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

        我在家安敬老院工作有一年了,这里的老人各有各的脾气,但大多还是沉默着不喜言语。张大爷是最典型的,只有偶尔陪他去花园里透气的时候,才能听到些许对花花草草的点评,话间都是不满意。

  也无奈平日里我们都没有闲心打理,卫佳安身为我们的领导更是闲散惯了。那些花啊草啊没有修剪,就发疯了的乱窜,爬上路灯,夜里暖黄的灯光透过叶芽撒在石子路上,到处都是斑驳,更有风吹的时候像在舞蹈。

  卫佳安说好看,不用请园艺师了。

  张大爷气呼呼的回房,倒是刘大爷听说了以后来了精神,夜里专程叫我陪他去花园一趟,说要看看灯光是怎么跳舞的。我也不好推辞,卫佳安叮嘱了要特别照顾刘大爷,毕竟他腿脚不好。

  直到今天,我也依然能想起那天晚上,刘大爷对着跳舞的灯光,竟会流泪。

  ————

  刘大爷本名叫刘启,是“后街”长大的一批。那时候后街还没有拆除,平板房和水洼交织错落,邻里没有不熟络的,嗑瓜子的功夫能知晓方圆几里的大事。刘启的母亲也是后街里有名的人物,外头的消息传到后街,只要刘启的妈妈一吆喝,全后街的女人都知道。

  那时候刘启上小学,跟后街的姜玉翠同班,刘启妈妈几次让两人相伴着,他就是不愿意。

  姜玉翠太胖了,从后脑都能看见她的肉脸。刘启妈妈说那是她小时候生病打激素导致的,其实玉翠小时候特别可爱。可是玉翠并没有要减肥的意思,每次看到她,肉脸上都粘有各种各样的零食渣,手里一定还拿着糖,一颤一颤的问刘启哥吃不吃?最可怕的是,姜玉翠竟然有一个当舞蹈演员的梦想。后街里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都跟着孩子王学舌:

  “肉肉玉翠爱跳舞,跳起舞来像母猪!”

  可玉翠好像听不懂他们的嘲笑。

  ————

  家安敬老院又来了一位老人,在卫佳安那里登记后直接由婷婷带着回到房里去了,看起来又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

  刘启大爷跟卫佳安要人,说要钦点我,以后专门带他晚上出去花园溜达。可我偏偏是个嗜睡的人,我问卫佳安我能不能跟婷婷换一下,我去照顾新来的老人,婷婷反正每天也睡的晚,她人也和气乖巧,心思比我细腻多了……

  卫佳安险些就答应了,可刘大爷一句话让我放弃了抗争:

  “你想知道姜玉翠的后来吗?”

  ————

  后来刘启还是硬着头皮跟姜玉翠相伴着上学了,刘启妈妈说刘启应该做男子汉,保护女生。

  可明明看起来像姜玉翠在保护刘启。因为只要有姜玉翠在,没有人愿意跟刘启走得近,在孩子王的极力鼓吹下,所有的小孩都认为姜玉翠的肥胖是一种传染病,谁跟她走得近,谁以后也会变得和她一样!

  渐渐的,刘启也被孤立了。

  刘启抓耳挠腮,在家叫嚷了一天,妈妈也不准他跟姜玉翠分开:

  “如果你真的是男子汉,就帮助姜玉翠减肥!”

  ————

  卫佳安对新来的老人也颇为照顾,只是这位老人经常闭门不出,闲散惯了的卫佳安常常去她房间里做客,一呆就是半晌。她房间里经常传来温柔的音乐,随着花园里的藤蔓的疯长,那音乐渐渐明快起来。

  刘启大爷还是会在每天晚上去花园里坐一坐,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心情好的时候,跟我讲讲玉翠的故事,后来逐渐成为他和玉翠的故事。

  “帮玉翠减肥是很困难的事情,你不知道,有些阻碍是在心里的。”刘大爷坐在灯光下闭上了眼睛,任凭凉风抚上他的额头,揉弄他的白发。

  ————

  刘启和玉翠放学到回家的时间提早了五分钟,姜玉翠脸上的汗顺着肉脸流下来,滴在后街水洼地里,后街好像总在下雨。

  “妈,玉翠死活不愿意锻炼减肥,你猜我最后咋搞的?我跑回来的!玉翠怕跟丢我了,只能跟着我跑!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呼………我也累啊,妈!我是不是男子汉?”

