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爷:守候爱情的老人
引子(节录)
《新疆爷》是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1993年的某个夜里写成的。
那天夜里,整理采访录音,我一下就想起了风中的新疆爷。我想起他暖暖的笑容,想起他空荡荡的衣袖,他的衣袖在风中一下下荡着,勾勒出了他的瘦。不知为啥,看到他的身影,我有一种莫名的心痛。也许因为,我知道这个美好的老人,终将消失在岁月的风中吧。我想挽留他,也想挽留这段美好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中,这部小说喷涌而出了。小说写出的,是我对一个老人的记忆,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浪漫的爱情故事。没有鲜花,没有情话,没有朝夕相对,没有耳鬓厮磨,但守候了一生。别说习惯了功利文化的城市人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又有谁不喜欢一个干净美好的老人呢?看到他的笑,再坚硬的心,也会化了。所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为啥为了他远道而来。这样的气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了,这也是我写他的另一个原因。我想为世界保留一种东西。
新 疆 爷(全文)
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飕飕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嘛,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二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她在填炕,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挪身子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女人说该穿主袄了。新疆爷说该穿了。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新疆爷说该洗了。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女人没送。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这伤风,说来就来。他想。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真没治了。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泻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识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懒得多说话。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他也问,不嫌烦的。明摆着的事,谁都问。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走啊,走啊,不知几年。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于是就跑。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跑了几年,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回来,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养活不起。以为他死了,就卖了。卖了就卖了。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人家也殷实着哩,媳妇跟了,不受罪,就这样。有啥?老问,老问,不嫌烦的。
王大夫取了针管,要皮试。新疆爷说算了,老打。再说老皮老肉了,它青霉素还能咋样。王大夫说不行,新疆爷只好伸胳膊。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再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眯缝着眼,望望窗外的天,望望天下的树,黄叶落下来,在秋风里飘呀飘的。他的脸像木雕,仿佛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新疆爷不说话。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篮子明显变轻了,新疆爷有些心疼,知道这几天的光阴又白熬了。但他晃晃脑袋,便把心疼晃没了。活人了世嘛,算那么精干啥。他想。
家不大,土炕,土炉,牛肋巴木窗,椽子给烟熏黑了,墙也熏黑了,窗上的纸泛黄了,屋里黑。黑了好。他不喜欢太亮。黑了像家。门一关,啥都到屋外了。只有他在家里。这时,他心里便有温水一样的感觉了。家真是好东西,风也遮了,雨也挡了,也没人问那些混账话了。他怕人问。几十年了,忘的早忘了,一问,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
新疆爷捅捅炉子,淘个山药,在案板上切山药棒。山药好,一滚,就烂了,舌头一压,就能往嗓门里送。牙齿早溜光了,别的菜,费劲。也没用,消化不了。山药切粗一点,容易烂,筷头儿好夹。手倒不抖,但越来越不灵便了。
一个山药没切完,案板就没多少空处了。这案板五寸方圆。几十年了,就用它,习惯了。果木真是好东西,咋切,也不下木渣。陈木匠要他添个案板。添啥,一个人,够了,几十年了,别人家的案板换了一块又一块,他只是自己的这块。果木真是好东西,用了几十年,只是稍薄了一些。薄了好,分量轻了,虽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可重。老了,轻些好。
切完山药,看看炉子。这土炉,好用,一会儿,火焰便上来了。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也好。除了六零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六零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真好。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真好。活人了世嘛!
