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有期

今天,是童落结婚的日子。

时间融化掉尖锐,再回首,一切恍如隔日。

红毯从巷口贯穿到巷尾,无数脚掌起起落落,留下参差不齐一律呈茶色的脚印。香槟红玫瑰花瓣被震落下地,宛若下了一场玫瑰雨。清香浅淡的气味缠满全身,众人皆处在一种莫名的振奋中。

院内赭黑铁锅里冒出浓烈菜香,柴火已将所有食材烘透,静候三亲六眷上桌享用。

门外两旁鞭炮轰轰炸响,五色彩带踊跃冲天,摩挲挣扎着分离在上空,琐屑乱舞。锣鼓唢呐齐声奏响,花轿迎亲队井然到位,通场的鲜红夹带亲朋好友的殷勤,将这场即将要发酵的婚礼赋予新的责任和使命。

抬头,是瓦蓝锃亮的天,和滚烫如金的太阳。

周遭,是热气腾腾的笑脸,和灿烂喜庆的奏乐。

前方鼓乐齐鸣,载懽载笑,将全员冠上喜悦的氛围。路旁,男女老少比肩接踵,个个伸头探脑观望着疫情清零档口下难得一见的婚礼。骑坐雄姿勃勃红马的新郎,花轿里娇羞无措的新娘,后面跟随的众多好友并肩而行打着趣,送亲队不可谓不壮观。

院内高朋满座中,大伙将新婚祝愿说到了最尽兴。

浅尝菜品,深酌杯液,举杯畅饮中栽进高潮里。

......

上个月末,久未闪烁的麋鹿头像倏然震动,我接收到一则意外讯息。

是童落发来的。

“期期,我要结婚了,时间定在下月初三,希望你准时赴宴。”

话毕在尾端附加了两个笑脸的表情,语气合法自然。但期期这个称呼我貌似有很久没再听到过了。内心逐渐浮起波痕,屈指可数的初中同学里,剩下还未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士,用一只手便数的过来,这并不是缄默不提就能掩埋的事实。

如今消息一出,群里独身人员再度缩减一位。

“这么快?”

我显然被这出乎意料的喜讯惊昏了头,急切想探听事实真相。

“嗯。”

童落简短又内敛式的应答。

“隐藏够深的,一点小道消息都没向外透露。”

我似是不满足童落一言半语的乏味答案,殷切想从她这里探听到更多秘密。简明扼要的嗯字毕竟听起来有点苍白寡淡的意味,充其量证明事实的可效性,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欣悦却没泄露出半分。

“嘿嘿,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早点过来帮忙。”

话毕再次在尾端附加了两个笑脸的表情,看来此事已翻篇,完全不让人有机可乘。

“没问题,新婚快乐,我一定提前到场!”

“谢谢。”

就如同当年的告别词藏匿于盈盈眼波后,然后匆匆散场。

童落和我即是同乡,又一起经历了小学初中之光景。

小学时,镇上小卖部作为我俩根据地首选,左手捧袋唐僧肉,右手拆颗话梅糖酸溜溜的搁在嘴里,感受味蕾与舌头的双重反馈。下午上课前夕,是女孩跳皮筋的天堂,我屡屡使用诡计跟童落分在一组,只为赢得第一。只要她亮出翻筋斗的高超技艺,那我们夺冠便不容置疑。

初中,我俩作为跑堂生的一份子,再次被缘分绑缚在一块,长久围转在家与学校之间。无论上学放学总腻在一处,童落不仅是我坏情绪的疏导者,还是站在我身旁替我撑腰的稳定靠山。因贪玩我成绩下降得厉害,她心甘情愿为我教习补课,成为我优异成绩的一把金钥匙。我不小心搞坏同学新买的卡通画册时,童落化身和平大使将我顺利解救。

她虽内敛沉稳,但行侠仗义活的炙热。

可是,那份瞧不见末端的友谊还是断绝在了我上高中的通俗时光里。

我明白,童落母亲身体欠佳是自小落下的病根,也明白童落心底隐秘的担忧。

后来,童落和我待在一起时多数心不在焉,还会中途跑回家去照看卧病在床的母亲。再后来,童落不再有外出的时机,随着母亲病重,她分身乏力贪玩享乐,帮母亲擦擦洗洗,做饭喂药成了唯一且必需的使命。

同样是16岁的花样年华,别的女孩嘻嘻哈哈径直通往快乐星球的神秘轨道,童落却要窝在家兼顾起大人的职责,处理鸡零狗碎的生活碎片。入夜的晚风再惬意,童落也感受不到。应当是吃好喝好充满希望的日子却被世俗牵绊,我们约定比肩而立一起成为更好大人的目标,在童落母亲重病后顷刻间全都化为灰烬。但也没错,人们许诺的人生计划仅仅是形容当下的炽热,后来的事谁又能预料得到。

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高中伊始,童落母亲每周固定生病的大概率将远在千里之外上学的童落不得已召唤回家,辍学守在床前伺候。后来,在连绵不绝的病痛折磨中,童落母亲终是闭了眼,离开了人世。