  刘启妈妈对刘启竖起大拇指:“当然是!”

  姜玉翠还有一个舞蹈演员的梦想,刘启好说歹说:“你必须先瘦下来,姜玉翠,没有舞蹈演员像你这么胖的,你要是想跳舞,你要是想穿上那种漂亮的小裙子,就必须瘦下来。”

  姜玉翠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吧,她又能怎样呢?刘启每次放学都跑在她前面,她只能去追赶,不然他们都会显得孤单。

  ————

  这天晚上刘启大爷没叫我去陪他,他可能是着凉了。我嗜睡的毛病大概也被刘大爷治好了,不去花园溜达一会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没有想到婷婷今晚也来了。刚来的老人显然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婷婷一边陪着老人走,一边向她解释这里的环境和设施。

  她们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她们走的多优雅啊,我看见石子路变成红毯,一直延伸到花园尽头,那里等待着的是花香与凉风揉成的美人,在树影斑驳里招手微笑。

  刘启大爷要是在就好了。

  ————

  后街搬来了一户人家,那家小女儿跟刘启和玉翠一般大,名叫胡珊珊。多好听的名字,和玉翠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而当胡珊珊一袭白裙站在大家面前时,后街不下雨了,水洼地上也有了浅浅的彩虹。这一定是胡珊珊带来的,她那么美,美得整个后街为她倾倒,包括刘启在内。这次刘启是主动请缨要和胡珊珊相伴一起上学,她刚转校搬家,一定对这里不熟悉,刘启认为自己作为男子汉,担负有巨大的使命。

  于是后来变成了三个人,从学校到后街的那段路并没有变长,但刘启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那条路上的孩子也多了起来,可姜玉翠为什么会越来越孤单?刘启不再跑步,姜玉翠却能消瘦下来。在她沉默的眼睛里终于看到自己和胡珊珊的对比,在后街,在学校,在回家的那段路上,她孤单地成为了自己的主角,别人的配角。

  ————

  随着刘启大爷身体渐渐转好,夜晚的风也不那么凉了,那刘大爷越发有理由每天晚上来花园里逛了。路灯下的那些枝芽都急着盛开变成花朵,更加旺盛了,把暖黄的灯光遮掩的密不透风,卫佳安迫不得已清理了一些,保留了一些。

  刘大爷逐渐能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花园积了水的石子路和后街的水洼地不同,没有彩虹也没有倒影,可还是让刘大爷回到了那时候。

  “我原本以为后街就会这么平静下去,直到胡珊珊和姜玉翠之间发生了那件事。”

  刘大爷又开始讲后街的故事了,我一直以来都是唯一的听众,刘大爷也从来不愿意跟别人提起那些往事,这样看来,我还是幸运的。

  ————

  胡珊珊爸爸从外地专门给她买的蝴蝶发卡丢了。

  说起那个蝴蝶发卡,后街的小孩没有不知道的。那上面镶满了“钻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下面还飘着两条蓝色的丝带,戴在胡珊珊的头上,都好像真的停了一只水晶蝴蝶。后街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好看的发卡,也没有人能配得上这么漂亮的发卡,除了胡珊珊。

  “我今天只拿给姜玉翠看过!是姜玉翠!”胡珊珊哭着要指认凶手,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心疼,顾不上分辨真假,后街的孩子涌向姜玉翠的家。

  姜玉翠的家真简陋啊,后街的这块地方好像照不到阳光,姜玉翠的妈妈一个人在忙碌,头一回看到这么多孩子来家里还有点止不住的兴奋,但是听说来由以后冷下了脸:

  “玉翠的性格确实是孤僻,但是我相信我们家翠翠不是那样的人。”

  胡珊珊还在哭。孩子们不依不饶,一定要找姜玉翠问个清楚。找遍犄角旮旯也没有找到姜玉翠,玉翠妈妈说她去刘启家里玩了,胡珊珊哭的更厉害了,仿佛丢了的不止蝴蝶发卡。

  后街又下雨了。

  因为胡珊珊的眼泪,后街的这场雨下的格外沉闷,刘启开门时,有雨滴飘进刘启的屋子里,飘在身后姜玉翠的身上。

  嘈杂的声音随着雨滴飘进刘启的家,模糊中才能听到一些:

  “珊珊今天丢的,她只给玉翠看过。”

  “肯定是今天,就是今天看到的人才能偷蝴蝶发卡。”

  “昨天还在,我见珊珊戴过。”

  “就是姜玉翠,就是她。”

  看见胡珊珊梨花带雨的模样,刘启也懵了。和姜玉翠,虽然不是那么铁的朋友,但是这么久以来相伴着上学回家,也算是后街跟姜玉翠关系最近的人了,刘启深知姜玉翠不是那样的人。

  “让姜玉翠交出来!给胡珊珊赔礼道歉!”

