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无法称之为合格的旅行,因为没有做任何攻略计划,只是在临行前一天定好酒店和车票,准备换个地方休息,从纷扰繁杂的思绪中脱离。
一到客栈,我的情绪便开始下落,哦不,客栈没什么问题,也或许正是因为它没什么问题,平静地住进去,在燥热的下午吹着空调沉沉睡去,醒来,百无聊赖。
夕阳没有停下炙烤的热情,我在宏村熙熙攘攘的中老年游客和穿着统一画室T的学生群间穿梭,只好不停地躲入小吃店、咖啡店,烦躁的情绪勉力撑起疲惫的身体,茫然四顾。
我不清楚别人如何,我一个人旅行,有很大一部分乐趣源自于在陌生的情境下建立新奇的联系。
而这里是只满足大众需求的旅游景点,各类店铺清一色家庭作坊式的经营模式,无人愿意谈及其他。除却售卖时刻,他们都是疏离的,毕竟大多数顾客都是匆匆来去,当我第三天晚上碰到面馆老板时,他甚至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太阳落山以后,宏村的空气终于不再滚烫,主街道亮起大大小小的灯笼,在各种古镇惯常会见到的街铺售卖进入高潮。
我一路远离,走到村落深处,家家户户都已被改造为客栈,不管取名俗雅,作用整齐划一。
在村落另一头的边缘,有两个少年望着不远处的田野青山,感慨道:文艺,就是你手中的雪碧,会忽然变成红酒。
那是我那一整天唯一被娱乐到的时刻。
打开点评寻找有意思的店铺,翻到一家据说是摇滚乐队驻唱的酒吧,我没有很迷恋摇滚,但我讨厌旅游景点千篇一律的民谣,所以当我在评论里看到有人吐槽为什么不是民谣,店家毫不犹豫地回怼的时候,满怀期待地跑去。
门口小黑板上赫然写着:民谣专场。
焦躁的情绪在第二天上午达到顶峰,我又一次在烈日下躲进咖啡馆,思考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是不是直接买票回去躺着算了?
但,我已经付了三晚的房费。
我自我安慰:大约是太热了。那便找一个清凉的地方走一走吧。
我想起来宏村的路上隐约看到“竹海”这样的宣传,于是找车去木坑竹海。
司机开到售票处,笑着说:你们就去受罪吧。
打开门,在眼前的不是“竹海”,而是“竹山”。
我坐在半山腰,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汗流浃背”,低头看了看来时陡峭的石梯,抬头看不到弯转到哪里才是终点。
我想起来之前很多人问我会不会去爬黄山?我自以为“特立独行”,一再拒绝,表示要给自己安排一个舒适休闲的躺平之旅。
而后平望着没有一丝风的竹林深处,思考是否要继续。假如我能攀上这座山,我就可以完成……励志故事里的经典句式弹入脑海,但我却没能补全它,我想不出奖励是什么,我终于在这一刻让自己一直不停歇的大脑进入空白。
想不出来,那便继续爬吧。
而后到顶,坐下等了一会儿,竹林清风终于徐徐而来。
走另一条平缓的路下山,从那一条路上来的游客们纷纷问我前路如何,“很近了,就是有点陡。”痛苦的记忆总是很快就蒙上一层雾,才刚刚离开,我的语气里已经带了轻松。
靠近木坑村的山顶有几家观景茶饮店,我随意走进一家,看到了书架上的书,不是咖啡馆常见的那类书,本已不打算再抱有矫情式共鸣幻想的我,兴奋地回身:这些书是谁选的?
女孩平静地回应:是我。
男孩还在吧台里做饮料,没有抬头。
“品味真好!”我试图开启话题,女孩只是微笑,然后转身回到她最开始坐的位置。
我只好把这突然的惊喜分享给我远在上海的朋友们,坐落在山顶的观景咖啡店,书架上是满满的我们爱的书,群里一阵艳羡感叹。
店内另外三位顾客离开,我半靠在沙发椅上,忽然听到男孩开口:你一个人来旅游?
啊?嗯,对。
一只猫飞速向我跑来,女孩起身试图抓住它,笑着说:不好意思,它有时看到客人,会比较激动。
男孩讲,六月的时候,因为还会下雨,一天之中,山上会有三种景色,没想到七八月,从此就旱了。
女孩讲,架子上漂亮的咖啡杯是非卖品,是他们过去开店用过的杯子,作为纪念。
”在这里是不是每天都很开心?看好看的风景,读有意思的书。”
女孩笑:当然不是每天,人太少,会无聊,人太多,会很累。
离开之前我问:你有没有去过碧山书局?