童落疲惫生活的念想没了。

童落兄嫂全家久居省城,逢年过节才会归家一趟,自上次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便再没见过。童落父亲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常年在井下工作,见不到阳光,顶板、瓦斯、煤尘、水火等威胁无时不在。何况粉尘长年累月侵蚀着身体,对肺部影响极大,所以童落时常督促父亲定期复查,以防万一。

毕竟,她现在只剩父亲了。

但意外发生之速,令谁也意想不到。当瓦斯爆炸新闻传入童落耳畔时,她正跪在软垫上用搓衣板揉搓着父亲上次换洗下的脏衣物,廉价洗衣粉下孕育出的泡沫量仍旧很足,一串接一串像聚集在一起的翡翠彩珠,很美。

可是,美破碎后,是更加千疮百孔的人生。

枕头里藏满了发霉的梦,梦里住满了无法拥有的人。

未知年华的生命因操持家庭琐碎,将年轻学业隔离在外,精心编织的美梦最终被撕的粉碎。先前积极向上是她,现在自卑逃避也是她。生活的污浊将童落打击得脆弱不堪,她不再是清醒赤诚的样本,她满怀心事却欲言又止。

白天臣服生活,夜晚安抚灵魂,好像任何时候,她都是无能为力的状貌。生活对她只有剥夺没有馈赠,朴素的童真向来坚持不到自然褪去的时光,成长用最剧烈的代价将她催生,去苦经人事,去接受摧残。

支持她一路走下来的,除了那点琐碎的自尊,便不剩什么了。

我身处学校,虽不能与童落感同身受,但能做她的最佳听众,懂她的支吾其词解她的神色慌张。

但现实社会记你一响亮耳光后不会无端罢休,它潜伏在身,势必要一网打尽。言语愈来愈少,沉默愈来愈多的童落,已在慢慢开始躲避不必要的喧嚣,享受清冷,就连我也排除在外,她将忧郁的出口堵死,不准任何人寻机钻入。

因此,我与童落开始出现隔阂。

“期期,你以后别来找我玩了,免得耽误学业。”

“怎么会呢!咱俩谁跟谁,真要是拉下功课,不还有你吗?”

我大大咧咧扯着嘴发笑,但这份豁达直率落在童落眼里,已不是原来意味,我甚至瞥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

“但愿如此。”

童落话毕,我也没去深究眼后的深意,只当童落还沉浸在父母逝去的哀痛中,尚未自愈。再后来在蝉鸣声声,骄阳刺眼中我再次结交了新的朋友,但内心深处唯一认可的人依旧是童落。教室的门一开一合,高一急遽奔入收尾阶段。

我坐在童落家中,看着她麻溜地舀起一勺面粉,利索地搅搅拌拌和成团状。紧接着又是大秀刀工,炒菜的高光时刻。我不由得滋滋称赞她。

“落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你可是越来越上道了,在下深感佩服。凭你这刀工只怕小镇是无人能及呢。”

“别贫嘴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家务,早已经熟练于心了。倒是你,学习怎样啊?”

“那必须不能落下,这不有你这三好学生在监督,咱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好了,洗手吃饭。”

“得嘞。”

在此之前,虽然各自忙乱但互相牵挂。后来的某天,当我和童落分享最近的新恋情时,她久久未开口。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她发声了。

“期期,咱们现在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没必要一直来找我,跟我分享那些虚无的东西。”

“怎么会虚无呢......”

我还未说完,童落高声打断了。

“怎么不会?是,你现在上了高中,谈了对象,学业稳定恋情美满,我什么都没有,所以你讲这些专为刺激我是吗。”

“落落,我没有......”

“别说了,温期。你知道我一直处在低谷期,快乐于我早就消散了。自卑让我拼命想出头,虚荣让我在困难面前也微笑,我与生活死磕的后果是一败涂地。我们早已经天差地别了,你有你的交际圈,何必再踏入我这破屋,以后别再打电话了。”

嘟嘟嘟......持手机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我发觉我与童落的关系好像不如从前那般玩笑有度,那些无话不谈的话题被此次的歇斯底里莫名扼杀掉。我知道自童落父母去世后,她就变得很敏感,神经脆弱。

但我分享我的喜怒哀乐任何碎碎念,不过是想要她再开心一点。只要能暂时忘却那些积攒了很久的压抑,哪怕一些自己的糗事也不甚在意。

陪你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不是你说的吗。

后来,童落拉黑了我,我没能再联系上她。

假期回家后,我去找童落,从街坊口中得知她已经再次外出打工,不在本地。

我感叹,人和人为什么只能是一段路的单薄关系。童落换了新手机号,我没能联系上她,她也没联系我。

渐渐地,亘年漫月里拔得头筹住在我心尖上的女孩,她的身影逐渐消散。那些年一块趴在走廊栏杆上发呆的奇怪少女模样,褪了色。所有热情一律在等待和失望中消散,没有例外。

但我知道,远方的童落除了孤独,一无所有。

可人一旦有了隔阂是不是就再也走不近了。

高中三年踮起脚尖奋斗的日子,低头是题海抬头是前途。深夜一点半循例闪烁的灯光,凌晨四点叫醒的闹钟,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如愿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

