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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搅动身形,不舍地钻进乌云中间,夜晚的草原在狂风中略显疲惫,天遥的星点释放着细长的鼻息,孤独的火把在夜色间独自穿行。
附近的村落没人不认识这个举着红烛的人,在月色紊乱不安的夜晚,他总会踏上沟通几个村落间的大道,为焦躁不安的人们送上救赎的法门,没人知道,他叫什么,谁是他的家人,村里每个人打记事起,就记着这个人了。
几个村子间修着一座四面敞开,层叠铺设的红木高楼,据说是迁移至红烛镇的先祖们集资建造的,他们从远处的雪域草原中游曳而出,在肥沃的平原地带建设了新的家乡。红楼四周以十字为框架建起四座长楼,是供去红楼祭祀的居民们的休憩之地,而坐落于四角的庄园的则是镇上的四个德高望重的老家族。只是后来四个家族逐渐衰落,四个庄园也已然空了三个,这个夜里也只有位于东南角的唯一一座还闪着光亮。
马夫靠在墙边,一腿坐在石块上,另一腿于半空抬起,如果细看,就能看出那悬空的右腿是一只木腿,而马夫的左眼也蒙着一块厚布,再看那深夜醉酒走出大门的几人,竟都有着大大小小的残疾,有少一只手的,有额头上开洞的,还有鼻子上挂环儿的,在没有月色的夜里,更显几分诡异的空虚。
马夫放下手中的烟斗,在空气中制造出一团白烟,而后眯起眼睛,看向一旁正清理马棚的儿子,道:“儿子,你看今天的夜色颇有几分祥瑞之气,你是不是也是时候该进行圣礼仪式了?你年纪也不小了,隔壁绿萤村的孩子们差不多已经全部完成仪式了,他们有的献祭双耳,有的献祭双腿,只要早些遵循红烛之神的指示,就能早些换来顺畅美好的将来啊。”
“那个举红烛的人还没来,说明还轮不到我。要我说,轮不到我倒是好事,你真以为自断双腿就能仕途顺达?”儿子不屑地说。
“孽障!怎么敢亵渎红烛之神!”马夫脸色一变,举起了右手想朝儿子扇过去,可惜儿子距他只有一丈距离而他却难以触碰,没有行动能力,小小的沟壑就变成永恒的天堑。
儿子没有理会,从井里打上一桶清水,开始清理身上马棚的气味,之后披上一身洁净的外衣,从小门溜了出去。围墙另一侧的小门里早已有人等候,听见男孩儿的脚步声,金黄的门锁便从里面流畅地打开。
轻柔婉丽的面容又一次让这个年轻男孩的脸上氤氲起红色,女孩仙气飘飘的身影总是在他梦中出现,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走进这座府邸的那天,刚刚卸下头上白布的男孩跟在父亲的身后,眼眶里积蓄许久的泪水被大户人家的绕柱垂檐所代替,还有躲在正厅柱子后面偷偷看他的主人家的小女孩,也许只是对生人的惧怕和羞涩,也可能他们的故事,从那天就已经开始了。
那时男孩刚刚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母亲在一次风寒中喷嚏不断,强劲的力道撕开了她做红烛礼时留下的伤痕,冷冽的秋风与她生活的不幸相互冲击,身体的紊乱从此结束了她的生命。母亲的葬礼办的极为简陋,半残的父亲倚在腐朽的木椅上挖开土坑,一瘸一拐的邻居们抬着棺材蹒跚前行,与几年前抬婚轿的场面并无二致。
后来男孩不得不跟着父亲出来工作,弥补因父亲的左腿疲劳过度造成的工作失误,父亲的行动越来越艰难,躺在墙边的椅子似乎已经是他活着唯一的行为。他有时想让父亲早点解脱,又赶快驱逐这种危险的想法,转为对未来红烛礼的恐惧,那个举着火烛在夜色里穿行的人,曾经夺走了身边无数人的幸福,编织成不尽的悲剧。
好在那个人始终没有找来,有时男孩觉得他已经忘掉了搬离旧家的父亲与自己,可是今天晚上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冲击着他的心神,他觉得离开这个地方的计划应该早点实行,可是残弱的父亲,眼前娇美的主人家的女儿还是牵动着他的心,让他的脚步徘徊在府里。
心头跳动着不安的预感,男孩欲将心头的牵挂与矛盾倾诉给眼前的心上人,可是她却将右手食指举与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向门外摆了几下头,这时连男孩也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