山药入锅的声音真是好听。屋里静,除了自己和自己说几句话,少有啥响动。山药入热锅声,真好,比这个机那个机里的女人声好多了。当然,那女人声也好。不过,新疆爷爱听秦腔,爱听满嗓子噎个声音的乱弹,过瘾。没买个收音机,听不到乱弹好几年了。不过,这嗞啦声也挺好的。遗憾的是响的时间短,吱啦一阵,就得加水。
水盛在一个坛子里,它原是铺子里盛酱油用的,酱油卖完了,他便用十个鸡蛋换了来。也是几十年了,要是人,早引了一大群儿子呀,孙子呀的;坛子不,坛子和他一样,几十年了,老那个模样,也没生下个小坛来。坛口油黑油黑的,不大,有小碗口粗细。坛身也不大,盛不了多少水。新疆爷用个盛油漆的小桶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老了,老了,真老了。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也怪不了别人的。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老了就老了。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舀了一缸水。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够一顿了。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无耳。无耳好。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几十年了,都这样。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新疆爷要和面了。他取过那个大碗。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地,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端了碗,坐门槛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那是条黑狗。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
红红的篝火舔着黑夜,把秋天的寒意都驱散了。我看得出,新疆爷的故事给你带来了好心情,它也让讲故事的我非常开心。想起这个老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不过,想起老人所代表的西部已经远去了,又让我有些失落。生活中的新疆爷没有子女,他死后,是村里人凑钱安葬的。
新疆爷是什么时候的人啊?
他是80年代的凉州区永丰乡人。
现实中的新疆爷也没有孩子吗?
是的。老有读者问,他跟过去的妻子有没有肌肤之亲?我告诉他们,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新疆爷一直守候着那份爱情,守了有六十多年,直到去世,他都没跟其他的女人发生过故事。不过,他很喜欢孩子,他把父爱都给了别人的孩子。每次见到那些孩子,他就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递上一些软儿梨。只要看到孩子们开心,他就开心。
你说,你特别喜欢听他说“我的㞗娃,爷爷给你果果”。这句话让你心里特别温暖,你一看到这句话,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慈祥的老人,他正抚摸着娃娃的头,老树般沧桑的脸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
你问,新疆爷这么喜欢孩子,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会不会遗憾?或许有过遗憾,但他定然能坦然面对,他会告诉自己,活人了世嘛,有啥?那么,他慢慢地就放下了。其实,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一旦参照死亡,你就会发现自己留不住它们,你留不住孩子,留不住老婆,留不住你在乎的一切,也许慢慢地,你也能放下他们。新疆爷就是这样,他想守候一种精神,就接受了这种守候所带来的一切。他愿意过一种安静的、寂寞的生活,来守住自己内心的一点美好。所以,他才能感动世界。
新疆爷选择这种生活,是为了感动世界吗?
不是的,新疆爷是活给自己的,他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他喜欢这样活,觉得人活一辈子,不用死命地争些什么,只要静静地活着,守住自己想守的东西,就是一种幸福。你如果问他为啥要守住这个东西,他是说不出的,任何一个有所守候的老百姓都说不出。因为,这种坚守是没有理由的,坚守本身就是理由。所以,质朴的新疆爷们不去争,从不给自已借口,贪婪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面对生活对他们的一切拷问,他们会要求自己活出人的高贵,守住灵瑰的尊严。新疆爷的尊严,就是守候爱情,做一个不怕寂寞,甚至享受寂寞的人,他会守住这个东西,随顺命运中迎面而来的一切。这时,他就有了自己的从容和坚定。而这个不可动摇的东西,也会成为他灵魂的支点,只要这个支点没有倒塌,他的灵魂就有尊严。所以,坚守一种精神,是新疆爷们活着的理由,也是他们安心坦然的理由。个别学者以为农民没有灵魂,这是一种错觉,老一辈的西部农民不但有灵魂,而且他们的灵魂非常强大,这是很多比他们富有无数倍、聪明无数倍的人不具备的。所以,生活无论多么艰难,他们都非常快乐。你也许看过莫泊桑的《羊脂球》,你是否记得那个在大家的劝说下放弃坚守的可怜女子,你读懂了她在妥协后的痛苦,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尊严的倒塌,就是从放弃灵魂的坚守开始的。西部虽然贫瘠,但了解西部的人,总是对它肃然起敬,原因就在于这种不妥协、有坚守的文化,它是这块土地的灵魂。所以,西部大地哪怕再沧桑、再焦黄,也是一块值得尊重的土地。你到了这里,就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大力,它能横贯你的生命,让你为之震撼。
是的,我有这种感觉,也是因为这种感觉,我才会到这里找你。
每个人都需要这种力量。文学更需要一种饱满的力量,去构成文学的灵魂,去构成博大壮美的灵魂世界。西部是一块厚土,这里有厚重的历史文化,还有艰难的生存环境,西部人必须从文化中汲取力量,不断强大自己的灵魂,不断放下一些欲望,才可能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尤其是过去。
新疆爷的那个时代呢?
