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参与华山论剑联合征文
随着起落架放下引起的“哐当”震动,机上的乘客们纷纷行动起来:有的从酣梦中惊醒后,迅速地看看舷窗外面,仍是墨黑一片。但前方有了隐隐的微光,已然看到归家的希望,就酣畅地吁口气,放松地躺回到靠背;也有的把简易小桌收起,整理整理衣服的褶皱后,就互握双手,正襟危坐,端然肃整等待下机的时刻,像参加考试的小学生,认真得可爱;还有的仍是沿袭忙碌的节奏。手指上下翻飞,如蝴蝶蹁跹于键盘之上,舞出了小小一方自在世界。
不管机上的乘客如何反应。飞机降落,就意味着,终于结束了一段争分夺秒的航程,可以回家歇歇了。
顾景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行程。他如同待加工的物品,按部就班地进入机场流水线的系列程序。直至钻入一辆出租车,迅速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流当中时,他的心灵之旅才算真正的结束。
他最喜欢看夜晚中的这座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被各色灯光点缀得明亮辉煌,一扫白日让人压力顿生的生硬冷峻。楼顶侧面横竖交错的彩色灯光带,为其平添了几分温柔旖旎。城市如一位热情慷慨的主人,来者不拒地欢迎着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贫贱还是高贵,无论聪明抑或平庸。他放下车窗,深吸清凉的夜风,嗅到了自由包容的气息。
到家后,他仍然沉浸在浪漫撩人的夜色中无法醒来。其实,那完全是霓虹造就的人工幻境,哪里比得上旷野的星汉灿烂。但人力有时比自然造化更富诱惑力,炫人眼目的光色,车水马龙的繁华,吸引人的“中产”名头,让如他一样的年轻人陷入这活色生香的城市中不能自拔。
回忆
顾景然没有开灯,他租的这间仅有八平米的小屋,仅靠窗外的灯光,就已经满室荧然了。
每当这时,他最习惯做的就是安然坐在正对窗子的椅子上。燃起一支烟,浅吸一口,吐出袅袅轻烟,看着烟雾朦胧了的光色,以及暗红的一明一灭的烟头。
不知怎么回事,一到心情烦躁的时候,就会想到孟云。那个有着流光宛转明媚大眼、爱跳舞爱笑的女孩,那个一打雷就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的女孩,那个看到恐怖片就被吓得用手捂住双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去偷窥故事惊险镜头的可爱姑娘。
算是爱情吗?肯定是,而且是一辈子也不会再遭遇的爱情。两人的脚步丈量遍了城市里星罗棋布的艺术馆、博物馆、咖啡厅、好吃的馆子。她总是善解人意地选择最实惠的消费方式,最浪漫的约会地点。
每次约会都始于期待,充满了热烈和激情,终于不舍。两人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时时都有心有灵犀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知道了心意。俩人走到哪里,都被认为是璧人一对。
孟云认为顾景然是出身微末的英雄,也懂得爱情不是交易。从他是一个每天磨破嘴皮,踏破鞋底的小销售,到成长为衣冠楚楚,谈吐得体的销售经理。孟云一如既往地用爱恋、欣赏和理解滋养着他的能力和情感。孟云理解他的追求和抱负,孟云爱的就是他的旺盛的事业心和勃勃的生命力。
由于工作忙碌,顾景然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孟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极尽温柔和努力呵护着爱人。他们像呵护水晶一样,珍视和享受这份爱情的璀璨,可这爱情也如水晶一样脆弱。彼此太深情了,反而不得长久。
没有恶人拆散美满姻缘,只是现实太残酷。现在的他耳边仍回荡着孟云父母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提点:“小顾,你是青年才俊,我们很欣赏你。但是两个年轻人,在北京发展,光有爱情是不够的。户口先不论,最起码得有套房吧。孟云和你年纪相当,拖不起啊。如果你有真心,买了房,赶快办事。咱们两家皆大欢喜。”
尴尬的他望着孟云的父母,手心里都能攥出水来。他是个草莽,却不是英雄。他做不到豪言壮语喊出“我立刻买房!”的承诺。他不忍心去给二十年都不舍得换套新家具,还住在五十平米厂子分的小房里的双亲再增加任何负担了。他想靠自己的双手打出个天下,尽管,很难。
孟云的明眸眨也不眨,痴痴凝视着他,锁定了他整个人,眼中饱含的热切和渴望要融化了他。他望着满桌的佳肴,温和精明的孟云双亲,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含混不清地说出了:“对不起……”趔趄地跑出了灯火通明、人影熙来攘往的酒店。
那么悲凉的夜晚居然有月亮,凄清的月色照着孟云泪水肆意流淌的秀美的脸,还有他的弱不禁风的清瘦身影。他们紧紧相拥,紧密有力地要嵌入对方的身体,这就是拥有了整个世界,此时即是永远。但缘分已经终结,未来就是永远的分离。他们是相爱且深爱的人,但他们也都是懂事的子女,理智的成年人。一个等不起,一个供不起。就这样,他人生中唯一的恋情因疾而终了。疾在腠理,疾是无户无房。
烟火一直在燃烧,他忘记去吸,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断了,落在他的手背上。软绵绵的带走温度的烟灰落了一小撮到手背上,惊醒了他,再吸一口,祭奠那因现实而夭亡的爱情。
现实
这时,他才想到手机。飞机上手机一直调为飞行模式。下飞机后,他调好正常模式,也没来得及细看手机。
刚一打开手机。妈妈的头像就显示发过来几十条语音信息,每条都是六十秒以上。他烦躁的情绪如小小的火苗被加了一把干柴,燃烧得猛烈起来。他猜得到妈妈要说的内容,都不愿意一条一条播放细听,就用手轻敲了一个字“嗯”,发送过去。
接下来,他迅速地给主管发了一条信息:“报告领导,合同已签,进展顺利。”张总一贯是雷厉风行的做派,虽已是夜晚十一点半,秒回“好,明早八点会议室汇报工作。”张总已然在这个城市安家落户,可工作时拼命的劲头不亚于公司里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永远生龙活虎,精力无限,号称“行走的永动机”。他不禁慨叹,只有随时待命,全力以赴,闲时如工时,才能在这个城市混得一个立足之地啊!