男孩蜷缩着身子躲在立柱后面,就像当年女孩第一次见他一样,来客的声音从门口飘入,狰狞了他的面孔,那个声音他不会忘,那个声音曾给他带来无数的噩梦,为他近乎所有的朋友都斩断了美好的未来。
“月漓大小姐在家吗?”来客彬彬有礼。
“是祭司啊。”家主不紧不慢地从内房走了出来,“今夜拜访寒舍,倘不是有什么大事,就快快请回吧,不然这寒风刺骨,扰乱了祭司的身体,影响了红烛之神的施恩可不好。”
“怎么,不欢迎我?”祭司两眼一眯,下巴微微抬起。
“那怎么敢,”家主陪笑着,又说道,“我大概也猜到了祭司这般所为何事,奈何我公务繁忙,不便与您细谈。此等大事,不容草草解决,不如等我此番出行回来再做商讨。还烦请祭司为我开具出镇文书。”
“文书的事好办,但您女儿祭礼的事情……”
“漓,送客!”家主收起客套的仪表,关上了红漆门,优雅地回房去了。
祭司眼色冰冷地看着面前紧闭的大门,一口吹灭手中的蜡烛,关于月漓祭礼的事他并不担心,家主出行以后就没什么可以阻挠他的障碍,只是这讥讽的态度让他有几分不适,毕竟红烛镇与外围的几个村落,没有一户人家不把祭礼放在心头的,那些人家大多趁着月色紊乱之时四处寻觅他的身影,只为让自己的孩子先得到红烛之神的庇护,因而低声下气,为他奉献最高的礼遇,像今天晚上的场景,他倒也是第一次遇见,他想起另外几个庄园破败前的场景,也就不把眼前的事当回事了。
家主的左脸抽动几下,看向自己没有小指的右手,又看向窗外毗邻的院落,破败的砖瓦洒在泥土里,茂盛的爬山虎在暗红色上游行,颤动的月光在云后时隐时现,红楼的烛光从来未曾熄灭。年少时他弹得一手好琴,月光洒落在山顶时,他总是对着夜空吟唱,空灵的歌谣书写着稚嫩的心境,不曾想过痛苦的来临。
他的父亲是个外来人,为了躲避尘世的喧扰来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平原,当地的村民善良淳朴,吃苦耐劳,除了身体普遍有些残疾外与他理想中的桃花源没什么区别,乐于安然的他当即选择在这里定居,当时东南角的老庄园已经萧瑟得不成样子,考虑到空着也是浪费,庄园里唯一的居民——一个老太太同意让他们定居于此。不久,老太太病逝,没有什么人来争遗产,这座庄园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的财产,庄园里时时欢声笑语,绿植和亭榭也安排的井井有条,那时他有幸去拜访另外三座庄园,豪迈潇洒的西北角庄园,洒脱冷静的东北角庄园,神秘凄异的西南角庄园,无一不给年幼的家主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那景象不久就一并消逝,几座庄园便再也没有住过人。
那是个有些闷热的下午,阳光照过的地方都冒出几缕似有似无的烟气,村里来镇上的居民排成一列,手里都握着尚未点燃的红色蜡烛,眼睛看向坐落于正中间的红木楼,祭司站在红楼祭坛中间,仰头盯着屋顶的木角,口中念念有词。这天家主的父亲正卧病在床,因为受不了如此恢宏的场面的引诱,所以只好关上门窗,想让病好的快一些,自己也参与到村民们的狂欢之中。
大概深夜一两点钟,府里的大门受到猛烈地敲击,之后便是一队红衣使者的涌入,他们说闷热的天气是红烛之神的怒火所致,只有用更多的红烛祭礼,才能弥补人们因沉迷享乐而对红烛之神犯下的罪行,寻回神的庇护与救赎。于是几个独眼村民展示出从红楼搬来的小刀,小铲子,小尖针,把家主和家里的几个亲戚都绑在椅子上,祭司一边摇晃着手里的签筒,也就是祭司自己称作“命轮”的那个东西,一边念着奇怪的咒语,随着不同木签的揭晓,每个被绑起来的人都被夺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天家主被夺去了右手小指,与其他人比起来,好像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儿,后来许多事情的轮廓已然模糊,可是那晚的景象他永远不会忘。成百上千的村民高举红色的蜡烛,燃烧着他们被夺走的身体,血色的天空撕开肮脏的云影,将寒月染的血红,村民们齐声高唱着不知名的旋律,诡异的主音和和声分别在不同的远方回荡。