新疆爷的时代也很苦,据说,新疆爷就受过了很多苦,他结婚的第二天,就被抓兵到新疆去了,好不容易逃回来之后,又发现老婆没了。后来,他因为肯吃亏,做的都是别人不愿做的活儿,像铡草、饲养牲口等等。你知道饲养员吗?
动物园的那种?
有点像。不过,村里的饲养员,都是负责养牲口的。他们最辛苦的地方,就是要半夜里起床,给牲口去添草。
为什么要半夜起床呢?
你是否听过“马无夜草不肥”的说法?马在白天的消耗很大,光在白天吃草是不够的,所以到了半夜,饲养员都要去马圈里给牲口添草。
我停了一下,喝了口茶,在茶的热气中,我眯眼看远方的夜空。夜空的颜色很美,天空的颜色很暗,不像城市里,夜空被无数的霓虹照亮了,是淡淡的紫色。这时的夜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一段难忘的记忆,当然,也跟刚才的话题有关。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牧马。那时节,每天凌晨四五点,我就会被爹叫起来,牵了马,去野外。那时节,天就像现在这么黑,连虫子的声音都没有,也许虫子也在睡觉吧,四野无人,静就浓浓地涌了来,填满了我的心。那时,马会慢慢地吃草,一下一下地,很有规律,我特别喜欢这种马嚼夜草的声音~~~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去看《西夏咒》和《一个人的西部》~~~那是一种能让浮躁心灵沉静下来的声音。
不过,不管那场景多么令人陶醉,人们也不太愿意做饲养员。说实话,如果能自由选择,不用考虑为家里挣工分,我也不愿那么早起来放马。小孩子哪里在乎陶不陶醉,他只想多睡几个小时。记得,那时我总是挣扎着起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快点回去,再进入我的热被窝。村里人也是这样。所以,能当饲养员的,只有那些特别勤劳、特别负责的人。
那时节,新疆爷就做过饲养员。有时候,他也会半夜里牵了马,去林子里吃草。他大概会非常享受黑夜里牵着马散步的感觉吧,他会坐在林子里的草地上,静静品味林子的静,品味林子里浓浓的植物清香,品味泥土的味道,品味猫头鹰发出的叫声,透过树影看看白月亮,看看夜晚那黑纱般的云。或许,夜晚的林子里,还会跑出兔子,跑出野鸡,那么,夜晚的林子就会有更多的诗意。要是新疆爷能像我一样,牵着马去河滩上放牧,他就会有另一种诗意,他也会像我那样,躺在马背上,望着夜空。我想,他有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月晕呢?他放牧的夜晚,是不是也刮起过这样的大风?他是不是安慰过受惊的马儿?他有没有依偎在马的身边取暖?不过,我想象不出新疆爷骑在马背上的样子。我印象里的他,总是不愿给人添麻烦,他定然不想叫马儿累了一个白天之后,再来承受自家的体重吧…
关于新疆爷的想象,总是很美好。他的人缘很好。只要是认识他的人,留下的,也都是很好的印象。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不在农业社里工作了,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水果。他的背有些驼,肤色像是沙枣树,很瘦,很高,背影也像是沙枣树。看得出,他经常劳动。
农业社?
