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7

                                                       《老日记》

                                                            ——南沟的塔头甸子

   南沟,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宝贵如金子般的青春有两年交给了那里。那黄金般的岁月啊,让我怎能忘怀!

  南沟是地名,而且是我们一连干部战士自己命名的地名。因此,只有我们连队的人才知道哪里才是南沟。它在地理信息上没有记载。在省,市的行政区划图上也没有标注。其实,它并不遥远,就在我们营房南四,五公里左右的科洛河畔。在我们连一旦聊起南沟,连里的老兵们都能说出几个关于南沟的故事,可见南沟在我们这些兵心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我们七五年兵新训结束刚下连队时,就经常听到老兵们讲南沟,这个现象引发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啥大家对它如此热衷呢?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我决定亲自去拜访它。

  六月的一个周日,我早早的跟连里请了假,顺着食堂南面的小路朝正南方走去。这是一条一米多宽仅能行走马车的小土路,两旁是我们连队的麦田和大豆田。左边南北垄种的是小麦,刚刚钻出青白色的尖尖的麦穗,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淡青色的光,青油油的,一直延伸到蓝天的边际。小路的右边则是东西垄的大豆,黑绿黑绿的,一直蔓延到大地的尽头。蓝天下一样的地却分成了颜色不同的两部分。往左看,心情豁然开朗,就像心里突然敞开两扇窗子,清新的空气忽地涌进了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往右看,墨绿色大豆刚刚结苞,豆花还没有绽放。心里不知道为啥有些沉甸甸的,无缘生成一股厚重的压抑感。触景生情这个成语此刻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走在把大地切割成浓淡不同绿色的小路上,扑面吹来轻柔的微风,如婴儿的小手一样轻轻的抚弄着面颊,酥酥的,痒痒的,是那样的惬意。沿路徐徐而行不到一个小时。脚下的路戛然而止。原来我已经走到两头不见终点的一个漫长大土台上。

  站在土台下望,脚下是一片巨大的深坑,之所以用了“片”这个量词,是因为只有片字才能概括它的巨大或宽广。当然了这不是形容这个坑的深度。站在原地往东西南三个方向看,居然望不到边际,用一望无垠这个词汇来形容这个大坑绝对不过分。而坑的深度却不是惊人,目测只不过十五,六米左右深。坑的局部凸凹不平,就像大地的脸长满了粉刺旮瘩。这就是我们连官兵命名的“南沟”。

站在南沟边上极目远眺,不由得心跳加速,身子发冷。因为这里太辽阔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空空的大草甸子上人迹罕至,除了绿草几乎看不到其它任何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声响,空旷得令人窒息。站在这寂静的甸子里,无端地产生了深深的孤独感和寂寥感,并被这种感觉压迫得有些气短。仿佛这天,地之间就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以前只是从字面上了解形单影只,踽踽独行这两个成语。今天设身处地才实打实地体会到了这两个成语的真正内含。

  举目四望,在阳光的照射下,坑底凌乱的散佈着一些闪着刺眼白色光芒的大小不一的河泡子。就像大地在翻着白眼,愤怒地回怼着天空。在黝黑的地上,身体黑漆漆头上却顶着翠绿苔草的塔头星罗棋布。仿佛来到外太空的星球上,静赖无声。到处充满了未知,旷野上到处是奇形怪状的,诡异的塔头。风儿吹过来,塔头头顶的苔草随着风儿有韵致的律动着。如同娇媚柔嫩的小生命叫人不敢伸手去触碰。

  塔头是我国东北三江平原特有的一种植物形态。我之所以叫做植物形态而不叫做植物,是说塔头本身不是单一的植物,而是由数千或数万棵苔草草根纠结在一起,经十年,数十年,上百年乃至上亿年的生长,死亡,再生长而形成。组成塔头基座外部的苔草根系均已经碳化,基本上形成了一体,所以看着是黝黑色的。而里面千丝万缕的根系却互相紧紧的纠缠、萦绕着。严冬到来,苔草枯萎了,但草的须根则你缠我绕,相互纠结,报团取暖,维系这生命之源,共同度过酷寒。待到春风起,在它的枯萎的残根处又钻出纤细的绿色嫩芽,装扮江北这片富的流油的土地。这就是塔头!