那天西北角庄园起了一把大火,燃尽了关于那个地方所有的生机;东北角庄园主大出血而死,仆人各自散到村中;西南角庄园主上吊而死,众多亲人投湖;东南角庄园主活活气死,咳出的血染红了温床,家主陪着双目失明的母亲守在孤寂的园子里,四个庄园从此再也没有欢声笑语。
半年后母亲再也忍受不了人世的苦痛,半梦半醒间走出庄园,从此再无人知道她的去向。
家主独自守着空荡的庄园,一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把刀从鞘里拔出来,靠在自己的手腕上,眼睛在朦胧间闭住,一声撕裂声过后,他好像停止了心跳。
睁开眼睛时家主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碧蓝的天空托载着白云,凉爽的风韵擦拭着清冽的溪流,汀兰的香气从四处散发出来,跃动的音符在身后编织成美妙的乐章,那天晚上的血光与哀鸣,于此不过像一场荒唐的幻梦。不久后,他从面前的女人口中得知,自己并没有死,那场以祭礼为名的大屠杀已经过去一年多,这里不过是经她打理后的自家庄园的新面貌。
“谢谢您,您是?”
“没什么,一个被世俗威胁的过路人罢了。我路过这里时,本是打算找个地方借宿的,见这镇上的房子大都塌陷,也就你这一家还算规整,来借宿时看见你正醉着酒拿着木片在自己胳膊上划,之后昏的不省人事,我就趁机在这里借宿了,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要动身离开了。”女子困倦的眼神中流露出略微的遗憾,炉子里的火焰恰巧燃尽。
“那天,我是打算到黄泉路见家人们的吧,为什么阻止我。”
“没什么,面对这些荒唐的现实,有人死去,有人疯狂,死去的人用那种方式滋养了绝望的地狱之花,而你的眼里没有他们那种绝望,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活下去。”
“那你要去哪?外面的世界想来一定没有这荒唐可笑的祭礼吧。”
“也难说,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必定会有争夺,有血腥,有闲言闲语,有冗杂而又荒唐的礼教和人言,不过在这里的呈现形式是祭礼罢了,我能做的,只能是把你这样还未曾完全对世界失去信心的人救回来而已,至于其他事,我管不到,也不想管。因为不管出不出去,人的生命的本质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换着花样承受着不同的苦痛,对于不该救的人,即使救活了,也不过是在害人,悲苦是除不尽的。”
家主闭着眼睛,两手搭在脸上,好像在思索什么,许久,他又一次张开了口。
“带我一起走。”
那场不甘与遗憾的远行又一次在家主脑海里回响,无尽的苦痛无差别的播撒在一切所及之地,相比对于人性的彻底灭杀和镣铐,这红烛礼竟然也表现出几份温和。在那场远行中,他们两人陷入了异族压迫,见证了思想钳制,承受了身体酷刑,认识了是非人心……苦难在不同地方上演,只是形式不同,可相比那女子,他倒是有几分不同的感受,冰冷的镣铐锁不住英雄的倔强,月光下芦苇丛边的小河里抹杀不去出诗情画意。
远行不知已经持续了多少时日,前方的村落已经不远,微微泛出的红光点醒了一小片天空,家主回到了熟悉的家乡——红烛镇。一路的精神炼狱在这一刻得以交织汇聚,巨大的压力让他一上床就堕入了黑暗的梦境。半年后两人的女儿月漓出生,稚嫩的声音与笨拙的学步让家主知道了什么叫活在世上的勇气。只是他的心中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就像回到了那场大屠杀的夜晚。终于,他被来镇上祭礼的村民的鼓声惊醒,孩子的母亲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总是说她一定有一天会走的,那时就是两人真正的永别。