是的,农业社,就是农民们组成的互助组织。
说说当时的西部农村生活好吗?
好的。
那时节,西部农村分为一个个小小的自然村,我们称之为“生产队”。队里有车院,车院也叫社场,属于村里的公共场所,归大队所有。车院里盛满了牲口和大车,有时,也被当成大队的仓库。牛、马、骡子圈在一起,各种叫声就混杂一气,那声音,有点像交响乐。
大车很大,一般是牛车,有个不很大的木车厢,还有两个巨大的木轱辘,木轱辘上安了铁泡钉,一旦跑起来,就会在乡村的土路上砸出无数的溏土。溏土很轻,很软,一粘身,就会弄脏衣服,大人们躲避不及,娃娃却喜欢扑到溏土堆里撒尿,等溏土变成泥后,娃娃们就会玩土窝窝,捏碗,也捏其他形状的各种东西,对了,就像你们的孩子玩橡皮泥。西部的娃娃不怕尿骚味,他们吹一个猪尿脬,也能玩上好半天~~~这些娃娃里,就有小时候的我。当然,浑身尿味的我们,回到家后,就会被妈妈狠狠地收拾一顿。
我们生产队有十多头牛,娃儿们不爱坐牛车,因为牛车的木轱辘太颠簸,但娃娃们爱看牛车跑,十多辆牛车一起往田地里拉粪或肥料时,那场面别提多壮观了。所以,每到春天牛车出动的时侯,土路旁就会站满了小小的娃娃。其实,马车的用处比牛车更大,不但春天往田里拉粪、拉肥料时可以用它,夏天往麦场里送麦子时,以及平时去九条岭煤矿拉炭时,都会用到它。因为马车有橡胶轱辘,有缓冲,走过不平的土路时,不会太过颠簸。村里人进城拉粪,或是进城卖蒜薹时,赶的都是马车。我也喜欢马车,在《一个人的西部》中,你会看到我坐车进城的经历。那不是一段开心的经历。我就是从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的。
你抬起了头,月光下,你的脸上有种晶亮的东西。
“风很大。” 你喃喃地说。
我知道你流泪了。你就坦率点哭吧。你该去听听西部的花儿,那里面,都是些自由的女子,她们为爱燃烧自己,为爱奉献生命,因为有爱,她们无比强大。
你知道一个叫王洛宾的歌手吗?他本来要去法国学音乐,后来经过西部的六盘山,遇到了一个唱花儿的女子,那歌声一下就击穿了他,他就留在了西部。他说,真正的音乐,就在西部。你知道为啥吗?
当然。西部的歌,是灵魂中迸出的音符,它是不需要听众的,是一个人唱给自己的歌。它充满了生命的感觉,就像这块黄土地上挣扎生存的新疆爷,虽然质朴,虽然寻常,但灵魂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诗意。就是这种力量,让我找到了你。
我笑了。
能继续说说西部过去的生活吗?你问。
当然。
每个大队的车户不会太多,一般也就一个。因为车户要培养很久,那是村里最需要技术和能力的活儿。我的父亲,就跟上一个叫陈银山的车户,当了很久人们所说的“跟车”———有点像司机的副驾驶,也就是车户的学徒———才学会如何叫牲口们听话。牲口们一般都会比较调皮,因为它们也知道,一旦上了套绳,就得拉着车走很远的路。马相对听话,最调皮的是骡子。村里有两头骡子,一头是黄骡子,一头是黑骡子。黄骡子调皮但不坏,上了套绳之后,就会老老实实地拉车,但黑骡子又调皮又坏,即使上了套绳,它仍然会时不时撂蹄子,村里好多人都被它踢过,后来,人们就不敢接近它了。黑骡子很狡猾,拉车时喜欢偷懒,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有经验的车户就会发现,走着走着,它身上的皮绳就会变松,一旦变松,就说明,它又在偷懒了。这时,车户就会抡起哨鞭,往它耳根后面抽那么一下。这一下,可是绝活儿,鞭梢如果抽得稍微歪一点,就容易抽瞎牲口的眼睛。我们队是四队,隔壁五队有个车户,外号叫大话———他说话声音很大,也喜欢吹牛———他就抽瞎过马的眼晴。于是,后来爹一谈起大话,就说他抽瞎过马的眼睛,说明他的技术不好。对车户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影响声誉的事。父亲的技术很好,但父亲不会轻易抽牲口。除了时不时抡一下哨鞭,惊一下偷懒的牲口之外,父亲只会在马车陷入坑中,或是上坡时,才会用手鞭抽马。手鞭很短,父亲只在紧急时刻抽马,让三头牲口一起发力。
父亲是个很好的车户,除了技术好,对牲口也非常好。他常带了我,带了马和骡子,偷偷到林子里吃草。
那时的新疆爷,也会干这活儿?