  “对!交出来!你配不上拿胡珊珊蝴蝶发卡!”

  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对姜玉翠的质问越来越难听,沉默姜玉翠第一次发声:“不是我,我没有。”

  不是她,刘启相信不是她。

  “小偷!”

  “你撒谎!骗人,你就是小偷!”

  ……

  ————

  “后来呢?蝴蝶发卡找到了吗?”我听的入迷,刘大爷却不说话了,

  “是姜奶奶拿的吗?后来呢?”

  刘启大爷不说了,拄拐的手略显吃力,大约是累了。我打电话叫婷婷把轮椅推到花园里来,好把刘大爷推回房间里去。

  婷婷来的时候满面春光,说是她照顾的老人今天心情好,放了首音乐,叫了几个老太太,还叫了卫佳安,在屋子里唱跳,玩游戏,还教了婷婷几个非常专业的动作。过会儿她还要回去接着玩,让我也加入进来。

  只是不巧,卫佳安昨天让我去整理一下仓库里的夏凉被,过段时间给老人发下去,我今天还没有完成,只好作罢。

  其实我更想去刘大爷房间里待一会,问问他蝴蝶发卡的去向。

  ————

  当时胡珊珊眼睛红红的,后街的小雨飘进刘启的家,小孩踩过水洼地又踩在刘启家的水泥地上,黑乎乎一片。姜玉翠就被推倒在这黑乎乎的水泥地上,蜷缩成一团。

  “小偷!骗子!”

  胡珊珊还站在门外,直勾勾的看着满脸通红的刘启,不知他是羞愧还是愤怒。

  忍了许久,刘启的吼声响彻整个后街:

  “都!不!准!欺负!姜玉翠!”

  胡珊珊愣住了,后街的小孩突然都不敢喘气了。

  “我给姜玉翠做担保!姜玉翠不可能拿胡珊珊的蝴蝶发卡,你们要是找到证据再来我家,如果是胡珊珊自己弄丢了那你们都要给姜玉翠道歉!”

  刘启的眼睛好像在冒火,后街的雨停了,胡珊珊的眼泪也停了。水洼地上没有彩虹,阳光依旧照不到姜玉翠的家里,刘启却像一盏灯,照亮了姜玉翠的心里最暗的角落。

  胡珊珊头也不回的跑回家,钻到床底下掏出一个木盒子,把里面的蝴蝶发卡拿出来,扣掉所有的“钻石”,剪断了蓝丝带,把粘着胶的黑蝴蝶扔进垃圾桶。她扑到床上,不想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知道刘启放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在路上和胡珊珊说说笑笑,有时两人还在路上做出怪异的动作,姜玉翠背着书包低着头,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刘启和胡珊珊的影子刚好在姜玉翠的眼前,看见影子,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珊珊,听说你周末报的有舞蹈班是吗?”

  “是啊,在市中心一个特别大的舞蹈教室,我们的老师特别………”

  “那你能教教玉翠几个动作吗?她想跳舞,但是家里没钱不能去学,可以吗?”

  公主身边的是骑士吗?

  胡珊珊从小到大都是公主,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能站在胡珊珊的跟前,说另一个女孩子的故事。更何况那个女孩那么胖,她同意和玉翠同路相伴回家完全是为了衬托自己天鹅般的气质,但是刘启不是公主的骑士,他是丑小鸭的翅膀。

  ————

  婷婷照顾的奶奶又出来散步了,沿着花园的石子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二十多岁的婷婷正是花样年华,但在奶奶跟前还是逊色了。

  我许久没有见张大爷,倒是今天看见他蹲在花池旁边修修剪剪,见我走近,也不只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名的园艺师,经我手的,没有这样杂乱的。卫佳安那个孩子,不懂园艺,净是瞎弄。”

