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会不会忘了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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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以笔试和面试第一的成绩,进了这个美丽如画的县中学,开始了我美丽如画的职业生活。

  太阳每天都和学生们一起涌开校门,然后把第一缕阳光不痛不痒的打在学校中央广场的喷泉上。

  喷泉每天都会喷,但总是和老头尿尿一样断断续续,说是压力不大,供水阀在一次高考过后就哑了火,只能冒半米高的循环水,池子里还有些学生们丢的硬币,这些面无表情的孩子们把未来的希望寄托给了一个尿不出来的喷泉池,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死胡同的味道。校园墙壁上都是贴好的白色瓷砖,一路从大门口到教学楼再到那个有些杂草的四方拐角,那里有李俊帅摸上去的烤地瓜,整整一片焦黄,随着时间的推移还能慢慢发黑,干枯,凝结。

  “像不像屎?”

  这句话从这个语文老师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这个带着味道的污字竟也有一种烤地瓜的甘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烤地瓜的瓤抹成一幅画,如果非要让它像屎,为什么不直接涂屎呢。让我不理解的还不止这些,李俊帅像是从交叉世界挤出来的匪夷所思,一个世界是我的按部就班和每天升起可以照到喷泉池的太阳,一个世界是在五尺小肠里经过了唾液和胃液搅拌后的肮脏,尽管放个屁总是会很轻松,就怕再使点劲会崩出什么别的。

  所以我总是憋着,挤兑着屁股,绝对不发出一点声音,尤其是在课堂上。李俊帅不是,他站在讲台上,有时候会停顿几秒,或者清清嗓子,就为了放个屁,带着能崩裂黑板的响声。按他的说法,我舒服了,学生还笑了,谁亏了?我仔细想过,谁也不亏,我真羡慕他,随后又想,臭味去哪里了,可能都被舒服和笑声吃掉了吧。

  反正挺羡慕他。

  有学生私下里找我,是个漂亮的姑娘,扎着一个马尾辫,留着齐眉的刘海,眼睛大大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小,那种漂亮是那种普通的漂亮,就像是在你面前站着一排公主,硬要你选一个坐在自己腿上,看着她们的脸再仔细研究也分不出好坏,因为坐腿上用的是屁股,又不是脸。

  她叫胡静,她说。

  “王老师,李俊帅讲的真垃圾。”

  她直接叫他李俊帅,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又好像很蔑视的样子,我盯着她手里的语文书,又看了看四下无人的办公室。那扇黄的像屎一样的门虚掩着,完全阻隔了她那句如小鸟般的低鸣,走廊里来来回回的师生应该都没法听到。

  我走到门口,彻底打开了那扇门。

  “胡同学,你说什么?”

  “他讲的真的垃圾!”

  我承认我的羡慕里还带着嫉妒,并且成功的达到了我的目的,走廊里的学生和几个老师都扭过了头往里看。胡静生气地跺着脚,好像是我惹到了她,我又把门关上了,问了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胡静,李老师的屁臭不臭?”

  “哈哈!”

  她被我逗笑了,我也笑了,其实我挺想知道答案的,但是她还是一直笑,又捂着肚子好像肚子疼了起来,于是我放弃了我的执着。

  “李老师讲课比较独特,上周还拿了优质课不是。”

  “王老师,他往黑板上写的字,都没法认。”

  “他上个月的全校书法比赛还是一等奖不是。”

  “他讲的将进酒,全是和我们扯他喝酒的事。”

  “他去年还代表学校参加演讲比赛拿了奖不是。”

  “王老师!”

  “怎么了?”

  “你真没趣。”

  她拉开门就走出去了。

  李俊帅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人物,所有的好事情都能砸到他的头上,也能砸到他那个领导的爸爸脸上,开出几朵美丽的花。

  2

  但是他讲的课,是真的烂。

  但我不敢说,也不敢怀疑那些专业水准的评判。我怕他会往我身上抹什么黄黄的东西,他那个人,没人能说的准。胡静这件事毫不意外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来到了数学组,一屁股坐在我老旧的办公椅上,那个下落的姿势特别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痞子,手里的笔不断地在指尖旋转着,像一把磨过好多遍的钢刀。刚刚下课的疲倦感丝毫没有在他瘦长的脸上泛出来,我手里拿的三角板好像装上了电动马达,嘀嘀嗒嗒抖了起来。

  “李老师,我可-”

  “嘘。”他眼珠子往左上瞟了一眼,应该是看到了办公室天花板那根电线接头曾经烧黄的痕迹,我也顺着看了过去,有点像他涂的那些烤地瓜瓤,他接着说。

  “新来的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谁?”