是的,这是饲养员的活儿,但爱惜牲口的父亲有时也这么做,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本分,就像照顾孩子一样。他把牲口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牲口对他也很好。尤其是枣红马。我跟枣红马之间,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我把它当成我童年时很好的伙伴。在后来的一次意外中,它牺牲了自己,救了我的父亲。
它死了?
是的,它死了,那是我童年里最伤心的事,在我的生命中,它也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写《野狐岭》时,我就写了一条跟枣红马一样忠诚的狗,那只狗为了捡回主人的包,最后冻死了。小说中的“我”,就像我当年抱着枣红马的头那样,抱着他的狗,当时他的心情,就像是一个很好的亲人死去了。我跟枣红马,他和狗之间,情感比一般的亲人都要浓烈。当时我还很小,不明白死亡,抱着枣红马还很温暖的身体时,我感觉到了死亡。死亡就是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变得让人陌生了,虽然还有温度,虽然样子跟以前差不多,只是瘦了些,憔悴了些,脸色也不一样了,但有一种叫生命的东西失去了,躯体不是他了。那种复杂的情感包裹了我,我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我总是觉得,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的,不该变成那个样子,但它真的发生了。枣红马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这是我不愿面对的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眼前老是浮现出它的样子,我老是想起,它过去是如何驮了我,一颠一颠地跑,逗我开心。在我寂寞的童年里,它几乎是我唯一的伙伴,它参与了我的整个幻想游戏,它用它的体温,用它美好的生命,陪伴了寂寞而年幼的我。我一直很感激它带给我的温暖。但它却突然就死了。那时,我只好告诉自已,它一定会化为一个女子,重新回到我的生命中,用另一种形式陪伴我。当然,到了后来,我有了另一种心情———《野狐岭》中写到狗的死时,“我”说想盖一座狗王庙,纪念狗的忠诚,让世界上所有寡情薄义的人都脸红,让所有人都向往这种忠诚,这也是我对枣红马的另一种期待。
你想它吗?
我笑了笑。我说,当然想,只是我明白,我不管怎么想它,都不可能让它复活。还有另外那些在我生命中经过的人和动物,他们用自己的存在,激活了我对生命的所有感觉。
后来,你们是怎么安置枣红马的?
我们葬了它,就像村里人后来安葬新疆爷。
你好像说过,队里有两匹马?
