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的“诗与远方”!

史湘云虽然不是《红楼梦》里的第一女主角,却在读者中人气超高。张中行说几个老头子闲来无事,推选《红楼梦》里的梦中情人,湘云得票最高,凤姐和黛玉还落了第。女作家周珣则写过一篇《娶妻当如史湘云》,从内到外给她极高的评价。

但就是这么个男女通吃人见人爱的人物,却非宝玉的心仪对象。他对这个小妹妹,有欣赏,有怜惜,唯独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且举一例,第二十一回里,湘云留宿在黛玉的潇湘馆,一大早,宝玉跑来探望她俩,两人都还未起床。黛玉睡得斯文,“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史湘云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青丝,雪肌,金镯子,那被子即便不与黛玉同款,都是杏子红的,也一定色泽鲜艳。几者互相映衬,若是换个人,一定会让宝玉浮想联翩,要知道那正是宝玉的躁动期,对可卿大起性幻想自不必说,就是在送可卿出殡的路上,遇到个活泼点的“二丫头”,他也很滑稽地以目送情,恨不得跟了人家去。更不用说,就在这不久之后,他窥见人家宝钗“雪白一段酥臂”,就“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只恨没福得摸,还是被黛玉拿手帕打了一下才醒转过来。

但宝玉对湘云这“雪白的膀子”却无感,只是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说着还替她把被子盖上了,真跟亲哥哥一样。

多情如宝玉,很罕见地对湘云体现出一种坦荡的兄妹情。起个诗社,他缠着贾母去史家将她接来,大雪天烧烤鹿肉,也是他和史湘云的主意,较之娇弱的黛玉、稳重的宝钗,他俩更能玩到一块、疯到一块去,但是这种志同道合似乎丝毫不能让感情升温。宝玉一向最不爱听哪个女孩子要出嫁,听袭人说她那个穿红的表妹要嫁人,心中都大不自在,偏偏听了湘云的“喜讯”还能跟她道喜,也没习惯性地表达过一丝惆怅,在《红楼梦》里是个特例。

但也不必为湘云委屈,宝玉心中没有湘云,湘云心中也没宝玉。宝玉虽不才,作为万花丛中一点绿,荣国府里唯一一个和女孩子们来往热络的公子,也曾撩起许多女子的情思。黛玉对他一往情深,宝钗亦为他红过眼圈,更不用说袭人、晴雯她们的心心念念。但耳鬓厮磨中,湘云并未对他日久生情,倒是听袭人提起自己订婚之事,洒脱如她,也由不得地红了脸,显见得有一份情愫在心里,不似她在宝玉面前的“英豪阔大”。

为什么他们青梅竹马,却无法相爱?虽然书中有“木石前盟”之说,但人们在深爱时,常常都爱说些“前世有缘”的话,“木石前盟”之说,不过是把这种说法具象了。把目光拉回史湘云和贾宝玉的现实中来,我们会发现,他们不曾相爱,是因为,在年轻时候,他们同我们一样,爱恋的都不是身边的风景,而是诗与远方。

黛玉和宝钗出现在宝玉的生命中,书中都曾有交代,不同处只是,写宝钗到来,类似官样文章,交代了会见时都有哪些人到场就算完事了。写黛玉出场时,则描写了许多人物的反应,最要紧的是宝玉本人,那种似曾相识、似幻似真的感觉,让多少读者为之怦然。

唯有湘云出场出得草率,第二十回中“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来到贾母屋里,就见湘云在那儿大笑大说了,还没介绍她的来路,宝玉和黛玉又怄上气了。两人恩恩怨怨、缠缠绵绵,把个湘云丢到了一边,后来也就没怎么介绍过,只是从湘云姓史,贾母又曾语气亲切地回忆过自己和湘云爷爷的年轻时代看,她大概是贾母兄弟的孙女。

湘云的性格鲜明开朗,典型的一个北方姑娘。在她小时候,袭人伺候过她,可见她打小生活在北京城里,北京大妞一个,并因为贾母的缘故,经常出入荣国府,她和宝玉相识应早过黛玉。