家主一人把女儿带大,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年幼时丰富的受教育经历和远行的脚印为他积累了足够的理论经验和实践能力,东南角庄园在他的打理下也逐渐迎来了生机的复苏,只是为了不唤起过多回忆,他只是停留在靠门的几间房子里,而更靠里的空房子空着就好,祭礼的痕迹不该被任何东西抹去。
祭司的来访他已经等候了很久,几年间他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而祭司来请他女儿做祭礼,就是计划的第一步,接着假装离开村落,家族的崩坏和无数人的绝望,他要全部还给祭司,还给红烛之神。
马夫的儿子见家主已经进屋,而祭司也已经离去,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向来不认识字,可是最近他拐弯抹角地和邻村的说书先生学会了他刚刚在纸上写出的几个字,还有他的名字——辞书。以前他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可是最近,他开始有点讨厌自己的名字了,因为以前他不屑一顾的书和文字,在熟识月漓后变得有魅力起来。
辞书趁着红门顶上红灯笼的亮光为月漓展示了纸上的几个字,眼神中有一丝坚韧。
那是:“我们逃走吧。”
看见纸上的字,月漓也变得惊讶起来,两个人在昏暗的灯笼下手舞足蹈,直到脸色的酡红完全盖过了灯焰的火光,世界又一次变得寂静与黑暗。
清晨的冷气昭示着辞书心中的不安,马棚外不停的脚步声和村民嘈杂的闲话声让他一直静不下心来。一个时辰前,家主带走父亲,说是要到镇子外看病,因为父亲左腿的疾病越发严重,所以家主除了自己骑的马外,又额外带了两匹专程为马夫拉车的马,这样一来马棚里就只剩下一匹马了,辞书决定就骑着这匹马带着月漓逃出镇子,他特意从几年来存起来的工钱中拿出一笔钱给马买了些好草料,由于平日里基本没人出镇,家主很久以前就不再在马的草料上花心思和高价了,不过给马夫和辞书的工钱倒是越来越多,好像给他们钱不是为了养马,而是把他们当成家人一样。
家主开具的出镇文书上说他们要出镇一个星期,祭司自然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没必要自己出手,红烛之神是附近几个村落共同的信仰,每天早上都有各村的村民来镇上祭祀,给红烛之神供奉祭品,同时他们还会给祭司带上一些饭菜,祭司一边感谢着村民的好意,一边用手捂着嘴,好像和村民说着什么。
东南角庄园的大门从早上开始就没关上过,祭祀回来的村民们路过门口时总是指指点点,嘴里小声和同伴念叨着;月漓呆坐在墙角,手心已经被汗液浸湿,站在门口的村民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恰似那个血光夜晚的重现。
“小月呀,你看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去做祭礼,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你要是不做祭礼,谁愿意要你啊,”为首的胖大妈不住地发出尖酸刻薄的声音,起伏的音调恰似瓷砖与黑板摩擦的声音,让人心头烦躁,“你这么这么自私啊,你不做祭礼,自己生活不好倒是小事,要是激怒了红烛之神,乡亲们的生活也会为你所害啊。”
后面的瘦大妈拦住了还欲张口的胖大妈,脸上强装出一个笑容,再加上鼻子上挂着的圆环,活像是壁画上地府里的牛头,这时胖大妈手里的木棍也不像是棍子了,倒像是马面手中的长戟。牛头马面你一句我一句,搅的月漓的思维也混乱了。
马面上前一步:“你这孩子真是不识好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这是你的家事,我们按理不该插手,只是我们从你出生开始看你长到这么大,对你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为我们也为了你自己,赶快把祭礼做了吧,红烛之神一定会保佑你的。”
牛头身后的大爷支支吾吾地叫着,好像也想说什么,只是他的脖子上细长的疤痕似乎诉说了他不能言语的事实。红门里时不时走进从红楼回来的村民,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尽数出场,院子里嘴上飞舞的唾沫星子好像马上就能把东南角庄园变成汪洋。