  “代课老师,那个姓张的。”

  他说的应该是英语组的张慧,因为之前的那个老师生孩子去了,学校临时又找了一个代课老师,其实我没什么印象,也听不懂那些叽叽喳喳的鸟语。我更怕他会以为我说了他的坏话。

  “你讲的挺好的。”

  “我说的张慧。”

  “哦,她讲的也挺好的。”

  “不是,你这个傻子,她长得怎么样?你觉得。”

  这是我没料到的,在我印象里,李俊帅应该是有女朋友的,要么在家里要么还是在家里,一般官二代的房子不都是会有一个秘密的土屋,关着不断变换服装的女朋友,或者后妈。

  “和谁比?”

  “服你了,和谁比都行。”

  我想象不出他家里那些女朋友和后妈的样子,突然就想到了胡静,大大的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很普通的那种漂亮,但应该能甩张慧几条街。

  “很漂亮,和你真配。”

  “真的?”

  我看了一眼那个烧焦的电线头所烘烤的蜡黄,说,“真的。”

  他蹦起来抱着我,好像我是张慧的爸爸,也就是他未来的岳父一样,一句话就把那个根本没在我眼里存在过超过两分钟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为了报答我的慷慨,他晚上请我去了一个地方,当然也有张慧。

  于是又让我不解起来,因为那个灯红酒绿又四下不断旋转的舞厅圆球,可以清楚地把台上只穿三角裤头的女人照得连三角裤头都几乎和没穿一样,而且每个人的姿色都甩了张慧十几条街。

  我们坐在圆桌子旁边,舞厅的声音大得只能看到张嘴,根本听不到说了什么,但我还是对着李俊帅说,严格的说是喊。

  “好上了吗?”

  “什...?”

  “你们,好上了吗?”

  “什么...意?听...见!”

  张慧手里握着一个被动摇晃的红酒杯,看着傻子一样的我们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对话,接着李俊帅搂紧了张慧的样子好像说明了什么。我看了看手腕,五彩斑斓的光让十二点的电子手表数字都晃荡起来,又想问他,一会你们要去旅馆吗,不过反正他们都听不见,于是我说。

  “祝你们干的愉快!”

  这句话我不知道他听没听到,他回的那句我听到了。

  “愉快!愉快!”

  3

  语数外始终都是中学不可分割的黄金三学科,十二点的钟声一过,语文和英语就抛下了我扬长而去,李俊帅的家里不知道会不会多出张慧的一只臭袜子或者污秽不堪的内裤,不过这可能不是我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有一个只穿着胸罩和内裤的女人坐在了原先他俩坐的位置上,她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可以穿透这些嘈杂和震动不停的空气。

  “李哥安排我的。”

  “什么?”

  “李哥,让我陪你。”

  “哦。”

  她怕我没听见,于是起身,并很轻易地又围着圆桌转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腿上,搂住了我。她的腿和没有一点肚腩的腹部成标准的直角,我用我敏感的神经感受到她今晚其实并不开心的身体,于是我说。

  “给你讲个笑话吧!”

  “啊?”

  “李俊帅上课会放屁!”

  “啊?什么啊?”

  “李俊帅在学校墙角涂了屎一样的烤地瓜!”

  “你有病吧!”

  她没笑,反而更生气了,应该也无所谓,反正她是个不会开心的陌生人。每一个在舞厅里把自己剥成像没有壳虾仁的女人,都是不开心的,她们以为那个壳会脱掉,或者被男人统统吃进嘴里,但是根本不知道那个壳就像是自己的指甲盖,已经嵌在了肉里,有的还得了被指甲油掩盖了真相的灰指甲。

  但是我把自己逗笑了,到底是烤地瓜还是屎,我开始怀疑李俊帅本身就是涂的屎,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屎。

  张慧肿着眼泡在讲台上一直站着,我不忍心赶她下去,但是我的三角函数是时候出现在黑板上了,并且铃声的尾巴早已经紧缩回了铁铃里。

  我没问,但愿她只是因为丢了钥匙什么的心烦气躁而无能为力吧,胡静站起来把她推了出去,把我迎了进来,我们俩像是被交换的发动机点火器,她把自己熄灭了,或者是李俊帅把她熄灭了,而我又像往常一样不瘟不火的燃着。

  胡静坐回了第一排期待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开始了今天的课程。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并标注了它的斜边,邻边和对边。

  突然我就停住了。

  可能是昨天的酒吧喝的不太舒服,我的肚子咕噜起来,两个屁股瓣不自觉的夹紧了,我想放个屁。我扭回头扫视了一下整个黑压压的教室,每个人的头发都黑的不像话,每个人的眼睛也是,我把目光停在了胡静的脸上,她冲我一笑,好像在鼓励我,也好像在蔑视我,我挤了挤眼眉,她张了张嘴,仿佛在说。

