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4:彩云耀禾屯

李昶就是我,我的爱人也是老师,就在禾屯中学,两所学校相距不到两公里。自从进三中后,我的每日两餐都是步行到她那里吃现成。因为禾屯中学紧挨着小镇,每天买菜、接送孩子更方便,于是我们的小家就自然安置在这里。前些年,无论我在不同的乡村小学之间怎样频频调动,从没远离过这个圆心,如同地球永远围着太阳转,再大的离心力都不会挣脱这个稳定的引力中心——除非地球打算去流浪。她自师范毕业以来,一直就在这所学校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英语老师。

如果你对“每日两餐”的概念感到奇怪的话,那是因为不了解这里的农村生活。在这一片布满山头的高原红土地里,偶尔出现一块狭长的川坝,这就是当地人眼中的平原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长期养成了不吃早餐先出工的劳动习惯。所以,午餐吃得较早替代了早餐,晚餐等同于午餐。日落而息,家家户户都会在睡觉前准备点简单的饭菜以凑足一日三餐的中华饮食传统。可怜的是学校的老师们,既继承了不吃早餐先上课的劳动习惯(如果有早读课其实也没时间吃),又秉承了睡前不进食的新思想,折中下来只能干脆选择一日两餐的生活方式。我在小学时随农村作息,到中学后虽然食堂有专门的早餐供应,但我唯一想得起要弄点早餐吃的,是一周中既有早上最后一节课又有中午午自习的那两天。因为我没时间跑个来回去老婆那儿吃饭,就用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早餐顶替了午餐——省了顿饭。

说起作息时间,还有个好玩的现象。就因为如上新旧习惯的无法统一,小镇上各个单位的上班时间也是五花八门。镇政府等机关单位按照朝九晚五的城市作息来,邮局、医院等事业单位则将就农村作息上班早下班也早,学校特殊,不同级别有差异:幼儿园纯照顾农村作息,小学半照顾农村作息,中学稍偏向城市作息,但下午五点半开始上小自习时,很多城里人大概才准备做饭吧。而地方教育管理单位却是纯粹的城市作息。比如我们夫妻俩吧,有几年特别逗,我在小学,她在中学,女儿在幼儿园,三个人的下课时间竟然分别相差半个小时。假如要到其它单位办点事,还真得好好计算一番时间差,不然只会碰一鼻子灰,干瞪着大门上贴的上班时间表,傻笑自己糊涂。

其实,我挺享受回家吃饭的这段路程,特别是当下的这个季节。一路暖阳,天高云淡,一条狭窄的水泥路蜿蜒着。两边已经收割结束的稻田里立着一簇簇扎成锥形的秸秆,活像一个个课间杵在太阳底下抓紧时间暖身子的学生——这是冬日里长时间困在教室而手脚冰凉的学生们,最爱享受的大自然的馈赠。想起读书时偶尔逃宿,在寒冷的夜晚,那一堆堆高大的稻草就是我们几个小伙伴的安乐窝——星星的暖和露水的凉,如今还在皮肤记忆上滚动……多数情况下,我手里会顺便捧一本厚厚的小说,放慢脚步,在书与自然中交替享受双份的宁静。但今天不行,因为轮到值周,我得赶在五点半的小自习之前回校,这段自习由值周教师负责巡守。我精确地计算着时间:一个来回,最快是三十五分钟,用餐时间能省则省也得十分钟。所幸这样的日子一个学期只有两周,而且在各自值周的期间,我俩都不会嗔怪对方不做饭洗碗。

回到学校大门口,时间已经是五点二十五分。匆忙的脚步声反复回荡在各个楼道间……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我必须小跑爬上三楼宿舍取值周记录本,又快步下楼爬上教学楼二楼自己的班级,先看一眼学生,然后开始在一二三楼之间上下巡视,及时制止那些本有很多作业可做,却总无所事事的捣乱学生。每当这种时候,或是在平时连续两节课之间的休息,我总会有点纳闷:学校近年新建了不少大楼,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室、会议室和行政办公室,咋就没有一间宽敞点的教师办公室呢?这样就不必老在宿舍楼与教学楼之间跑了,多节省时间和体力啊。更别说在当下信息技术教育手段不断普及的情况之下,普通教师却没能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办公电脑。不过,回头一想,对于身体越来越趋于发福的我来说,倒是一个减肥的好机会,每天步行回家吃饭不就是为了多运动运动吗?

