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长得像①五百的男人
作者:唐敏
我和他初相识，是在1998年的一个夏天——
这天下午，天很闷热。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
这里是由一座倒闭的食品厂改建而成的货物仓储地。我所在的这间办公室就处在一排库房的最边上。
我以前的单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家中美合资企业。1996年单位优化组合（下岗)，销售部的张经理便离开了单位，到外面另起炉灶开了一家综合食品有限公司。
这儿，就是张经理公司的货物仓储地和办公所在地。以前单位销售部的原班人马也都跟随她到了这里。由于当时单位里闹得人心慌慌，我便也随着她来到了这里，做起了她的“管家婆”。
张经理是个女强人，她不仅在这隔壁建起来了一个加工厂，还在外面建有多家大型的食品类连锁超市。其中这座城市最具有标志性的大②蛋糕城也是她的连锁店之一。
此时，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厂院内的几棵梧桐树的叶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失去了清晨那份喧哗。早上还在树上欢声雀跃的鸟儿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那些蝉儿们在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叫个不停。听起来使人越发地烦躁不安起来。
“阿嚏！”室内空调的冷气使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倒霉的天气！”我心里闷闷地想着，起身向室外走去，想到院子里去缓解一下此时烦闷的情绪。
“叮铃铃……”身后电话铃响起，刺耳的铃声止住了我的脚步，赶忙折转回来，快速抓起桌上的电话:
“小唐，你去叫几个工人过来，去把东面的大库房整理出一块空地，一会儿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要送过来一车货。”电话那头传来老板(张经理)亲切的语音。
“哎，大姐！”我回应着。——自从原单位出来，我们这些追随老板的人都改口称呼她为“大姐”。
放下电话，我忙离开办公室，按照老板的吩咐去做安排。
“嘀——”
没一会儿，正在库房里忙着指挥工人干活的我，就听到厂门外响起了一声声刺耳的、长长的汽车喇叭声。
我一边督促着工人加快手里的速度，一边跑向库房外。
只见一辆双排货车已然驶进了厂门，车上的司机好似看到了我，车子照直朝我开了过来。随着”嘎——”的一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门一开，分别从车上跳下俩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其中那个高个子的向我走了过来:
“你是这管事的？”
来人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口音。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一米八左右的个子，一头乌黑的垂肩长发衬着一张略显消瘦的脸，一双丹凤眼在两道剑眉下炯炯有神。
一个男的还留一头长头发？看到此，我心怀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大姐，我是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的，是来给你们送货的。”他说着递过来一张送货单。
一听他叫我大姐，我这心里头顿时起了反感，随手接过他手里的送货单，理也没有理他，转身就往库房里走去，边走边喊着工人们来卸货。
车卸完后，我开了一张收货单给他。一边与他敷衍客套着，一边目送他们上车，开车离去……
待他们离开我的视线，遂转身快步向办公室走去，一心想着尽快逃离这挥汗如雨的燥热天气。
昨天，老板老早就交代下来，让我今天早晨跟随厂里的送货车去外地跑一趟——去一家工厂催要拖欠好久的货款。
天还没亮，我已经坐在了单位赶往外地的送货车上。此时马路上的行人还很稀少，不时会有各种车辆从我们车旁驶过去，刺耳的车笛声陆续拉开了忙碌的一天……
这笔款子，公司业务已经催要过好多次了，可对方一拖再拖，眼见得一年将要过去。今天，因为公司业务家里有事不能来，昨天老板临时决定让我来试一试。
没成想，等我们到了那儿，简单地向那儿的领导说明来意后，人家领导二话没说，立马叫来会计，把这次的货款以及上次的拖欠，一笔全部给我们结算清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司机一路欢声笑语，高兴地就像人家还的是我们自己的钱似的。一路顺风，两百多里的路程，我们仅用了两个来小时就赶回到了公司。
一进单位大门，迎面围着的一群人吸引了我俩的视线。只听得那里喊声阵阵，掌声连连，好不热闹。也不知那些人在围观些什么。
司机小张把车开到近前停下来。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几步来到人群外面，探头一看，呵！只见人群当中，正有一人在那儿翻着跟头:前空翻，后空翻，连空翻……那一个个动作娴熟敏捷、轻盈连贯，堪比得上体操运动员啦！
”好！好！”人群里不断有人连连鼓掌叫好。待那人停下来，站稳脚，我再仔细一瞧:哈！原来是上次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跟车送货的那个长头发年轻人。
此时正值中午吃饭时间，我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人群，去老板的办公室向她汇报今天的工作。
汇报完，离开老板办公室，就朝着单位的食堂走去。
到了那儿，一进门，迎面看到刚才还在厂院内看热闹的那群工人，这时已经坐在了食堂的饭厅里吃着饭。
打好饭，我独自来到大厅一个清净角落坐下，闷头吃起来。
“这小赵还真是了得，武功不得了啊！”
“可不是，你看他刚才那轻功，四五米高的库房，一个垫步就‘飞’了上去！”
“可不是，刚才那块砖被他用手掌就那么用力一切，就给切成了两半儿！”
“要不是他帮老板去库房里拿钥匙，谁知道他还有这本事！”
“是啊！要不是赶巧到了下班的点，我们哪有那时间请他来为咱们表演一番啊！”
……
饭厅里，不时传过来阵阵说笑之声。
我抬头望过去，见又是刚才厂院里碰到的那群人。
自从老板单干以来，公司上业务来往比较繁多，有时老板会招待一下外来单位的客人。因为老板是个女的，为了便于饭桌上应酬，有时出去吃饭，她会带上我陪在身边。