辞书头顶着父亲的草帽,身上披着父亲的大衣混在人群中,沉迷于疯狂的村民们没人注意到这个男孩。他在人群中寻找着空隙,不知何时,他已经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村民们一整天都在讨论着早上在东南府发生的事,一个不知道来历的男孩从人群中出现,拉着东南府小姐的手逃离了密集的人群,躲进了东南府废弃的里间,铺满杂草的废园里到处是寻找他们的村民,可他们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哪里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村里和镇上近乎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人说那男孩是红烛之神等待不及亲自派来人间取祭品的使者,也有人说那男孩是多管闲事的过路人,终于有人发现马棚里好像有住过人的痕迹,这时祭司才发现手中出镇文书的备份已经不翼而飞,那家主毫无疑问不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在这场闹剧中自己彻头彻尾成为了失败者。
马夫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家主已经不见了,一尘不染的房间和浓重的药香味让他想起了睡着之前的事,他乘着颤动不止的马车在山路里奔驰,镇子外的景观陌生而又熟悉。
马夫是在绿萤村长大的,父母虽然没什么钱,但是恩恩爱爱,日子过的也算幸福,善于玩耍的他从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从谷堆到小溪,从瓦砖到树林,没有哪个地方没留下他和小伙伴们的足迹,村里的一切都熟悉的令人厌倦,渴望探索的他总是想象着外面世界的模样。那天村里来了一批过路人,为首的青年粗野且豪爽地和村民们买酒,身后枣红色骏马的眼神宛如利剑。
马虽然在别的地方很常见,可是在偏僻的红烛镇却是个稀罕东西,附近的长辈们也只见过一两次,对于年少的马夫来说,这神秘而高雅的生物身上蕴含着无限的诱惑。青年们也不做过多停留,喝了酒吃了肉就要离开,他们驱使着马缓步走着,枣红色的影子又一次消失在了红烛镇。
那天晚上,村里人发现,平日里的那个孩子王不见了;也同样是那天晚上,骑着枣红色马的青年们发现了身后已经跟了一路的男孩。他们本来打算当即把男孩送回家中,可是受不了男孩的百般央求,男孩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半个月后,当男孩牵着青年们送他的小骏马回到村里时,父母已经不在了,邻居们说他消失那天晚上,他的父母挨家挨户询问他的下落,父亲的牙齿紧咬的掉下几颗,母亲的眼睛哭的近乎失明,后来村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们就离开了,他们要到镇子里,到更外面的世界去找儿子,不管要多少年,要走多少路,他们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于是男孩牵着小马到了镇上,在那时他碰巧看到了第一次走进东南府的家主,那个男孩同样也回头看向他,眼神中清澈而纯粹。
三年后,绝望的男孩回到了镇上,世界太辽阔,在这样的世界里找到父母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打算就在镇上等着,只要他还活着,他还在这儿等着,父母总有一天会回来。后来他的年龄逐渐增长,身后的小马已经长的和当时青年的马一样高,刚刚及冠的他结了婚,不久后有了儿子,父母还是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夜色紊乱,举着红烛的祭司敲开了他家的门,他知道这是每个人都不能错过的祭礼,他只是问了祭司一个问题:
“红烛之神会告诉我父母在哪里吧?”