忘了介绍,我原本属于微胖界的人,或者说自打出生以来就没瘦过,还记得我的乳名叫“壮儿”吗?整个人都长得挺中庸,个头中庸,相貌中庸,性格中庸,就连那话儿,也被老婆私底下定性为中庸。要说“帅”,跟我没多大关系,但也不丑,面阔耳肥,粗眉大眼,放在古代也算小几号的“玉麒麟”。小时候因为几个老人不经意的夸赞,母亲便经常耳提面命:壮儿,你可是长得一副官相的啊,好好努力!可至今我都与“官”无缘,这可能很让母亲失望了。事实证明,长相和命运还真没多大关系,但这个官相的说法还差点使我在几次人生转折点上选错了方向。曾经多次在夜阑人静未成眠的时候玩过这样的想象游戏,设计自己最理想的长相:魁梧的身材,不必太高也不能太细,有线条完美的肌肉;剑眉星目国字脸,特别是对眼睛的要求特别高,因为经常见小说里描写的主角,无论老幼都有一双清澈而锐利的眼。听说这样的眼睛通常与丰富的阅历和广博的学识有关,于是我很努力地读书玩艺术。可是每天面对镜子细看,眼睛里越来越多的是浑浊,唉——我更深切地理解了“人老珠黄”的意义,还好没近视。至于才能,想象自己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八般武艺皆能,当然还要有点特异功能,不仅可防冷兵器,还不怕现代武器……想累了就不知不觉进入梦乡,醒来回忆,这不就是嵇康、杨过和蜘蛛侠的合体吗?呵呵。我的老婆却是一个不太中庸的人,她年轻时很瘦现在很胖,以前短发现在长发,有时急三千有时慢八百,有时刚烈如火有时温柔似水,学的是中文教的是英语,以后慢慢接触你就能领教了。

关于学校建设,这里还有几个小插曲。当年建盖综合楼的项目原本是给了禾屯中学的,就在那边风风火火清出空地,基础已经浇灌完成之时,一纸文件下来,项目被转移到三中来了。这其中蹊跷据说和两个校长的暗中较劲有关,我们就无法知道太多内幕了。当时的彩云三中还是择优录取阶段,禾屯的老师都愤愤然:“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学校录取的学生只要有一个考上高中,三中的择优生就应该全部上,这才公平!”新楼建好后第二年,禾屯中学的新生招生数又刚好到达高峰期,教室不够用怎么办?这个尖锐的矛盾在上级的商量下,妥协成这样:把禾屯的四个班级转移到三中寄读,三中提供场所,禾屯中学派任课教师及相应负责人分管,本校在逸夫楼,寄读班在综合楼,除了偶尔的实验课需要,平时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其实就是“一校两制”。我的妻子就是被分派下来的教师之一,是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那年我还在小学,她还只是我的女朋友。

插曲一:

初期两校师生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责。夏夜,一个静静的晚自习,除了个别班级的窃窃私语,只剩沉默的月亮挂在树梢,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容。综合楼的灯突然暗了,学生们短暂的嘘声不约而同地被守自习的老师制止了。这要是在平时,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将会持续不短的时间。为何会欢呼,读过书的人应该都懂。而这次的短暂是缘于这边的老师都在停电的瞬间,神同步地看向对面——依旧灯火辉煌中。大家都懂了,静观其变,仿佛是决战之前的故作镇定。一分钟,两分钟……二十分钟后,对面缓缓飘来一个人影。

“嘿嘿,这是咋了?黑漆漆的一片,额呵呵,咋不来唤一声?”