记得一次招待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的业务经理吃饭，老板就带上了我。
那位天津来的业务经理是个女的，三十多岁，人长得蛮漂亮，两只大眼睛明亮而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
在酒桌上，通过老板介绍，我才知道她就是她们公司跟车送货的那个长头发年轻人的嫂子。
在酒席间，她向老板讲了一些有关她那位小叔子“小赵”的事:曾经是天津散打队的一名运动员，在已经确定被选入国家队的时候，因为一次为发小打抱不平，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动起了手，结果把人家打成了重伤，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本来已经定好了下个月就去国家队报道的他，因为那次斗殴，竟失去了进国家队的资格。从那以后他就离开了体育界，暂时跟在她的手下学起了跑业务。
她的小叔子小赵，就是现在饭厅里这群人嘴里正在谈论的那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
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早起到库房提货时走得匆忙，竟把所有库房的钥匙（串在一起的)随手锁在了一间库房内。
正赶上今天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来送货，库房打不开，没办法卸货，是天津跟车送货的那个长头发年轻人，也就是小赵，利用他的轻功，“飞”上了库房，从天窗进去才拿到的钥匙。
⑴
每天在迎来送往的形形色色各类人等中，也只有小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他那着装——他是个非常爱打扮的人。
一天，小赵又来送货，他那一身打扮就“惊艳”到了我。只见他身穿一件黑色皮大衣，眼戴一副黑墨镜，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脚蹬一双黑皮鞋，脚腕处露出雪白的袜子，手上还带着一副白手套，一头长发在脑后梳了个很文艺范的马尾辫。
他的这身打扮让我立马就联想到了电影《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便随口对他调侃道:“我还以为是上海滩黑社会老大光临此地呢。”
“像吗？人家都说我长得像歌星五百呢。”
“一次出门坐公交，公交上好几个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误认为我是歌星五百到天津做巡演来啦。”
“哈哈，还歌星——五百，我可没见过，还‘五百’，两个‘二百五’的和还差不多，哈哈！哈哈！……”
我打着趣，人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说心里话，依我看，他长得不像五百，人倒真的像是个“二百五”——一身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傻子”。
时间长了，以后见面的次数多了，我们也逐渐熟络起来。有天，我竟劝他去剪了长发。当时只是我一时兴起的一句玩笑话，可没成想他却当了真，等再来送货的时候，我竟发现他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已然变成了短短的“板寸”。
说实话，剪了头发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人也精神了很多。
⑵
我是个从不乱花钱的人。每次开了工资，除了每月的生活费，其余的钱都定期存到了银行里。以至于有一次因重感冒花去了不少钱，竟把那个月的生活费花的所剩无几，临近月底时甚至连吃饭的钱都快没了。当时又不好意思朝别人借，只好每天饥一顿饱一顿地强挨着。
这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饿着肚子核对数据。“吱扭”一声，小赵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他是来叫我安排人给他们卸货的。此时正值午餐时间，工人们都还在吃饭，我就让他先等一等。
“别人都去吃饭了，你怎么没去呀？”走到近前的小赵追问了我一句。
因平日里大家都很熟悉了，我也没有做什么隐瞒，直接告诉了他原因。
听我说完，他二话没说，伸手就从裤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拿着，快点去吃饭。”
说着，随手把钱扔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我推托再三，见他一再坚持，也只好先收下:
“等我下月开工资了还你啊！”
“干嘛，咱俩连这点交情都没有吗？”
……
等到下月开了工资我去还他，他真的是没有要。
⑶
我和小赵最后一次见面，是个秋日的上午。他那天的表情至今还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这天，来送货的小赵有些反常。一向性格豪爽的他，不知怎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道出了原因:原来，他曾经帮发小打架那件事，如今让他感到后悔了。
刚开始他对那件事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他认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近日，当他听说以前在散打队的一位队友，在不久前获得了亚洲散打锦标赛的季军时，才让他感到些后悔，因为那个队友曾经一直是他手下的败将。
自从这次送货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小赵，天津远东食品有限公司跟车送货的人也换成了别人。后来听他嫂子提起，说是和朋友一起去外地办工厂去了。
有几次，我都想让他的嫂子帮我捎句话给他:希望他在外面做人不要太义气了，要学着圆滑一些。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竟有种无从说起的感觉。
其实，那真的是我——作为朋友一直想对他说的——以前一直犹豫不决想对他说的话，却永远失去了对他说的机会。
①五百:歌星五百 ②蛋糕城:大型蛋糕店
——写于2020.7.16日 整理于2021.3.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