女孩眼里闪着光:当然,我一直跟来这里的客人推荐碧山书局。
男孩乐呵呵:那些都是她爱看的书。
傍晚回到宏村,我安心回了客栈,伴着不远处粘牙的酒吧民谣,看了几集综艺。
司机一见到我,就开始发问:“你定位的终点是碧山书局?”
对。
“要呆多久?那边不好打车的。”
“呃,几个小时?”作为毫无计划的旅行,我当然完全没想过几点回来这件事。
“几个小时?哪里需要这么久?那边没什么好玩的,大热天的,碧山很晒的。”
“哦,那就两个小时,大概中午回吧。”
“你不如去陶渊明故居,那边很适合拍照。”
“哦,是么?”
“你去爬黄山没?”
“没有,不想爬。”
“可以坐索道啊!”
“嗯。”
“我给你留个电话吧,如果你回头打不到车,可以联系我,我帮你找车。”
“好的,谢谢!”
除了村口偶尔有几家挂着客栈的招牌,巷子里面有几家装扮不够乡村的店铺,碧山实在是安静地太像普通的村落。
碧山书局的前身是拥有两百年历史的祠堂,所以,它没有空调。空荡荡的大厅里,偶尔进出两三个游客,拍好照,速速离开。
必须扶着扶手才能爬上去的二楼,空无一人,于是我放肆地检视每一本书,把准备带走的书抽出,任意放在手边的桌上,我不太能清楚地形容那一个小时左右的体验,大约就是某种自然的平静吧。
回到一楼等待小姐姐结账的空档,我浏览了一些周边产品,忽然感觉到异样,抬头发现一直伏案的大爷此刻正表情严肃地盯着我,我默默放下手中的帆布包,走回收银台。
主屋左侧的新房有空调,我坐在里面消磨到十二点,大爷突然走进来说收银小姐姐要去吃午饭,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结账的?
我拿起在新房书架上选的一本书起身,大爷疑惑:这本是哪里拿的?
我指了指对面的书架。
大爷惊讶:可是这边的书是不卖的。
我尴尬地笑,摆摆手,表示等会我再放回去。
“你真的想要么?”
“真想要,我就过去帮你跟她说说。”
我抬头,大爷之前一直严肃的脸,满是笑容。
中午囫囵吃了碗面(餐厅也没有空调),天气预报里的雨迟迟没有影子,我冲进一家茶与咖啡的店,隔着帘子里屋的店主放下筷子看向我,我问:有空调么?我好热。
店主玉娇租了两栋宅子,一栋改造成咖啡馆,一栋经营茶叶。咖啡馆仍旧没有空调,但坐在吊顶风扇下,喝着冰水冰咖,还算过得去。
玉娇满足了我的期待,会慢声细语地讲她的故事,告诉我可以呆的晚一点,看看田野里的日落,山脚的溪流。
“来时我看到路旁的花,开得好漂亮啊!”
“那是百日菊,开到九月,不过今年还是太旱了,往年啊,开得更好。”
“这边是不是以前没有那么热的?要不然怎么会很多地方都没有空调?”
“是啊,今年热得实在不正常。”
为了蹭空调,我还是回到了隔壁,楼上茶室里,玉娇正陪着两位姐姐谈一些工作之事。我刻意让自己放空,这样不至于听到别人的事情,但旁边的海鱼姐姐终于还是开口,主动将她的作品分享给我看。
两位姐姐决定在我离开之前让我体验一些还没有体验的事情。
于是我们去村里的非遗传承基地,因为没有预约,关门了;
我们寻找枧溪,因为车身太大困在半途,请路过的热心村民大哥帮忙把车倒了下来;
我们在路边拍日落,海燕姐姐把飞鸟错当成可爱的小鸭子,吟诗一首;
我们去南屏,不曾想因为疫情这里早已萧条无人烟,公共设施全部关闭,好心的民宿老板让我们借用了卫生间,陪我们聊了一会儿院内的植物品种,门口五百年的香樟树,以及正在读博士的儿子可能需要在大城市买房。
姐姐们送我回宏村,路过《舌尖上的中国》取景饭店,让我吃了一顿几天来味道最好的徽菜。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除了路灯,周边恢复了村落固有的黑暗静谧的姿态,而后远处忽然放起烟火。
两位姐姐说:今天能遇到这么多美妙的事,都是因为你呀。
我想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于旅行的奢求,不想要面目模糊,而是真实地存在。
从宏村去黄山北站的路上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道路不停在山间弯弯绕绕,眼前能够看到的不是远方,而是不停被避过的山,以及旺盛的绿。
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这样盛夏的旅行也许之后很难再发生,夏日已经变得越发难以忍受,苍翠不知何时会在烈日彻底下衰败。
所以我决定暂时停止偷懒,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