童落仍旧没有音讯,互不打扰的时光里我也将她忘了个七七八八。

后来,我总算清楚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多大矛盾,只是突然停留在了某天,从此情谊不再相交,就连喜好也不再同频。她原本是青空上的青鸟,倔强骄傲,永远不想跌入泥沼。但现在,她不知在哪个未卜的犄角旮旯,困于生计,过着一个人崩溃又自我疗愈的日子。

越活越冷清,童落没指望谁做她的救星。

温期与童落之间的鸿沟可谓愈来愈深,隔着千万道坎。

她避而不谈的东西,隐藏自卑,回避嫉妒,假装自尊,温期知道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大学毕业,我与谈了三年恋爱的学长步入婚姻殿堂,我确定同意的瞬间,正好他满眼面带笑意看向我。双向奔赴的浪漫使人笃信爱情永恒,满腔热忱没有平白浪费。

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其中有很久都没见过面的童落,我费力从同学群里要到了童落的联系方式,原本我以为她不会来。

没想到,她来了。

一身运动装的童落坐在台前,她黑了瘦了,脸上的祝愿羞怯直白剖露,眼角蓦然垂下泪滴,温暖笑容绽放在嘴角。骨感分明的黑手忸怩叠放在膝上,我瞥见了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婚礼流程繁琐漫长,等我圆满处理完一切,再也没能寻到童落的影子。

我明白散场终究难免,不过是恢复原状而已,我们脸红相遇,眼红退场。

我慌张跑前跑后,焦灼搜索久别重逢的那袭靓影时,童落打来电话。

“期期,祝你新婚快乐。”

“你在哪?”

“不用找我,我已经离开了。今天是特意请假回来参加你的婚礼。以后......以后有缘再见!祝你幸福。”

我忍了一天的眼泪毫无预兆悄落下地,无数倍的失落感终于将快乐掩盖。

“我们能不能互相道个歉然后回到从前?”

嘟嘟嘟......童落已经挂掉电话。

以前凡事都想要个答案,现在才逐渐明白很多东西都是悄悄结束的,哪有什么答案,沉默和疏远就是答案。

婚姻,是一条缓慢笨拙摸索的路,但我深叹遇见许宁应是得到上天的眷顾。他从来不吝啬表达爱意,遇见他之前我本不信这世间存在完美契合的爱情,但遇到他之后,我信了。

婚后,我曾问许宁:“你会爱我如初吗?”

“不,是与日俱增。”

话毕,他现出慈母笑,温厚的手掌将我身躯裹紧,我内心开始澎湃,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一年之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宝宝——许思柒。它调皮搞怪的睡姿看起来呆萌又讨喜,但哇哇大哭止不住泪意的时候也是真心会烦躁。

我和童落仍旧因各种缘由散落在不同城市,八卦讯息从远方传来糅杂发送到朋友圈,地域分歧使我们离得越来越远,心也越来越远。

因此,当微信提示音倏然发出响动,我瞥见曾经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仿佛某个相似段落的恍神唤起记忆的苏醒。再往昔数年如一日的琐碎中,不尽人意的事在沉默中已阒然解决。

是童落要结婚的讯息。

“期期,我要结婚了,时间定在下月初三,希望你准时赴宴。”

自微信置顶取消后,这是童落唯一排在第一的一次。

我遵守诺言提前赶到老家,见到了童落。

她比上次胖一点白一点,但依旧很瘦,宽松的棕色风衣掩盖不住纤瘦身形,头发全箍到脑后。童落看到我,忙碌的眸子亮了一瞬,马上将我迎到里屋。

“期期,这些年......你可有怪过我。”

躲闪的褐眸带点过意不去的举动。

“我知道以前的我很糟糕,我想跟你道歉。我的心沉重污浊,里面带着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令我悲伤忧愁,自怜绝望。偏我又这样脆弱不堪,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泥泽里越挣扎越下沉。而你既明亮又美好,我不该把你也陷入此种地步。我一个人在烂泥里摸爬滚打就够了,何必牵扯别人。可当我发现当我失去你时,没有任何人能填补那块空白。”

“所以,期期,真的对不起。”

......

“好了!今日不提这些,新婚快乐啦!”

次日,婚礼如期举行。

新娘纯白的裙摆随风鼓动,新郎身穿一身藏青色西装,两人般配登对容光焕发。童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好似在向我祈求谅解。我微微一笑,投去释怀的目光,她眼角再次湿润了。

其实,在我取消了微信置顶后,才发现她永远排在最后。

我一直以为最糟糕的情况是她离开我,其实最令我难过的,是她不快乐。

那些年的童落过得并不快乐,而我偏在她最难过失意的时候置身事外不言不语,没给予任何帮助。

婚礼完毕,我问童落。

“长大了以后想当什么?”

“还是小孩,无忧无虑的最棒了。”

“同意。”

(完,感谢阅读)

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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