“会的。”
他没有丝毫恐惧,满怀着对父母去向的期待砍下了自己的右腿,因为害怕诚意不够,他又用小矛刺向自己的左眼,父母在哪里,他的心里已经被这句话充满,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清脆的风铃吹响了行人的足迹,无妄的迷茫败坏了累月的精心。”祭司冷冷说道,“这就是红烛之神降下的旨意。”
不久后妻子去世了,镇上东南府的那个曾与他对视而如今已经成为父亲的男孩敲响了他家的门,于是他又一次跟着别人去了,不过这次他不是走着,他也不再是一个孩子,他成为了马夫。
麻醉药的药效已经褪去,马夫感受着下肢剧烈的疼痛,这样的疼痛他已经忍受了多年,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他双手用力按着床板,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站起来了。因为没有右腿,马夫的左腿总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过度疲劳使得他的左腿也逐渐僵硬,而此时他的左腿也感到久违的轻松,他又摸了摸右腿的新假肢,走路,他终于又能做这个动作了。
伴随着走路的适应,马夫的眼里慢慢被阳光与野外的生机所填满,困在马棚里多年,他早就忘了这些东西的样子,他所牢记的,只有清脆的风铃。
是风铃,没错,马夫坚信自己听到了风铃,他赶忙用左腿往门外跳,风铃声是从那里传来的。但是很快失望的面纱又蒙在了马夫的脸上,门口的孩子把玩着一串风铃,而环视四周,并没有任何父母的线索。
但是很快马夫又走动起来,他好像听到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风铃声,他于是向着那个方向开始移动,尽管门口的孩子表示并没有听到什么远处的风铃。
马夫也不记得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神早就在迷惘中变得分散,最后闭上了眼睛,可是脚上的动作没有停,他认为它们已经休息了太长时间了。一直到太阳落了山,又升起来,又落下,又升,他的脚步终于停下了,并没有找到什么父母,但他觉得他见到了神。
祭司的脸上弥漫着醉酒的红晕,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了他翻盘的资本,那天早上一个残疾的男人从树林里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他记起这就是那个马夫,那个自从丧妻后就再也没在他面前出现过的那个男人,那个他已经忘记多年的男人,这时一切回忆都明朗了。他告诉马夫他的父母已经派人捎了口信,不久后就会归来。他又把马夫在红楼里的消息通过村民传播出去,他相信,辞书和月漓知道了马夫的消息,一定会出现,那时那有充足的把握能获胜,唯一的变数只有那个不知去向的人,那个被称作家主的人。
家主用右手轻轻敲击着后腰,这几天他几乎一直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所幸这一切在今天晚上就要结束了,阳光在山头收敛了温度,而霞空的流云却被染成了焰火,距离他等待多年的那一刻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祭司在红楼前摆好签筒和判台,热心的村民们排成两列站在两侧,月漓就站在判台旁边,好像罪孽深重的犯人要接受临终的审判。几个时辰前,她和辞书听说了马夫在红楼的消息,焦急的情绪挤压着辞书的内心,他不禁想亲自到红楼救出父亲。月漓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神中多出几分释然:
“没必要再等了,我跟他们走。”
“确定准备好了吧?”辞书只是简单地回答,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月漓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她又一次握住男孩的手,这次的时间分外的长。
红楼门口的日晷已经指向了审判之时,祭司拖着长袍走上高高的台阶,村民组成的鼓队整齐的敲着鼓,月漓从审判道口往前走着,顺应着鼓声的节奏,就像在走黄泉之道一般。辞书把随行那批马系在树旁,眼睛死死盯着红楼的方向。
“秉红烛之神救万民普众生之旨意,今天在此黄昏佳时进行红烛祭礼,愿神保佑我民,愿红烛燃尽污秽。”祭司站立在高台上,高声说道。
“承神之明恩!”两侧的村民齐声诵道。
祭司长叹一口气,举起签筒拜三拜,然后轻轻摇晃起签筒,一支竹签从签筒中掉出,祭司低头拿起那支木签:“恭喜!”这两个字拉的分外的长,为这个场景又添加了几分肃穆与萧瑟。
“这是大吉之签,祭礼者要弃双臂,可换万世无伤病,乐养至终年!”
