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再一次的机会

1.

天空飘飘洒洒地散落着细小的雪花,落地之前在枪林弹雨之间化为乌有。西北荒芜的丘陵半坡上筑起了三道一米深左右的战壕,最上方的沟壑上一挺机枪扫射着一个劲往上冲的日军。日军后方排成两排的迫击炮像报数一样顺序向三道战壕附近投去炸弹。

沟壑中,衣服上印着八路军的战士正在奋力抵抗着来势汹汹的敌军。一位臂膀上带着红十字的女子在硝烟和枪炮声中,沉着冷静,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专心致志地为受伤的战友处理着伤口,偶尔抬起手擦一下脑门上的汗水。她是这个战场上唯一的医护人员。

她旁边不远处躺着一个服饰与战壕里所有人都大相径庭的年轻男子,显得很突兀。他似乎是睡着了,一声炮弹在他旁边响起,尘土被掀起两米多高肆虐地向四周飞去,不少沙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身上的尘土,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他似乎还没发觉周遭正在发生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一个扑倒,将他按爬在战壕里,脸贴在了战壕的另一侧。刚贴到地面的瞬间他就感觉有些难以呼吸了。扑倒他的是一位约30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个头较高,人长得壮实,身穿八路军制服的战士。

战士说:“不要命了。”说话间将手从他的身上拿开,抬起手中的步枪,对准下方的敌人,压堂,瞄准,发射,每一枪都精准地命中敌人。

他终于得以把头从地上抬起,蹲在战壕里大口地喘气,一分多钟后才缓过气来。他再观察周遭的一切,整个世界出现了声音。枪炮的声音是那么得真实,周遭人的举动,漫漫飘落的雪花都在告诉他这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而他又觉得这一切又那么的虚幻,在他的潜意识中,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在迷茫中他看见旁边正在救治伤员的女子,他脱口而出喊道:“陈阳。”

女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做出任何示意又低着头救治地上的伤员了,他慢慢的爬到了女子旁边,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你也在这呀!好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

女子没有理会他,仍是低头救治着伤员。

他有些急躁的说道:“还在生我气呢?”

没听到她的回复,他又说:“你有完没完,做个梦还这样。”

她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伤员的手支撑起,说:“帮忙扶着一下。”

他将手伸过去扶着,伤口处的血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手臂躺了下来,他本能的缩开了手,伤员的手臂落到了地上,随后皱了一下眉,咬着牙齿似乎真的很疼。

女子瞅了他一眼说:“好好抬着。”

他再次伸手去抬起手臂,一部分血液浸湿了他的手掌,剩余的部分又透过它的手掌往下流去。那血液似乎流不尽一样,在她进行包扎后,还是一个劲的往外涌出。他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堵在伤口处,内心无比想要让血止住,可怎么也止不住,血液马上又浸湿了他的手掌。

伤员发出一声惨叫声,女子将他堵在上伤口上的手拍开,然后重新进行了包扎,血液终于止住了。枪炮声也停了下来,雪也停住了,试图攻占这块领地的日军也退了下去。

一些受了伤的战士,艰难地收起对准下方的枪,坐到了战壕中,时不时摸一下伤口处,做出一个皱眉的表情。没受伤的战士满身灰尘,收拾着爬在战壕里已经死去的战友,在收拾完毕后,看向前方,灰尘扑扑的脸上两条泪痕清晰可见。

刚才扑倒他的那位中年男子对战友缓缓的说道:“看样子,日军下一轮的攻击还有一段时间,大家休息一会,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战士们靠在战壕上很快睡着了,她包扎完最后一个伤员,有气无力地靠在战壕上,脑门上依稀还有汗珠。

他走到她的旁边坐下,帮她擦去脸上的汗珠,说:“梦里都这么拼命,你真的是无救了。”

她脸蛋有了些晕红,打开他的手说:“我们并不认识吧,你怎么能摸我的头呢?”然后看着旁边战死的战友有些忧伤的说:“你是不是脑袋被炸晕了,这并不是梦,我也希望这是一场梦。”