  他站起来的时候略显吃力,我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张大爷只哼哼了一声,手里的剪刀也不只是从那里弄到的,倒像是门口裁缝的旧剪子。不过经张大爷这么一修剪,花池果然大不相同。只是路灯太高,缠绕的藤蔓不好处理,也就作罢。

  ————

  蝴蝶发卡的事情到底没有一个结果,但毕竟是胡珊珊的东西,矛头又直指姜玉翠,刘启不得不时时刻刻跟在姜玉翠身边,防止其他孩子在路上突然对姜玉翠动手。

  同时,之前在胡珊珊那里学到的几个奇怪的动作都一股脑教给姜玉翠,刘启回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后来,后街有了新的名字,市里要求对后街进行整改,命名为“启明路”。要求对年久失修的建筑进行拆除或者维修,加强路面管理,水洼地消失了。旁边拔地而起的高楼上挂着巨大的广告牌,在夜里也明晃晃的。

  姜玉翠的家正是要拆除的那一批,可能以后会搬到好几条街之外的房子里去,对年少的刘启来说,已经是天涯海角之处了。

  后街的孩子巴不得姜玉翠赶紧离开,尤其是胡珊珊,她那么骄傲。

  搬家那天刘启也去帮忙,说是帮忙,实际上也是告别。后街从此再没有水洼地,没有阳光照不到的房子,没有彩虹,没有姜玉翠。它们终有一天都会像蝴蝶发卡一样,消失在后街的记忆里。

  那天姜玉翠穿上了新衣服,是一条蓝色的绒绒裙子,袖口秀着白色的小花,裙边有一排粉红色的蝴蝶,没有“钻石”,却跟着姜玉翠的脚步飞起来了。她也蓄了头发,比以前瘦多了,尽管跟胡珊珊还有差距,但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姜玉翠了。

  ————

  “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姜奶奶吗?”我问刘大爷,其实也更是想让这故事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没有见过,但也见过。”刘大爷缓缓叹了口气,“听说后来她家庭条件好了以后,她妈妈给她报了舞蹈班,在市里一个很大的舞蹈教室,她的老师人特别好,在国家得过奖。”

  “那什么时候又见了?”

  “电视上,在电视上见过。她在地方舞团是领舞,后来跳到大舞台上。瘦了,但总觉得脸上还是肉肉的。前段时间电视上还在演,她接受了一个采访,可我耳朵听不清了,听不清她跟主持人说了点什么。”

  那便是没有再见过了,仿佛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了。我在心里惋惜了许久,刘大爷如今已经满头白发,当年风采也难以再现了。

  “推我去花园里瞧瞧吧。”

  张大爷修剪了花丛,花池比以前好看了不知几倍,天气渐渐暖和,出来遛弯的老人也越来越多,婷婷扶着那位优雅的奶奶依旧走在石子路上。

  ————

  跟着老师学舞蹈的姜玉翠非常认真,一开始只是想变得跟胡珊珊一样,梦想着有一天能变成公主,不再低头,不再自卑。但渐渐的,她找到了舞蹈的乐趣,她应该是为自己跳舞的。姜玉翠想起了那个卑微的梦想,从后街青砖瓦砾中翻找出来,从干涸的水洼地里抽出来,从没有阳光的旧房子里牵引出来。她依然想当一个舞蹈演员。

  后来的刘启习惯了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临近小升初的时候,后街也不闹腾了。家家户户晚上亮起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平坦的路面上,各自为各自的城堡。

  ————

  “那个老太太……敬老院里没见过。”刘启大爷指着婷婷跟新来的奶奶,眯着眼想要看清一点,“再往前推推吧。”

  雨后的石子路被洗刷的干干净净,有几片被打落的花瓣掉在地上,铺成了一条特别的“花路”,我推着刘启大爷向婷婷走去,婷婷开心的向我招手。

  “再往前一点。”

  刘大爷眯着眼睛,不知他能不能看到婷婷的招手。

  我在婷婷跟前停住了,笑她像个小孩子似的。新来的奶奶见我推着刘启大爷也怔怔的,我突然想起,除了在家安敬老院之外,好像在哪里也见过她,又或者没见过,那种感觉如此熟悉。

  而刘大爷颤颤巍巍的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了动嘴唇说了什么,我在他背后没有听清。只有拂过的轻风将他的话音带到我耳旁。

  我隐约听到:

  “玉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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