祭司高高举起木签,丢进红楼顶端的审判箱,所有经受祭礼的居民的签都会丢在这里,这里自然也早已被签箱挤满。台下的村民将月漓绑在椅子上,手里已经拿好了小刀与长刀,距离割下月漓的双腿只剩祭司的一句话。辞书的手心早已被汗液充满,眼睛里已经出现了重影
“那个男孩听着!我知道你在附近!”祭司突然高声叫了起来,“别躲着了,出来!
辞书恍惚间又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预期。
“你的父亲就在这里,我已经给他喝了毒酒,只要你出来,完成祭礼,我就给你解药。听到了没有,如果你不出来,你父亲就会因毒而死,我给你十秒钟思考时间,要是你不出来,我就砸碎这瓶解药。”祭司拿出一个小瓶子,对着红楼前的树林摇了摇。
“十、九、八、七……”
辞书开始强烈地咳嗽。
“六、五、四、三……”
辞书松开了马绳。
“二、一……”
“别数了,把解药给我!”
“终于出来了,在审判台前站好,你要和她接受一样的祭礼。”
“好,你把解药放下!”
祭司摆摆手,把小瓶子放在审判箱里,又正站在红楼之上。
男孩长舒一口气,高举起右手,然后手掌做出一个向下摆的动作。
“嗖!”迅疾的声音好像空气被割裂,一支利箭从另一侧的树林里飞出,正刺入祭司的身体,一口鲜血喷出,一个手着长弓的男人向这里奔驰过来。
“跟我走!”辞书拽着月漓的手往树林跑去,“马就在那里,你先往那里跑,我马上就过去!”
辞书松开月漓的手,转身向红楼顶冲去。
沉睡的马夫呆躺在顶楼之中,无力的祭司倒在天台之上,家主拿着长枪与村民拼杀,辞书拿着解药灌进父亲的嘴里,然后将父亲背在背上,就像很小的时候父亲背他一样,他只是一直往外跑,往外跑。
家主扫了一眼树林的方向,他知道这场复仇是他赢了,他再次挥舞起长枪,此时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个血色的夜晚,无尽的出枪与收枪,在早已失去斗志的村民之间更显得像英雄一样。
辞书把父亲绑在身上,骑着年老枣红马留下的陪他长大的健马,月漓则骑着家主留下的白马与辞书同行,两匹马在近乎完全褪去的夕阳中驰骋,世界上只剩下马蹄的声音。
没有人阻拦,郊外漫长的野路仿佛没有尽头,人烟的痕迹在自然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马夫躺在郎中家里,沉重的呼吸声好像在宣告他生命的力度。辞书和月漓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一起看着远处升起的第一颗星。辞书突然眨了眨眼睛,问月漓:
“原来逃出来这么简单,为什么人们都不逃呢?”
月漓的声音清澈而凄美,“从人们愿意相信祭礼能弥补现实的不幸那天开始,他们的灵魂就再也离不开镇子了,当思想被圈养在红楼里时,肉体的一切痛苦都不再是痛苦。”
半个月后,月漓站在郎中家门口给辞书念着马夫托付郎中留下的信笺,马夫说自己已经认清所谓祭祀的真面目,但是他还是保留着寻找父母的最后一丝希望,孩子们就肆意在外面闯荡吧,而他想一直待在家里,等待着父母的归来,他相信父母总会回来。
祭司死后,红烛镇上又推举了新的祭司,镇上的一切与昔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年轻人的红烛礼还是像以前一样残忍而荒唐,只是绿萤村里废弃多年的老宅子里多了一个失去右腿的坚守的老人,而镇上的唯一一个有住户的庄园也空了,据说那个男人选择浪迹天涯,去寻找二十年前离开红烛镇的那个不知名的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