边回旋,那样的烟火也被再次燃起。也许乡邻们只是想让那燃烧着的缕缕清烟带去想念和祝福,还有那些纸钱,可以当作阴间的钞票,就多烧些吧,好让我幸劳一世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富裕安闲的度过。


我家的祖坟位于村东头,地面酥软,干燥,照壁朝阳,安静,墓碑和石头,是最基本的构成。每年春节和清明,我都会从古城赶过来,朝觐死去的先人,探望在乡里生活的叔侄们。记的去年春节时,父亲曾召集有曾祖父血统的男丁10余人,商量祭奠事宜。已经70多岁父亲,也许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上坟了。他说,祖坟也是一种祖屋,要悉心呵护。最后商议的结果,就是每个男丁出资500元,对祖坟进行翻新修葺。于是二叔、小叔和几个堂哥、堂弟开始买砂石、水泥、砖头,进行着必要的准备工作。有人说,人老了,对待死亡是平静的。一样的死亡,一样的尘土。到了父辈这个年龄,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都被一天天地抽走,无声地抽走了。犹如我家老宅后的那两棵白杨,很老了,碗口粗,皮脱了又生,生了又脱,夏日时,会披一层湿润的苔藓。这是奶奶年轻时栽的。奶奶已经死了6年了,死时88岁。我没有想过这空旷的祖坟,最终会是不是我的安息之地。但走过那些冰冷的墓碑,与先人们简短的生平对视良久。无论贤淑的祖母,还是勤劳的祖父,都选择了样的归栖,一捧黄土掩埋了他们抑或漫长,抑或短暂的一生。


平凡的生命总能给我许多美好而心酸的回忆,那些相互接触过的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清晰。去年十一长假,我赴祁连归来,路过老家,曾去看望从外地回来收拾庄稼的小叔,并短暂地交流了近况,他说过几天要去看望我大病初愈的母亲,没想到十天后,等来的是他在玉门东镇工亡的噩耗。腊月十八,我和父母亲还专程回老家,祭奠小叔身亡百天。清瘦的二婶,穿一件粉白的外套,屋里屋外地忙碌。稍有闲暇,便坐下来和母亲拉手说着村里的人事,说某某人临老了还去打工,某某人家的媳妇闹着离婚,说上海打工的堂弟堂妹今年的情况不错,说大孙子李得肖在青岛不好好学习,乱花钱,最近又跑到上海去了。还说起了一个远方的大伯,二婶说:“李发英真可怜。瘫痪在床多年了,他儿子儿媳不好,不给饭吃,又不料理他。邻居们都送了几次饭,不敢再送了,他儿媳妇连送饭的人也骂。”没有想到,仅仅才过了十余天,二婶就突然地告别了我们,内心的疼和怀念都那么飘渺和不切实际。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操纵着我家族所有不幸。


初九是二婶出殡的日子,由于下了薄薄的雪,屋舍,坡地,田野里都积着白白的雪。雪上折射的阳光,似乎过滤了一般,纯净。在去坟地的路上,我思绪万千。无数次走过这里土地和乡间小道。趟子地、赵家地、树窝子、杨家坟——从记事起我就记的这些熟悉的名字和地块,而那些泥泞的弯道就是这样蜿蜒。这些土地上,曾留下过我年少的记忆。记忆最深的就是我穿一件薄衫,披着微凉的秋风,与小伙伴们挖老鼠仓的情景。我记得,长我三岁的小叔在做事情上,可以称得上是我的老师。他还延续了村中老人喜欢讲古的天性,恳求他讲故事,满足我可怜的孱弱的想象,是我每日睡觉前的重大事件。除了挖老鼠仓,我也和小叔一起去割草:彬草、燕麦、马莲等等,对这些草的认识都是小叔教的。而今和小叔一起割草的光阴不再,现在想起来除了伤怀,便是无尽的回忆。而二婶,则是一个沉默、爱干净的人。由于二叔在大队当干部,所有农活就落在了二婶的肩上,她家的土地少,孩子多,又缺劳力,我时常看到她在地里忙碌的身影。后来几个堂弟成人了,又相继娶妻生子,按说二婶本该安享晚年了。但他们又随着打工潮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把土地和孩子都留给了二叔和二婶,除了照顾孩子,还要操劳农事,其中的艰幸可想而知。近些年来,我常去看他们。每每看到我的到来,她总是一脸很平淡的浅笑,一身很干净的穿着,说话慢条斯理,动作更是迟缓不堪,纯粹一种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有人说,追忆往昔,是件很痛苦的事。可那些曾经的记忆让时间的手轻轻地拂过去,便落满灰尘。


办理丧事的几天时间里,观看的、忙碌的、吊唁的,像是不约而同参加某种集会。这样的丧事,从来就是做给活人看的。我和几个堂兄弟们跪在在二婶的灵前,那无休止的喧闹让我悲哀。我想,人活着的时候,吃苦受罪,风吹雨打,到死了,没了,却还要被这么多的人惊扰。有人在摆弄院子里的火炉,有人喝茶聊天,我们虽然表情强作平常,但难遮掩眉宇间的悲苦。而那些乡邻却不管这些,仿佛我们的悲痛是多余的,他们在祭餐上吃大块肉,喝大碗酒。一个人的去世,就是他们的节日。挖坟穴的人在临时扎起的帐篷边支起炉火,煮着一只整羊,四星陇派酒更是提来了三箱,有人划拳,有人吵闹,有人喝的酩酊大醉。看着这样的情景,我忽然觉得心疼和愤怒,为死去的二婶,为那些忙忙碌碌亲人,为嚎啕大哭的堂弟堂妹。儿子不吃糊糊面条,我去村里李得江开的小卖部给他买方便面。小卖部就在李得江家的院子里,不大的房间,有一个木格窗户,光线混浊,有冷嗖嗖的气息。李得江是我小学的同学,见人似笑又没笑意,平头短发,走路怀着沉重心情的样子,一看就是个精明之人。当然,每每春节,他这里也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平常村里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一下子回来这么多年轻人,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除了赌博没有别的事,打麻将,扎金花,干瞪眼,打双扣。这些年来,小村已经慢慢的空了,比我年轻的一代人全都远走他乡,他们或外出打工,或考上了大学,从此打拼在别人的城市里。二叔曾经和我细细地数过,近十年以来,从小村走出去的年轻人,至少不低于几十个,许多人说走就走了,屋上常年挂着锁。留守在家的,都是老人和妇女,连学龄儿童都很少见。我的小村仿佛已经改朝换代了,它行进在文明和没落之间,像一部陈年的黑白默片。我清楚地知道,象我老家这样一座村庄的消亡,只是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或许,人生是必须经历断裂,才能再生的。而再生的过程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漆黑。或许、小叔和二婶并没有离去,他在我们家的每一个地方,用从前的沉默眼神看。他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不用出外打工,不用呻吟出声,也不再对我们大声说话了。他们只是完成了在世间的“功业”,成为灵牌上一尊端坐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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