这些塔头大的有近一米高,直径约半米。不过这样的巨型塔头比较罕见,最多的是一尺来高,胸径五寸到六寸左右的小塔头。

  塔头下面是草地,如果你够细心,踩在草地上多睬几下,你就会发现原来草地是软的,有些像稀泥似的渲呼呼的,站在上面时间长一些,你的脚底就会变成一个深坑,坑里慢慢的就会积满水。有的地方甚至不用长时间踩踏,只要在上面走过就会感觉像踩在海绵上一样,忽忽悠悠的,似乎不紧走几步就会被陷进去一样。说实话这种担心有些多余,一般的草地是不会陷进去的。虽然草地下真的是沼泽。但草地却是由不知道多少棵,多少年生长的小草,用它们的根系互相穿插勾连。经过无数年的编织,已形成厚厚的草根毡子覆盖在了沼泽上。这层毡子最薄的也有两三寸厚,足够结实,不仅能承受住人的踩踏,也可经得住小型车辆的碾压。而且这些小草还不被踏死,不论受到多残酷的蹂躏,到了春季仍能再次生长。

  带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及对解惑的欲望。我控制住心中的恐惧,走下土台向南沟的深处走去。最先迎接我的是一个东西约100米长,南北约50多米宽,不是很大的一个水泡子。当我刚靠近泡子,水中突然像开了锅似的一大簇水花爆发来,又向水坑中散去。本来安静的令人有些恐惧的草甸子发出了这么一阵啪啪声响,着实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水中密密匝匝小鱼,受到我脚步声的惊扰,一起向水中间游去而产生的水花。一句关于北大荒的俗俚语瞬间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看来前人关于北大荒的描述真是恰如其分啊!

离开水泡子,我又向地面较平坦的西南方向踱去。一路走,一边琢磨着草甸子上的植物。偶然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像是飘来一块块絮状的白色物体,并伴有沙沙的声响。细细看去,原来不知啥时候前边走过来一群雪白的棉羊。不过这些羊有些奇怪,我们一般都见过羊,远的不说我们连队就有两百多只棉羊。而棉羊的尾巴,一般都称作羊扇子。之因为叫做羊扇子是因为羊的尾巴是圆三角形的,颇像人们夏天里扇的扇子。而我眼前的这群羊的尾巴则是长长的,像粗粗的辫子垂在身后。身上的羊毛也从未见过的一道道的。这个不是颜色划分的而是羊毛自身卷曲形成的。羊群中长犄角的羊很少,仅有不多的几只羊犄角也是细细的,弯曲的。和我们常见的雄壮伟岸的老公羊相比,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群低眉顺眼的温柔的小母羊。

  正纳闷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羊呢?一个披着开花烂棉袄的小伙子从羊群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鞭子。他顶着一头蓬乱的长发。长发中却包裹着一张清秀的脸。两只眼睛格外清澈。不由得让人有了些亲近感。小伙子不认生,也很健谈。开口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话问我:“您是543的吧”?(543是我们部队对外的番号)我答:是啊,您怎么知道?他说:这个地方就一个543部队,凡是当兵的,当然就是543的了。见他诚恳,我也不再矜持,说到:今天周日,听战友说南沟这个地方挺神奇的,就过来看看。羊倌说:“有啥神奇的,你来多了,就不会觉得神奇,甚至会看腻了。”又道:“我在这转悠好七,八年了,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神奇的地方了”我问到:这方圆几十里人迹罕至,您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他微微一笑用手中的鞭子往西南方向一指,说: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些房子。按他所指的方向仔细看去,原来在天地的交汇处,影影绰绰的确实有几所房子的影子,如没人提示还真的看不出来是房子。他告诉我,那里就是他们的驻地,即“山河农场”十二分场的所在地。也许是羊倌常年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放牧,很难见到行人可以聊天的缘故,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倾诉,所以非常健谈。可能对我的军人身份也很信任,甚至家里的私事也不加避讳。坐在塔头上和我侃侃而谈。告诉我,他是上海来的知青,姓马,回族人。在十二分场负责200多只羊的放牧工作。这些羊的品种非常珍贵,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细毛羊。听到这,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羊的样子奇怪。接着他又和我聊起了他上海的家和他的父亲。父亲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教授,十分开明。在他临到兵团前,父亲和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说虽然我们是比较传统的伊斯兰家庭,但你到了黑龙江和大家在一起时,可以不必严格恪守教规,遇见大家聚餐或到饭店吃饭时,如果有大肉的话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这样才能和大家和睦相处,互相帮助,互相照应。从他的这一段话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位开明的老知识分子,感觉到了他老人家的睿智,不仅教会儿子的生存技能,更是教会儿子怎样融入社会,怎样和大家和睦相处,从他的话语中,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位老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健谈的羊倌又和我谈起了他们连队的情况,他说:他们对外称分场,对内则叫连队。全连由三部分人,即:上海,北京和哈尔滨的知青组成。