“嗨,我们以为这里经常停电嘛!你们那边有电?”

“这不明摆着吗?那边亮堂堂的嘛,哈。”

“哦,是明摆着。那麻烦张总喽。”

来人是三中的总务主任张老师。三分钟后,灯亮了。

插曲二:

第二年暑假。那时学校里流行开设假期加强班,为部分成绩优秀的学生集中免费补课一段时间。既不收取补课费,也不发放教师补助,都是义务劳动,权当为荣誉而战吧。虽然被抽到的教师心有不悦,但那时的老师们对于加班报酬的概念还很模糊,也就听由调配了。四个寄读班的补课事宜都已安排就绪,地点仍在原教室,因为三中的补课班也照常开设,而且时间统一。在既定开班日期的下午,寄读班的学生陆续来到校门口等待,几位老师也来了。

门卫大叔奇怪道:“你们这是来干什么?”

老师说:“补课班不是今天开始的吗?”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学校领导已经通知过你们了呢。补课时间推迟了。要不,你们打电话问问?”

“噢,是这样啊。”

傍晚的风,渐凉。老师们带着学生慢慢走回禾屯中学。事实上,谁也没有打电话,也觉得没必要再打。

插曲三:

这个故事,有点令人伤心,主角是我的女朋友燕老师。就在寄读班准备要离开三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一个宁静的夜晚,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同在一间大教室寄宿的三位女教师。作为班主任,再强烈的困倦都禁不住学生半夜敲门的惊吓,不仅是因为声音在寂静而宽阔的空间里产生的效果,还有寄宿制学生安全管理的高压,时刻紧逼着每一位被强行绑在一起的老师。“燕老师,燕老师……”声音指向她,“大个楠,啊不,李东楠从床上掉下来了!是上床,都快不行了!”学生们的修辞历来喜欢夸张,但也着实吓到了燕老师。李东楠是她班上的学生,个高却腼腆,平时都不是那种爱来事的人。听明白事由后,另外两位女教师只剩下哈欠和安慰:“先别着急,燕老师,我们和你去看看。”

昏暗的操场,昏暗的宿舍,几盏明晃晃的手电筒下躺着一个几近昏迷的学生。情况似乎比想象中严重,其他几位男教师和负责人也陆续来到。通知家长,拨打120……来不及进行任何梳洗的燕老师随救护车去到县医院。第二天,手术,颅内淤血。她无法抱怨,只是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及时关注到,李东楠的上床竟然没有护栏。这个失误也就成了后来学校划定赔偿责任的依据,负责人和班主任担责三分之一,各出一千元。至于参照的是什么法规,无从得知。值得安慰的是,学生痊愈出院后,家长一脸感激地找到燕老师,表达的是淳朴的谢意:“要不是老师们的关照,都不知道后果会怎样呢,辛苦你们了啊! ”

……

继续我的值周。在小自习中捣乱而被我“请”下来的一排学生,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随着下自习铃声的响起,立刻绽放出一朵朵自由的花。我慢慢踱回宿舍,为最后一段属于自己的晚自习作准备。

在学校里待久了的人,会培养出一种特殊的时间概念。早读,每当学生开始放低朗读声音,合上课本假装默背时;或课堂上,有学生放下笔轻舒一口气时,就说明离下课只剩两分钟了。考试中,当原本静得发慌的氛围渐渐骚动起来时,很明显最多五分钟就响铃了。最没必要关注的是下晚自习的铃声,往往在铃声浮出第一个音符之前,窸窣的整理书具声就不约而同地开始起伏,更有好事者默默数着准确的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叮叮当……紧接着异常整齐的欢呼加口哨声浪就淹没了枯燥的铃声——一天的辛苦征程终于结束了!不用说,这里面肯定也有老师们略加修饰了分贝的舒气声,趁机释放在此起彼伏的哄闹中……