是的,有两匹马,除了枣红马,还有一匹青鬃马,它出生在肃南裕固族那边的皇城草原。
枣红马老了,村里人买回了青鬃马,想让它代替枣红马驾辕。比起现在,当时的高价不算高,也就五六百块钱,但对于当时的百姓来说,这笔钱已经很了不得了。他们对青鬃马,抱了很大的期待。所以,当他们带回青鬃马,发现它的力量很单薄,做不了枣红马的活儿时,村里人很失落。你或许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他们不习惯让马干骡子的活儿,只好白养着它,只有在打场的时候,才会用它。寻常时分,它就一天到晚卧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到它时,我真有些同情了,但除了每天放马时带它去散散心,我也帮不了它什么。
爹说,青鬃马想家了。
有一次,我放马时,不小心,缰绳打到了它的脸。它一下子惊了,挣脱了桎梏,跑得没了踪影。我吓坏了,马上去找爹,爹就带了我,沿着青鬃马的蹄印,一直追,追了好几天,追到皇城大草原,才看到正在吃草的它。那时的它,显得满足又安详。爹叹了口气,捞过缰绳,牵了马,带着我回了村子。
青鬃马没闹?
没有。它很乖,很有灵性。小时候,我总是拉了它去打场,我们做二磙子,跟在枣红马和村里最大的孩子———他们是头磙子,磙子是一种圆柱形的石头,很重,压在麦子上,能把麦粒子从麸皮中挤出来———后面。跟上一会儿,我就会叫青鬃马自己跟着枣红马走,而我呢,就跑到麦垛下去乘凉。这一点,其他马都做不到,所以,那时的我,是村里最叫孩子们羡慕嫉妒恨的人。
那你怀念青鬃马吗?
是的。它也给了我温馨的记忆,但我对它的感觉,没有对枣红马那么强烈,毕竟枣红马是为了救我爹而死的。
你爱它吗?
当然。它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我很珍惜与它的相遇,后来,我把它写进了《一个人的西部》。在我生命中有过位置的存在,我都想留住它们。当然,也是想留住自己当时的那段生命。
水开了,篝火上的水壶发出了尖锐的响声,我把水壶拿下来,又泡了杯红茶递给你。红茶很温暖,在篝火边喝红茶聊天,时不时地,吃几颗炒熟的蚕豆,是很好的享受。在我的生命中,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假如你看过《一个人的西部》,你就会知道,我尽量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刻来做事,就连运动时,我都会同时听一些历史节目。这习惯,让我的生命利用率非常高。
你点了点头。你的咬肌动了几下,黑暗中隐约传来蚕豆被嚼碎的闷响,咯嘣咯嘣咯嘣……我似乎在你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神韵,有一种东西从你微眯的眼睛流出,流进夜色里,夜色像鬼一样笑着。
我问你,蚕豆好吃吗?你如梦初醒,一脸迷惑地问我,什么?那种神秘顿时不见了。是幻觉吗?还是,你走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梦里?
哪个女人?你一脸茫然地问我。
我笑了,一会儿你会知道的。
离小屋不远的山,正藏在黑暗里,在风声的衬托下,它诡秘得就像孤坟。
新疆爷的坟,我们能去看不?你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新疆爷的坟已经找不到了,它太寻常了,没有一点独特,就连埋葬他的人都不记得在哪儿了。一般人如果到了这一步,也就消失了。但新疆爷没有消失,因为他已走进了我的小说。他定然想不到,他死了那么多年后,还有人在怀念他,在讲他的故事。对村里的很多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人死如灯灭:当然,当地人相信鬼神之说,村里就有了一种公共场所,叫家府祠,那是专门祭拜祖宗的。对我们陈儿村来说,那儿安放的,就是陈家祖宗的牌位。但“文革”时“破四旧”,人们就把祖先牌位都扔到边湾河里了。那时节,边湾河还有很多水,滚滚滔滔的大水,冲走了一个个祖先的名字。现在,我只记得爷爷叫陈文,爷爷的父亲叫啥,我已经不记得了。村里所有人都是这样。一茬又一茬的西部人,就这样走进了巨大的虚空。
“文革”“破四旧”时,把西部人的祖先观念也给破坏了吗?