  讲起她们的劳作,讲起男知青的懒散,女知青的勤奋。最促动我的是他们连队的上海女知青,初来北大荒时娇滴滴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经过几个寒暑的磨练,如今也和男知青一样,扛起200多斤豆子的麻袋跑的飞快。

  作为生产部队的战士,我对扛麻袋深有体会,我们这些身体强壮的棒小伙初下连队时,扛起200斤的麻袋还颤颤巍巍的有些打晃呢,而这些上海的娇小姐们竟然比我们还强,不由得心有惭愧。但更多的是为这些女知青自强不息的精神所赞叹

  聊兴正酣时,我突然感觉塔头甸子变了颜色,由黑绿变成了金黄色,抬头一看原来太阳已经偏西了,赶忙收住话题。抱歉道:对不起老马,天晚了,你离连队还很远,赶紧赶着羊群回去吧,以后咱们有机会再聊。说完,老马也抬头看看天,才发现确实有些晚了,于是急匆匆的赶着羊群往天边的连队走去。

  和老马告别后,我返回土台上,转头再看南沟,一幅令我震撼的画面再次出现在我眼前。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把天边的云彩烧的通红通红。也把南沟的塔头甸子染成了金黄色,把不是很高的塔头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本来白的刺眼的水泡子不知怎么也变成了橘红色,闪着诡异的光。叫人看了心里不禁有些忐忑。望着这奇异的景象,一天的所见所闻及与羊倌老马的聊天内容一起浮现在脑海中。奇怪的塔头和沼泽地上的草皮是多年来纠结生长而形成的。在形成的过程中,个体上离不每一棵小草的顽强生长,团体上更离不开小草们的集体作用。那么作为我们军人来说,无论干部还是战士,关系好还是坏,我们都生活在一起,如同这苔草,尽管有的强壮,有的弱小,有的先发,有的后长,我们都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尽管生活中有龃龉,有纷争,甚至互相争斗,但实际上我们都同苔草一样,谁都离不开谁。互相需要也互相依存。也只有紧密的交织在一起,才能结成一个整体,才能在这世界的大沼泽上生存下去。即每一棵死亡的草都把自己根系留在了沼泽上,每一棵新生的草又把自己的根须紧紧的扎在已经死去的苔草的根子上,根系缠绕,穿插编织,前赴后继,生生不息。经过无数年的努力终于结成踢不倒,砸不垮的塔头和能承受千斤的草皮。这不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吗?千百年来,我们经受了外来强敌的侵略掠夺,内部的纷争战乱,我们依然能够顽强的屹立在世界之林。我们不也正是具有了这种塔头的精神吗?我们不屈不挠,我们自强不息,我们团结一心,我们手拉手,肩靠肩,结成了精神上的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万里长城。凭着这个长城,抵御外侮,消灭强敌,平息战乱,自我调整,复兴发展。这是一个打不垮,战不胜的民族精神之所在。

   再看看这些默默无闻知识青年们,她们不也就是这一颗颗,一蓬蓬形成塔头的苔草吗?虽然从条件优越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到这生存条件恶劣的北大荒。但是,他们不畏惧,不气馁,适应新环境,改变新环境。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你帮着我,我拉着你,植根沃土。抱成团,结成片,连结成大地。把过去荒无人烟的北大荒,变成了如今物产丰厚的北大仓。所以无论人还是万物,只要紧密团结,自强不息,奋发向上,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就会生生不息,兴旺发达!

  那天晚上我在南沟边上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透。我想,这是不是就是南沟的奥密呢?

——南沟的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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