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记(一)老M的青春时光

多年以后,当老M听儿子跟他说起比特币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他的少年时代,那时他生活在胶东农村,当地人用一种泥质的缸存放米面等粮食,缸的表面是纸糊的。他家里的缸上糊的都是钞票,那是他祖父年轻时做泥瓦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不舍得花。后来国民党失败了,这些钞票也花不出去了,后来祖母就用它们糊了缸。

不只是这些钞票,家里在一个叫五亩台的地方曾有一块地,如其名,足有五亩,是很好的良田。土改的时候和家里的牛和驴一起捐给国家了。关于这些,老M也是听他祖父说的,毕竟他十几年之后才出生,而且直到五十六岁那年,他才在跟村里老人多方询问后,第一次走近那块陌生的土地。然而桑田沧海,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地方究竟是不是祖父所说的五亩台。

过往的事情,老M从来不纠结,时代的浪潮,又何止拍打了他一人呢。老M一直是个心态很好的人,但他也并非没有过苦恼。十五岁那年,他初中毕业,按说可以继续上高中,但彼时上大学要”推荐“,要考虑”成分“。老M家是中农,按他母亲的说法,村里推荐二百个人也轮不到他。因此,即使高中毕业,还是得回家务农,务农本身也不需要高中文凭,所以读高中,无非意味着推迟两年“就业”。

时至今日,老M仿佛仍然清晰记得当年的百感交集,那种迷茫与失落并存,痛苦与期待交织的日子一定是持续了很久。跟儿子说起那段日子,老M的眼神中始终带着孤独和伤感,并不时长叹。老M当时跟家里人说,“我不想念书了,还是回家种地吧,这样也能帮家里多挣点工分”。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儿子也没能理解,自己的父亲当年说出这样的话,究竟是在赌气还是已经认命。

种地是个力气活,老M自小瘦弱,不如周围几个伙伴身体壮,父亲曾经因为担心他种地不力,让他加强珠算学习。那年代,熟练使用算盘也算一技之长,将来能在生产队当个会计。为此,老M的小学四年级复读了一年,是他父亲要求的,因为珠算是四年级的课程。不过老M的父亲并不会意识到,知识也可能成为一种负担。时至今日,老M家从来没买过计算器,很多复杂的计算都是用算盘完成的——熟悉的人会明白,如果不是职业会计,操作那玩意有多浪费时间。

这里插一段废话,我作为80后,小学还学过算盘。估计大多数90后可能都没见过甚至不知道算盘,不能说你们不尊重传统文化,文化跟人一样,混得差并不是因为别人不尊重他。高水平会计噼里啪啦打算盘时的行云流水,能使一万块钱的机械键盘都相形见绌。但老M的水平大概只相当于99包邮还送鼠标的那种,他打算盘准确度并不低,但拨珠子的效率很低,一个指令周期最少需要500ms。

言归正传,命运也并非不眷顾,老M的话最终没能被家里接受。祖父母说,你年龄还小,身子也弱,家里也不缺你这样的劳力,还是继续读书吧,读完这两年高中,身体长结实些,再去干活也不迟。祖父母说这话是1977年的夏天,既然他们发话,父母亲也就同意了,老M得以继续学业。

熟悉历史的都知道,1977年的冬天,中央提出要恢复高考,老M终于看到了希望,振奋不已,然而命途多舛,在他参加的那一届考试中,县一中的重点班只招收了5个名额,老M考了第7名,没有进入县一中。那个年代,即使是县一中的师资力量和教育水平,也很难培养出几个具备考大学实力的学生。老M与县一中失之交臂,让他的大学梦又笼罩了一层阴影。

高中入学的时候,学号是按照开学考试的成绩排名指定的,老M因回家给祖母奔丧,没能参加考试,最终成绩算作零分,学号48号。

高考报志愿时,老M的成绩还算可以,当时可以报大学,也可以报中专。虽然老M在本文中顶着主角光环,不过照实说,他的考分确实上不了大学,那时的大学多难考啊,竞争太激烈了。据老M讲,当年全山东省,中专招3W人,老M当时报了山东林业学校,工业学校等等,踌躇满志。

过去管老师叫臭老九,老M报志愿的时候是很抵触的,坚决不报师范,他的很多同学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老师知道了,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说道,全省的中专招生有一半的名额都是师范,你们都不报,到时候落榜了,可别后悔。相信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对此老M复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愤懑,只说自己一赌气,填了本县的师范学校。

在今天,老M他们县在整个市里而言,公认算是比较落后的。自己县里的人与周围兄弟县相比,总觉得低人一等,这里面的历史渊源,笔者并未具体考证。但就今天学校的实际情况来看,他们县里的优秀学生或者家里条件比较好的学生,往往选择去周边县市读高中。然而那一年,本县的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在兄弟县的其他师范学校中独占鳌头。那年,本县的师范院校,先——招——生,就像提前批录取,优先把高分考生撸走了。老M当年的分数,究竟有没有可能考上山东工业学校,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老M至今仍觉得,当年他就读本县的师范学校,获得了众多人投来鄙视的目光。入学那天,他坐着一个村里人的马车,拉着被褥,无精打采地走进学校,那种失落,恰如他当年错过县一中重点班时的心情。也许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这是老M最后一次提到失落。人说少年壮志不言愁,依我看,不言愁就意味着长大了,已经不是少年。

师范毕业后,老M最初在乡镇小学任教,后来调到县里,有了城市户口,不用再像他的父母一样,在农村种一辈子地了。再后来,娶妻生子,入党升职。三十年来,白云苍狗,自知无富贵之命,生活也算安逸。年轻时喜欢下棋,人到中年跟电脑下棋,天天把电脑虐成狗,后来或许觉得没劲,就不再下了。

也许是自己依靠努力,再加上时代的眷顾,得以走进城里,抱起了人民教师的铁饭碗,老M始终觉得,自己比那些尚在家中务农的小伙伴要幸运一些。因而对读书改变命运有着更深刻的理解。所以,当他的独子远赴天津上大学时,老M说,好好学习,争取留在那边。他相信远方的那个陌生的城市,比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小县城要好得多。

在儿子眼里,老M一直是个刻板严谨的老学究形象,仁孝有余而志气不足,知书达理又冥顽不灵。从未想过老M的青春时光也曾五彩缤纷跌宕起伏,没有耀眼的光辉,但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历经岁月的沉淀愈加芳香。正当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对父亲的认识是否有失妥当之时,耳边传来轻轻的鼾声。睡得真快啊,儿子下意识问了句,睡了啊?老M的老婆在旁边赶忙说,别吵。老M突然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嗯,你也早点睡吧,把电视和机顶盒的插头拔下来。老M的儿子突然大笑说,我想起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了。

后记:记得有人说过,大部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很残酷,因为小孩看不到父母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小孩子长大后只看到父母的衰颓,他们的固执与经验缺乏,偏要到很多年之后,当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有了衰退的势头,才发现父母的睿智。推而广之,非独家庭关系。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成长道路和让他们笃信和铭记的东西。他们铭记于心视如珍宝,岂是旁人几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我看别人是傻逼,别人观我亦如是啊。

2018-2-22@m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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