湘云和宝玉如果是比较生活化的人,没准就能顺水推舟地相爱;然而他们诗写得怎样且另说,诗人气质却都是十足的,这注定他们“只爱陌生人”。

黛玉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她让宝玉感到“似曾相识”的同时,又具有非常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性格细腻的苏州少女,像南方的那些植物,幽深又旖旎,感性,娇弱,诗情画意,时时刻刻的不安全感,都迥异于宝玉身处的日常。黛玉一个人,仿佛就能营造出一整个远方。

宝钗则来自南京,这就先输了黛玉一筹。贾家本来就是从南京迁来的,家中还有仆人在南京看房子,对南京自然不像对苏州感觉那么神秘。况且宝钗奉行“藏愚守拙”,竭力表现得无色无香无味。宝玉选择了黛玉而不是她,并不是什么“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缘故。

宝玉对于湘云,更熟得过分;湘云对于宝玉,也是同样。湘云喜欢穿男装,爱吃螃蟹,喜欢烤鹿肉,热衷于尝试新奇的生活,对于宝玉的千百款温柔她根本就是免疫的。

她的未婚夫,虽然是叔婶之命、媒妁之言,却是一个具有各种可能的陌生人,从她的曲子《乐中悲》里,将这人称为“才貌仙郎”看,他的口碑应该相当不错。这些,都使湘云脸红地快乐着,也使宝玉忘记了他的“女儿一嫁人就沾了汉子气变成鱼眼睛”之说,打心眼里为湘云感到高兴。

在整个前八十回,曹公都近乎刻意地表现出,宝玉和湘云,各有各的诗和远方,如果没有变故,他们的人生,就是两条平行线,距离很近,却不会相交。

可是变故来了,如大风暴,摧枯拉朽,席卷并改变一切。宝玉和黛玉的一场情缘, 变成“心事终虚化”,按照那些判词和曲子的暗示,宝玉和宝钗,应当有过一段姻缘,但最后,宝玉很有可能是和湘云在一起的。

第三十一回,宝玉从外面弄了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他记着湘云有这么一个,就要送给她,黛玉为此还很吃了一些醋,这一回的回目就叫作“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白首双星”是谁?当然不是那位早逝的才貌仙郎,书中都说了,这段姻缘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不会是送给宝玉金麒麟的那些可怜的道士,这个麒麟后来一直在史湘云手中;双星里的那一星,十有八九就是它一度的拥有者——宝玉。

这个观点,非我一人独有,红学老专家周汝昌曾长篇大论地论述过。我同意这种命运的安排,却不同意他对这种命运的诠释。作为一个坚定的“拥湘派”,他甚至认为,曹公写黛玉的各种小毛病,都是为了反衬湘云。连“木石前盟”,他都觉得指的是宝玉和湘云,而不是宝玉和黛玉。

我上小学时写作文,老师告诉我们,写文章,要在前面铺垫,在后面升华,我心领神会,得了很多次高分,导致的后果是,我现在对这一套深恶痛绝,没想到周老竟然还是以小学生作文法来看《红楼梦》这样的巨作。

即使宝玉最后和湘云在一起,也未必就是一场宏大的相恋。爱情是要有激情的,而激情,我得说,它多少是由新奇感推动的。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那么熟,却执意不相爱,怎么会在若干年后,在经历了聚散伤痛之后,人近中年的两个人,突然迸发出巨大的激情来?

那更应该是一种取暖式的亲情加友情,在湘云丧夫、宝钗去世之后,饱经磨难的两个人,因了各自的不容易而在一起。生活变得如此简洁,曾经视若性命的事物,有的融入自身,有的化为记忆,我们还得活着,活下去,虽然我们不曾相爱,现在,却能给予对方活下去的力量。

这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显得意味深长,年少时的诗与远方,中年时的苍鬓颓唐,灯下两两相望,这一生如梦似幻,如果你认为人生里最重要的是滋味而不一定是幸福,命运这样安排,也不算太糟。

这就是曹公的高明之处,他能够写尽相爱的好,也能写尽不相爱的好,有如大河,浩浩汤汤,泥沙俱下,千转百折,跌宕连绵,他的节奏,是审美单一的周老很难懂得的。不过这也没什么,评论家最常干的事,就是谬托知己,就连本人,在这里条分缕析,喋喋不休,曹公若九泉有知,没准也只是摇摇头无奈一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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