他刚一毕业,妈妈就动用小城的人际关系,给他找了一个带编制的工作——建工职业学院教师。但他愣是让妈妈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噙泪,哭了三天,也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和现在的公司签了三方协议。妈妈是个执着的人,花钱托人,多方调停,帮他办了停薪留职,等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同时,三天一催促,五天一教育,妄图用物质诱惑和情感攻势让他沦陷。他的手机里塞满了妈妈的语音留言,来电显示也是以几十计数。
听闻他和孟云分手,妈妈和爸爸坐不住了,立业暂不确定,成家之事不能再耽搁。火速从银行贷款,给他买了一套新区的100平两室一厅。妈妈电话里兴奋地和他聊:“然然,这房是期房,价格比较实惠,我和你爸爸的退休工资就够还房贷了。北京太累,差不多就回来吧,家里有房有工作,你这帅一小伙,还怕找不到个漂亮媳妇?”
“妈,我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你别干涉我的生活好不好?”他心情极度痛苦,对着手机吼起来。
“在哪不是一样干活?北京挣得多,累啊,又不稳定。妈心疼你,不想你受苦。”说着,说着,妈又哽咽了。手机另一端没了话音,只有“吸~~呼~~”的声音。
妈哭了,他的心软了下来。他温言软语地安慰:“再等几年,我现在还小,让我再闯几年,真没戏了,我就回老家教书,行吗?”
妈妈的抽噎声还是控制不住地一声声飘过来,抽得他心烦,抽得他心疼。他最怕妈妈的眼泪,曾经在工厂被机器把胳膊前臂削了个大口子,血滴答滴答顺着胳膊往地上淌,缝针拆线,都没有落下一滴泪的妈妈,因为他的事情能急成泪人。
每年一次的年假,妈妈每天都整出一大桌子菜,还不停得问:“然然,想吃些啥?妈妈给你做。”妈妈的腰有点佝偻了,头发依然浓密,发色却是白多于黑,成垄断之势了。看书上的字总要把脸贴到几厘米的近处,看着电视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知道,妈妈老了……
第三支烟也已燃到尽头,今晚不知是吸烟还是看烟。他摸摸自己的脸,一天的舟车劳顿,马不停蹄,皮肤还是光滑的,只是有点油腻。年轻真好,禁得起生活的摧残和暴击,还有力气爬起来,重头再来,但岁月无情,很快,就会渐渐消蚀了这点勇气和力量啦。
像不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三支火柴划过,只剩下无边的寒冷、黑暗和死亡。没那么惨,但有一点很像,对生活满怀期望,生活总是以失望回报。我是个新时代的能糊口的搞销售的小男孩。他自嘲地笑笑。
积分
第二天清晨,太阳就发挥出了他炙热的潜力,车流川流不息,上班的人群如古代进攻的士兵,统一地向园区方向匆匆地移动。站在天桥上,可以看到车身上反射的强烈的阳光,刺眼又明亮,有种惊人的美丽。也可以看到如蝼蚁微小的人,进行无望的努力。这个城市此时又变成了冷酷高傲的人,衣着华美俯瞰众生,眼角是睥睨,嘴角是不屑。
顾景然走进办公室,抬头看表,正好八点。汇报会议准时开始。他的业务才干毋庸置疑。介绍业务,主持会议,全套下来,落落大方,行云流水。三十分钟汇报完毕,赢得掌声一片。此时,他才觉得扬眉吐气,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张总把他叫到办公室,矜持又不失赞赏的笑意,“景然,这笔业务表现很出色。好好干,接下来新加坡的一单签约成功的话,今年你的年终奖金,有望再提升新高度了。”他微微一笑,“多谢张总的对我的厚爱和指导,我会继续努力的。”他一贯低调肯干,领导的确很欣赏他。交代完事项,退了出来。
李由守在门口,一脸喜色,“你总算回来了,先恭喜你啊,这单签得漂亮。”接着,他压低声音说,“走,去茶水间。”
神神秘秘的,这是干什么?他满是疑惑地尾随其后。为了体现人性化管理,公司也是模仿外企文化,茶水间里摆了绿植几盆,有饮料甜点,闲暇时可以过来休憩,不过,这间公司以销售为主,基本无人。
李由开心地拍着顾景然的肩膀,“今年积分政策下来了,可以积分落户。你赶快查查,看看你是不是符合条件?我这条件肯定不够,你也快是公司的元老了,估计有戏。”