肯定会有影响,但很多人家里还是供着祖先,祖先意识并没有消失。但相对过去来说,肯定要淡了。到了这个时代,很多传统都淡了。所以,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及时地定格一些东西。
所以,你定格了这些西部老人。
是的。但我更想定格的,是那个时代的西部文化。我笔下的这些老人,都代表了西部文化的一种基因,比如,新疆爷代表了一种很美的守候,它是西部最美、最干净的一种精神,也是当下社会最陌生、最不能理解的精神。它充满了童话色彩。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色彩,我身上就有了一种堂吉诃德的味道。我也常说我是堂吉诃德。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聪明人,能为世界贡献一个堂吉诃德,我也觉得很开心。
你笑了。你说,其实我很想问一些问题,但你也许会笑我功利。
你问吧。
新疆爷为什么要守候一段没有海誓山盟的爱情?
新疆爷守候的是爱情,更是自已的心,是自己心中的一点美好。这种美好是超越功利的,它没有任何理由。在和妻子结婚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东西,也许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感,也许是一个男人从孩子到成年人的蜕变,也许是两个生命被连接在一起时的温馨。在那个瞬间,真正的爱情萌发了,他想保护那个女人,让那个女人幸福。你如果想一想,新疆爷那么随和的人,竟然那么激烈地反抗了命运———他被抓兵到新疆后,还是奋不顾身地逃回了家乡———就会明白,这种心情对他有多么重要。你也会理解,当他伤痕累累地回到家乡,发现妻子已经被哥哥卖给别人时,他那种失落的心情。但新疆爷宽恕了一切,西部文化的超越智慧告诉他,面对自己无法控制的一切,他只能接受,守住自己的心,此外的一切,都会很快过去。于是他守住了爱情,消解了欲望,让自己能无怨无悔、无求无争地过一辈子。他定然有过纠结,有过挣扎,因为他不是天生的圣人,他看到自己所爱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家庭时,他心里也会不舒服,但是,对美的守候,会让他消解一切负面的东西,还给自已一份安详和知足。也许,这就是他能守候六七十年,一直觉得生活很美好的原因。这份心情,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完全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向住,它是非常感性的,是一种在内心深处涌动着的爱。它会软化你的心,消解你的欲望,最后,你也就没有了自己。新疆爷就没有了自己,所以,他爱的女人对他怎么样都没关系,即使把他给忘了,也没关系。爱是他自已的事情,守住了爱,也就守住了他向往的美。
这个世界能理解他吗?
很难说,只有同样向往美的人,才会真正地理解他。但理不理解都没关系,他都会那样活。因为他是活给自己的,不是活给世界的。小说中也写了,人们总是开他的玩笑,说他跟女人之间有故事,这种玩笑当然是半真半假的,这至少说明,人们不相信他的守候是完全没有回报的,更不相信他会一直照顾一个早就不属于他的女人。但选择是新疆爷自己的,他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要接受人们对他的各种揣测。对于新疆爷来说,重要的不是人们怎么看,而是他能不能一直守候下去。
即使他的父母不理解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父母即使不理解,也只会在一段时间里非常反对,过了那段时间,他们也就习惯了。因为,他们会发现自己改变不了儿子,再过上一段时间,他们会发现儿子过得很好,他们也就不反对了。毕竟,做父母的,反对也罢,不反对也罢,为的都是孩子的幸福,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对于新疆爷来说,父母的不理解也只是一时的情绪,真正跟新疆爷有关的,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只要做个好儿子,孝敬父母,就够了。其他的,他会坦然接受。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新疆爷为什么不能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的幸福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果你真正明白这句话,就会明白,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之后,你是不会再去追逐另一个人的,因为你已经满足了。不管你是不是拥有这个人,不管地是不是跟你分开了,对她的那份爱,都会温暖你的心灵。你会像保护生命中的珍宝那祥,珍惜你心中的那点温馨,因为那份爱让你的生命变得不一样了。它消解了你一切的功利,消解了你很多的欲望,别的女人、别人的生活,已经对你构不成诱惑和干扰了,因为你知足,能为你爱的人奉献,就是你最大的快乐。但爱也是一种感觉,它需要你经常去激活它,否则,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它就会慢慢被时间所消磨。除非,你升华自己的爱,让它上升为信仰。新疆爷之所以能守住那份爱,就是因为他很珍惜那份温馨,他把这点温馨当成他灵魂中最宝贵的东西,他用西部人质朴的生存智慧消解了一切欲望,用一颗无欲无求的心去守候那份爱情,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期待女人回到他的身边,所以,他没有等待的煎熬。相对于拥有的快乐,他更享受心的柔软、温馨和安详,而这种心态,正是消解欲望、守候爱情所带来的。新疆爷的爱,是信仰式的爱,它能让人升华。
你不再问我任何问题了,或许,你终于明白了新疆爷的心?假如你明白了新疆爷的心,你也就明白了西部文化中最伟大的一种精神。新疆爷虽然没有大力,没有那些惊天动地的行为,但他战胜了自己。在无始无终的时空中,有一个人为了守候一份爱,战胜了自己,孤独而快乐地活了六七十年,然后坦然赴死,这是一个充满了诗意的故事,对吗?