他感觉着她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悲伤之情,又联想到刚才无比真实的枪炮声,他也有些质疑了,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处,一阵疼痛感传来,盯着自己还隐隐发痛的手背低声呢喃:“这不科学,不应该呀!难道我死了到另一个世界。”

他仍旧不相信这是真的,拉起了她的手,一股真实的热温传来,脱口而出:“卧槽!这么真实。”

她将手瞬间从他的手中抽出,反射性的扇了他一把掌,说:“不要再随便碰我。”然后又些愧疚地说:“对不起,你以后别这样了。”

他感觉脸上一股火辣的感觉传来,他捂着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然后低着头想着:“这开的什么国际玩笑,我他妈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叫陈阳?”

“我认识一个叫陈阳的女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以为这是梦呢,可是它又太过于真实。”

“困了,我睡会。”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抬起头,她已经靠着战壕睡着了,他想伸手去拂去她脸上的灰尘,手刚要触碰到脸上的时候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把手收了回来。

2.

刚才扑倒他的那位中年男性,帮着死去的战友整理着衣服,嘴里念叨着:“兄弟,一路走好。”

他走到中年男性跟前说:“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不用客气,都是炎黄子孙。你好,我叫朱仁。”

“为什么不撤呢?现在你们的人员都死伤过半了,看样子敌军的人数远超你们很多,一直攻这里总会攻下来的,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朱仁轻蔑地笑了笑:“他们已经发了三轮攻击了,依然没能攻下来。他们想要从这里过去,除非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可是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意义!最后他们还是要从这里过去。”

朱仁很自豪地说道:“只要能为后方的部队和百姓争取更多撤退的时间,就是意义。”

“你们不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但是军人的职责所在,我撤了身后的老百姓怎么办?在这场战争中总得有人做出牺牲。虽死吾仍往矣!”

他突然有些哑然,看着下面的坡道呢喃了一句:“青山有幸埋忠骨,可这光秃秃的丘陵连一根草都看不见。”

中年男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兄,看样子不像是这里的人,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战壕里?”

“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死,又或者我已经死了,又或者有其它的意义也说不定。”

这时一位老战士从干粮袋里拿出了馍馍,把一个扮成两半依次递到了战士的手里。老战士很快地发到他俩身边,递给了他一半,他感觉自己也有些饿了。一口咬下去,牙齿被愣得掉了一颗出来,牙龈处的疼痛感也随之而来。

他回过头看见陈阳艰难地咬着馍,然后盯着自己那一半根本就咬不动的馍,他眼中突然充满泪水,他在心中想着:“牙龈疼哭的。”他将眼泪憋了回去走到陈阳旁边说:“你们就吃这个啊?”

“有干粮已经不错了,很多时候吃草根呢。”

他看向天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打趣地说道:“这茫茫丘陵上的草根就是被你吃完的吧!”想了想又笃定的说道:“不过没事,这里以后会是一片林海,鸟儿们在里面欢快地歌唱,这里的土地会变得无比地坚忍,将没有人再敢在这上面肆意践踏,草儿们在上面疯狂地生长。一定会的。”

雪花又开始飘落了,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说:“我也相信一定会的。”

一颗照明弹在空中亮起,他心里想着:嗯?还有人放烟花?

照明弹将这片本身就灰白的丘陵照得更加白了。

枪炮声立马响起,战壕里的战士立即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在嘴里破骂一句:“尼玛,这他妈不是烟花,这驴日的小日本就不能多消停一会吗? 放到我之前在的年代,敢这么嚣张,东风快递早给你送到老家了。”

在照明弹熄灭之前,他看着敌军密密麻麻得往上冲,火花在空气中胡乱地飞舞着。他拾起地上的一把枪进入了战斗,开了一枪,枪口直接仰到了天上。心里默念:什么鬼!