顾景然今天只是常规的喜悦,此时,却是欣喜若狂。他双手抓住李由的双肩:“多谢啦,兄弟,我现在就去查。”他飞奔出了茶水间,看来,今天是好运连连了。
一番操作下来,胡景然的心仿佛坠入了冰湖的湖底,冰凉一片,寒意侵袭全身。此时外面是39度的高温,他依然觉得身上是彻骨的寒凉。
满腔热望换来的是一万点暴击。分数有75分,排名则是排在了78001-79000区间内,至少七万八千人在他的前面等待那6000个指标。等分数上升了,落户也是无望。
中午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李由宽慰他:“实在不行,咱就打道回府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这一身本事,到哪也是好汉一条!”顾景然苦笑着摇摇头。
你非燕雀,我也非鸿鹄。但我是真心喜欢这个城市,想在这里留下,然后去大展拳脚,去看看更广阔的天空。我错了吗?
抉择
晚上八点,在晚高峰的人海中被裹挟着进入地铁,隆隆地行进了十几站,车厢内终于有了前挪后移的空间,顾景然也快到“家”了。
到了门口,他发现,地垫被洗过了,新鲜的明艳的红色显露了出来,还带着一点点晶亮的水渍。打开房门,扑鼻的饭菜香充满了小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蜗居内忙忙碌碌。
啊?妈妈来了。啊!妈妈把这里变成了“家”。
顾景然的鼻子酸了,这么有限的条件,难为妈妈怎么用一个电磁炉做出这么多丰盛的菜肴。
妈妈用手抚着胡景然的双颊,“瘦了,瘦了,妈不在身边,就是照顾不好自己。这回好了,咱们一家人一起住,保管把你养得健健壮壮的。”
顾景然没反应过来,“什么?一起住?你们打算搬过来吗?”
“我就知道你这臭小子,懒得听我的语音。我这次特意过来,就是给你做通思想工作。”妈妈坐了下来,给顾景然搛了满满一碗菜,心平气和地给他讲述家里的状况。
原来,老家教委进行整顿,对占岗不在职的人员进行整理清退。所以,对于顾景然来说,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不回,老家的编制就没有了。回去,工作房子都在向他招手。
一直拒绝,一直等待,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了。妈妈笑意吟吟,满眼期待地看着大口扒饭的顾景然,等着儿子宣布和她一起回家。
顾景然三口并作两口,胡乱往嘴里塞着食物,他不忍心拂了妈妈的美意,可他真舍不得离开,咀嚼在嘴里的食物仿佛是蜡块一团,毫无味道。
他凝视着妈妈:“妈,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明早,我给您答复好吗?”
妈妈想再劝劝,但她了解景然的脾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收拾起碗筷来。
这晚,顾景然把妈妈安置到宾馆后,怅然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他蒙头就睡了,希望梦里找到答案。这晚他的梦里是大大小小,男人女人一开一合的嘴,声音嘤嘤嗡嗡,由小变大,渐渐汇成一股声音的洪流。声的巨浪,要把他扑倒,吞噬掉一样,奇怪居然听得清每个声音,有“积分”,有“恋爱”,有“工作”……
他扑向那些嘴,舞动双手,想让它们闭上,全是徒然,那些嘴喋喋不休,露出了牙龈,喷出了口水,能看到口腔深处的小舌头,硬是要压住所有其他声音。他放弃了,用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但仍是背景一样,不停地回响着……
尾声
太阳隔着窗帘,用刺目的光线唤醒了顾景然。他居然睡着了,但大脑里塞满了棉花,钝钝的,反应缓慢。
妈妈已经来了,把买好的早餐摆在书桌上,动作很轻,应该是怕吵醒他。忙完了,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用手划着手机翻看。
他扭头,拿起床头的手机,一条讯息冒出来,是张总的:小顾,今晚飞新加坡,订好机票。
他看看妈妈,看看手机,一阵踌躇,索性闭上了眼。
阳光的热力越来越强,似在等待,实则催促。没有风,窗帘静止不动,床头的闹钟,咔哒咔哒地响着,记录着时间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