是的。但我总是觉得新疆爷让人有点心疼。
因为你觉得,有人陪着他,有人为他做饭洗衣,有孩子孝敬他,那才是他最大的幸福,他现在的人生虽然能感动你,但你心底里觉得那是他的无奈。命运扼杀了他幸福生活的可能性,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对吗?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这反而是命运对他的另一种赐予。因为,如果没有这种爱的历练,没有这份爱的艰辛,他不可能有这样的一颗心,他也不可能走进我的作品。他会像每一个世俗的男人那样,过上几十年平庸的家庭生活,时而快乐,时而争吵,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什么也留不下,没有人知道他活过。你说,这有意思吗?当然,很多人都在追问这个问题,为了让自己的心不疼,他们告诉自已,这也是有意义的,活着就是意义。这也有道理。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但不一样的活,能产生不一样的价值,也有不一样的意义。释迦牟尼远离妻儿,但他的努力挽救了千年来无数绝望的心灵,将来,还将一直挽救下去。他的大悲心会依托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留在这个世界上,为世世代代的人带来利益,让世世代代的人脱离苦海,让世世代代的人超越自己,这就是一个生命能够产生的最大的价值和意义。人不管怎么活,也就这么几十年,享受多少,最后还是难免一死,为啥不让自己的人生精彩一些,能多创造一些价值,能多留一些东西?
我从小目睹了无数的死亡,给我感触最深的,是弟弟的死亡,它整个打碎了我对自我的执着,也坚定了我对意义的追求。有人说,执着地追求意义,不也是一种执着吗?是的,这是一种执着,但人们在放下其他的一切执着之前,需要一种很大的执着,也就是对生命意义、对奉献精神的执着,才能从小我、环境和概念中超越。而很多认为执着意义也是执着的人,其实在给自己找借口,不再追求对自我的超越,宁愿陷在庸碌生活里,让欲望左右自己。而这种巧言令色的解释,看似非常聪明,逻辑上也没有什么疏漏,但他们在战胜别人的同时,输掉的,却是他们自己……
呵呵。你笑了。你又在布道了。我喜欢大漠歌手,不喜欢布道者。
对不起,这是我的习气。
我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茶已经凉了,我回到屋里,又倒了一壶水。向门口走去时,我看到你凝视着天边的月亮,似乎在想着什么。你在想新疆爷的一生吗?还是在想刚才的话题?或者说,你只是觉得月色很美?
月色确实很美,黑暗中的群山也很美。隐在黑暗中的山脉和树林,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也许,它们也在说着很多关于西部的故事。
瞧,风又大起来了,篝火在风中暴燃。喀嘣喀嘣喀嘣,深夜的蚕豆声还在响着。
我们还是继续讲下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