我已经过了对压力太敏感的年龄,但也会情不自禁地融入这片为“解放”而欢呼的盛况中。一口气舒完,才轻松地走下教学楼。然而,对于班主任和几位昨夜未能三缄其口而被宿舍长记了名字的学生而言,喜悦是短暂的。三十分钟后,我拎着手电筒,夹杂在另一些班主任和值周老师的倦意洪流中,缓步移向学生宿舍楼,仿佛冷风中的幽魂。操场昏暗的灯光下,也立着几排青春魅影,那是犯了错误的学生在候着老师的苦口婆心。查完男女生宿舍后,酝酿口舌,开始对着“魅影”们滔滔不绝,有时适当地添上点小菜,比如“鸭走”“蛙跳”什么的。

班主任陆续回去休息,留下值周教师们继续坚守到十点半,之后的漫漫长夜才交给两个白天睡足了觉的宿管员。寒风、冷月、昏灯,寂寞、诗意、长忧。设若当时已经普及智能手机的话,我倒可以乘此佳境凑上几首歪诗,发到朋友圈里。这是后话了。

夜阑人静,洗簌已毕。裹进被窝里的我,习惯性地拿起语文课本,看看明天有没有新课要上,还好,不用继续熬夜。至于周末要交教务处检查的备课本,明天再说吧。当了这么久的老师,最难理解的就是写教案这个事,而且还得是在备课本上手写的详案。它的实用价值缺失,不提诸君恐怕也能理解。自孔子已降,曾否有照着写好的教案授课的先生?所谓备课,是备学生备思路备教材(且还有广义的教材),而不是去假设自己怎么问,学生怎么答,然后写在教案上。然而“备课”一词又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管理者只会把它等同于写教案。对此枯燥日常,我比一般人稍会享受一点,因为喜欢书法,备课本就成了我练习草书的最佳手本。

没能入睡,顺手捧起一本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品读,不知不觉已入深宵。隐隐地牵挂了一下那位被打的学生,此时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以及愠责之下睡了吧,不知检查结果会怎样。淡定的我虽然比较乐观,但世事难料啊。关了台灯,蜷着身子翻向左侧——我喜欢这样的睡姿——继续我的催眠想象游戏。记得昨夜正在设计一套防身软甲,还没完工就进梦乡了,梦里有没有继续我就不记得了。今晚放弃,重新设想一项特异功能,名字就叫做防身气服吧:我的全身皮肤表面附着一层无形的气,类似磁场一样的东西,又像地球表面的大气层。这层“大气”可不一般,它能自动感应和自主伸缩,且可以缓冲和阻挡任何一种攻击。比如说在平日里,它可以薄如蝉翼、冬暖夏凉,不影响皮肤的触感,一旦遭遇攻击立即扩张到合适的缓冲厚度,既不会让对手感觉到疼痛,又使自己不受伤害,有如条件反射一般。若这样,遇到再暴力的学生或再野蛮的家长都不用担心了,这几年不断出现的学生伤害教师,家长粗暴怼校的新闻事件还历历在目。突然想,万一自己被逼入火炉或冰窟又如何?得让这 “气场”兼具抵抗超高温和超低温的功能,那么,拯救地球的重任就顺便交给我了。不行啊,光有防御能力没攻击能力也不行。于是接着设想,我的 “气服”还应具备自由发送攻击波和使用磁场悬浮飞行的功能,而且,哪怕遭遇原子弹被震到千里之外,也能自动缓冲保护我的身体不至于解体……好神气!都快入梦的我又被自己乐醒了,只隐隐听见学生宿舍那边的几声啸叫,跌跌撞撞地飘到我的窗口。那是偶尔和我一样睡不着觉但又不会玩想象游戏的个别学生,青春期的巨大内压和幼稚的表现冲动混合,演变成恐怖的夜枭。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出现,我们可以安心睡到疏星倦懒的清晨,只等宿管员交来昨夜的学生违纪记录。

这是我职业生涯里的第五千四百七十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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