敌军猛烈地冲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剩一下一部分人来到了战壕处,随着一声:“杀死这些狗娘养的。”

战壕里的战士们应声而出,拎着大砍刀跳出了战壕,与敌军厮杀成一片,陈阳又投入到救治伤员中,他不敢跳出战壕,就帮着陈阳进行包扎。

战斗在半个小时后结束,此战过后,战士又少了一半。活着的人看着死去的人默默流泪。

漫天的雪花开始肆意飘洒,不一会儿就为战死的人们盖上一层洁白的棉被。

朱仁蹲在战壕里用带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偶尔会抬头看一眼飘零的雪花,不经间发出一声叹息,他似乎意识到此役已经走不掉了。

陈阳衣服单薄,双手抱腿蹲在战壕了有些发抖。

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突然萌生出想要逃离这里的想法,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似乎只以为这是一个梦,顺着梦境自由式的往前发展。逐渐逼真的场景,遍地的尸首,以及那战死的英魂,劈里啪啦的枪炮声,战士们悲伤中却带有坚毅的眼神,都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了。

他突然想逃离这里了,也许他本就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再待在这里等待着他的也只有死亡而言。

他挪到陈阳的旁边说:“我们一起走吧!战场上不是有条规约,不杀医务兵,你呆在这也没用的,你救不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战士的。”

陈阳说:“你一个人趁夜色走吧!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我不仅是一名医生,还是一位八路军战士。我有职责在身,这是我的使命。”

他还想辩解什么,却许久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想了想说:“我还是陪着你吧!我一个人回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打完这场战斗我们一起走。”

那一夜下了大半夜的雪,敌军没再发动攻击。天亮后,战场的血迹尸体被大雪全部掩埋,雪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把人们的眼睛映得睁不开。

太阳出来不久后,雪开始融化。下方的日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炮弹铺天盖地的往战场上席卷而来。炮轰过后,日军一窝蜂地往上冲来。

战壕里的战士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扔光了,战士们一个个的接连倒下,朱仁抬着镰刀旗跑到最上方的战壕上,将旗子稳稳地插住,拾起已死去战友的机枪,站在战壕上向下扫射着。子弹还没扫射完就身中数枪,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一只手握住旗杆,半跪在战壕上,眼睛注视着下方的敌军,发出轻蔑的笑意,然后头突然一低,去了。

他拉起陈阳说:“赶紧跑!”

刚爬出战壕,陈阳便中枪向战壕里倒去,他心脏突然一阵发疼,捂着胸口,也倒下了战壕。

他看着她满身的血渍,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流出,他想爬到她身边把她的伤口堵住,可自己怎么使劲都无法动弹半分,越使劲,禁锢感就越强,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她伸出手想起拉他的手,可是距离还差一点点,只要他抬起手就能够到,可他的手仿佛被焊在了地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他努力的想挣脱这一切,他已经全身出汗,整个身子粘稠无比。

陈阳说:“好好活着。”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无法动弹,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他耳朵里,伴随着每一次跳动都会带来一阵刺痛。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陈阳,泪珠子一颗,两颗,三颗的往下滴着。他用尽全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眼角的泪痕还在,白色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手背上挂着盐水,鼻子上挂着吸氧面罩,生命监测仪在床头正常的工作着,偶尔发出滴滴的声音,旁边病友的家属正看着抗日剧。他将吸氧面罩摘了,意识清醒了不少,发觉自己牙掉了一颗。

他抬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我还活着。但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键,护士赶到。

“你醒了!我马上去叫医生。”

医生到来后,他第一句话:陈阳呢?

医生说:“是和你一起送来那个女的?很抱歉,她没能救活。我们尽力了。”

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接受的事实,梦境里那心脏刺痛的感觉再次传来。

一个月后他出了院,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他就这样呆滞的坐着,除了不时会有眼泪从脸上滑落,没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接连几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3

几天后他走进一家家人为他安排的私人心理医生的家里。心理医生是一位年纪30多岁,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他第一眼看见医生觉得不可思议,这不就是梦里出现的朱仁吗?

他说出了出院以后的第一句话:“朱仁?”

“你好,请坐!还记得我?”