  你真没趣,连一个屁都要憋。

  我又想起李俊帅说的那句话,到底是谁亏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下面既定的逻辑,那一声噗就从我胯下笔挺西裤的正中间猛地钻了出来,连黑板上最稳固的三角形都好像歪了。空气瞬间凝结成了我额头上晶莹的汗珠,带着咸味跨过了我煞白的脸庞,往我的嘴角流去,我多么希望这是北极到南极的距离,可以让我更久地沉浸在那死一般的寂静里。

  胡静先笑了起来,接着教室里全都哄笑起来,除了酒我忘了我昨晚到底吃了什么杂东西,真的很臭,胡静捂着嘴,闷声笑的很可爱,她肯定闻到了,我也笑了起来。

  笑声穿过了教室的玻璃窗,飞得很远,像是变成了一枚硬币,掉进了广场中央不争气的喷泉里,和那些躺了很久又长满了灰绿色苔藓的硬币一起。

  不过放个屁真的很舒服,尤其是在讲台上,而且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李俊帅。

  4

  假象,都是假象。

  李俊帅上完课倚靠在二楼走廊的护栏上,小声对着我说。

  “那个学生,你觉得怎么样?”

  这句话我很熟悉,熟悉到我浑身发毛,又想起了张慧的鱼泡眼,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学生。

  “今天的喷泉还是那个样。”

  “那个破喷泉,天天不都是那个样。”他说,“胡静,你觉得怎么样?”

  “你要干吗?”

  “别说的那么直白。”他顿了一下,“我打听好了,她是个孤儿。”

  我没再说话,他笑了起来,我却感觉他好像是放了个屁,很臭,我根本比不了,我夹紧了屁股生怕这个时候会把愚蠢的自己暴露给他而输的体无完肤。

  我好像根本也就忘了,我才是那个笔试和面试都是第一考进来的高材生。

  忘的一干二净。

  我坐在办公室里,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谁换掉了那根烧坏了的电线,还涂白了墙角,新上的白漆和周围暗黄的墙面格格不入,可以说是白的一点也不像话。没了那熟悉的焦黄,我有点慌乱,偷偷跑到了校园那个四方的墙角,李俊帅的杰作还在那,我又安下了心,没有了一点波澜。

  我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

  没多久,李俊帅就玩大了。

  胡静怀孕了。

  我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摁在了校园中央广场的喷泉池旁,喷泉还是一样,他还是一样,一下打开了我的胳膊,说。

  “一大早你干吗。”

  “你怎么能那么做!”

  “现在的学生都成年了,谁知道是谁的。”

  “李俊帅!你还是个老师!”

  “别提这个,我巴不得自己不是个老师!”

  “你就是个畜生!”

  “别说我,说不定是你的。”他推了我一下,“那天办公室关了门,谁知道你们干吗了。”

  “你...”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恶心,他走在阳光下的背影真的就是一坨屎。

  胡静一直没来,我在医院找到了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她,作为她的老师这倒是很轻易。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我拦住她。

  “你报警吧。”

  “王老师?”

  “胡静,你别怕。”

  “我保送了。”

  “什么?”

  “北京,我一直都想去呢。”

  她往那个双肩背包里塞进去了一本一本的教材,想了想,又掏了出来,丢在了病床上。

  她看着这些书像看一堆垃圾,顿了一下说,“王老师,北京大不大?”

  我咽了一口吐沫,北京我没去过,二十五年了,我没去过。从市里的师专毕业后我就努力考试,用了两年考进了县中学,好像每天都是看着那个不使劲的喷泉,除了这,我哪里都没去过,我说。

  “大。”我怕她看出什么,“特别大。”

  “天安门大不大?”

  “天安门大,人民大会堂也大,圆明园,颐和园都特别大。”

  “哈哈,你真的去过。”

  我成功的糊弄了她,也糊弄了我自己,我感到很悲哀。李俊帅大概也是这么糊弄她的,不,他还给了她一个大北京,而我除了让她笑那么一笑,就没了。

  我突然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胡静。”我走近了她,“李老师的屁臭不臭?”

  她捂住了鼻子,没回答我,就走了。

  我很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可疑感,让我发自内心的焦虑,不安,难过。我很抗拒这种词汇在我的脑子里碰撞成各种无法解答的三角函数和几何试题,我在黑板上也开始解答不出我自己出的题,这让同学们的笑声比那个屁大多了。

  我的心情和密布了好多天的乌云一样阴郁,天终于憋出了雨,把那个校园中央广场的喷泉涨的满满的。

  我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个疑惑,李俊帅在四方墙角上涂的到底是什么。

  雨越下越大,我怕它会被冲的一干二净,直接跑下了楼,来到了那个墙角。那几抹干瘪的暗黄被雨水一浸,胀得湿乎起来,我伸手抹了过去,又含在了嘴里。

  有一种死胡同的味道。

  我吃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烤地瓜还是屎。

  雨越下越大,我抬起头,今天太阳一点也看不见,我开始害怕,明天,后天,大后天的太阳,会不会就这么。

  一直忘了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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