“梦里见过,没想到在现实中还能见到你。”

朱仁有些疑惑,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并邀请他到了诊室,诊室多为白色装饰,他在椅子上坐下,医生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沉默良久,终于平静地说道:“我妻子死了,她是因我而死的,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天寒地冻里,我亲手杀了她。那是一个月前的冬至,多年未下雪的南方小城竟忽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她是一名医生,那天我送她去医院上班,在车上与她发生了争吵。自己心情不是太好,在一个路口闯了红灯与一辆货车相撞,她在被撞到的那一侧,在我昏迷之前,看着她全身的血无尽的往外流出,嘴里向我念叨着什么,我没听见,但她好像在说,你好好活着。她向我这边伸手过来,才到半空便沉了下去,我用力想要去拉住她的手却无法做到,我也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天人永隔了。毫无疑问,她就是因我而死。”

朱仁说:“你觉得愧疚?”

他说:“愧疚到也谈不上。只因为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但我总感觉她还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在梦里她是那样的真实。”

朱仁说:“经常梦见她?”

他说:“在昏迷期间梦到过一次,后面再没有出现过。当时我并不觉得那是梦,梦里所有的一切都像真的,我甚至以为那是另一个世界。”

朱仁说:“你内心在逃避。”

他说:“我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的确,我在逃避。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可其实我非常想见到她。”

朱仁说:“当时你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她是一个医生,出事的前一天遇到一个付不起医药费的病人,她帮忙给垫付了。我觉得这根本不合适,毕竟我们刚买了房,手头并不宽裕。被她这样一搞,下个月的房贷都需要去借了。我指责了她,可她说,救人是她的职责,她无法看着自己的病人因为这个原因去世。

我说,你不是救世主,不是每个人你都可以救,如果你的病人死了,那也是他自己命运。

她说,我总不能看着他去死吧!他明明还可以救回来,那是一条人命。

我说,可这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善良不是头脑一热就委屈自己去帮助别人。

她说,那是一条人命。

我无话可说。

良久她说了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想着自己以前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都忘记了,此时车却走出了红灯,她就这样没了。我觉得该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她,明明她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朱仁说:“现在觉得活着艰难?”

他说:“我无法回答,但事实好像确实如此。”

朱仁说:“你还活着,生命给了你的第二次机会了,不,其实是第三次机会了。”

他疑问道:“第三次?”

朱仁说:“我认识你,但你好像忘记了我。”

他说:“的确忘记了,无法想起在哪见过你。”

朱仁说:“五年前我救过你。”

他说:“盘龙江里?”

朱仁点了点头。

他沉思了一会,自嘲道:“救人的记得被救的,可被救的已经忘记了救人的。似乎我真的变得太多了。不过非常感谢当时的你舍命相救。”

朱仁平静的说道:“不必客气,那是你自己的因缘。”

他说:“今天就先聊到这吧!我觉得有些困了,想回去了。”

他起身走到朱仁面前与他握手,看见办公桌上相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八路军制服,肩带红十字的医务兵。

他突然间被镇住了。

他指了指照片说道:“冒昧的问一下,这位是谁?”

朱仁迟疑了一下:“我奶奶年轻的时候。”

他说:“她和我妻子长得一模一样,我妻子叫陈阳。”

“我奶奶也叫陈阳。”

他说:“能让我见一下老人家吗?”

朱仁说:“已经走了两年了。”

他有些失望:“抱歉!”

朱仁说:“再给你讲一个我奶奶的小故事吧!她曾在战场上身中数枪,本以为活不过来了,可生命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在昏迷中做了一个梦,置身于她中枪的战场,梦中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却被一个男子的尖叫声给叫醒了。她是那次战事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说:“也许这世界存在平行时空也说不定。不过,我想我不会再来找你看病了,有空想请你吃顿饭。你救了我两次了,不对,是三次。”

他走出私人诊室,径直地下到街道上,细小的雪花开始飘落,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对着天空说了一句:如果这是梦就好了,我们总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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