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两天，我遇到个怪人。
我家附近有个大商场。在街头转角处，有个咖啡厅。它是这个区最火的店了。可能是因为位置选得好，也可能店里营造的氛围。
店的招牌是融合咖啡色和绿色的简单设计，底下搭配着高大明亮的玻璃推门。店外露天区域整齐地放着带着白色条纹的墨绿色大遮阳伞。伞底下摆着圆形的原木型桌子。靠着马路一边的橱窗上，展示着各色创意的咖啡杯。这些花花绿绿如同花朵一样装点这家店。简约是一种奇怪的风格，明明没什么富丽堂皇的元素，却能生出一种莫名的优越气质出来。
我得承认，我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用一杯咖啡的钱，买“我是个高级人士”的感觉，不亏。这很平常，并不可耻。
在取餐处等了许久，我终于拿到了拿铁。环顾四周，这个屋子里塞满了粗着嗓子催号的吵嚷声和各色人士的喧哗声。当三四个人都不得不挤在一张小桌子上，在办公的白领只能无奈地合上了笔记本。里头没有位置了，露天区也基本被占满。只有外头角落处有一张小桌子。桌面上留有四五杯饮料，以及面包屑和咖啡渍。这就是它空着的原因吧。
服务员忙得不得空，我只得皱着眉头，伸出食指，把这些杯子一个一个推到对面，再拿纸巾擦了擦椅子和桌子的边沿，才安心坐下。这样的情形下，“高端”的氛围已是无隐无踪。我突然感到这杯咖啡有点贵。
2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听着声音，字正腔圆，彬彬有礼，像极了学富五车又深情温柔的帅哥。等我一回头，吓了一跳。
倒的确是个男性，只是他的头发伴随着不知为何物的屑沫，张牙舞爪地向下延伸，与他长长的胡子融为一体；衣服和裤子像是从泥沼捞出来后，经风吹日晒后晾干的一般；他的一只大脚趾甚至戳破了布鞋露了出来。
这是一个流浪汉。我很确定他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些咖啡是你的吗？”他笑盈盈地指了指被我推到一边的杯子，再次礼貌地说了话。
“不是。”我继续仔细瞧着他。
“真抱歉，我这个样子来捡剩下的咖啡。一定倒人胃口吧。”
“我倒没事。”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往后挪了挪凳子，又瞄了他一眼，问：“我在这喝了这么久的咖啡，头一次看到捡漏的。”
他愣了愣，说：“我也是刚来这个区，第一次来这边捡漏。因为这家店的老板我认识，以前他总会做咖啡给我喝。路过的时候，味道一闻，瘾就上来了。”
“你居然认识这家店的老板？”我带着嘲弄的语气问道。
“是啊，他是我在澳洲留学的同学。咖啡还是我陪他一起学的呢。那段时光真是令人怀念啊！他是个天生做咖啡的料。咖啡温度、奶泡稀薄和拉花的形状，他都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不管是macchiato,flat white ,latte 还是其他，他都能做到完美。我永远无法像他一样，站在咖啡机旁就这么练上个四五小时。后来我们回国了，他说他要开咖啡厅，我还陪他一起去找咖啡豆。选牛奶是个大问题，毕竟一个小咖啡厅定期运送澳洲鲜奶成本比较高……总之，他现在干得不错。”他用脏兮兮的手把头发按到耳后，晃了晃别人喝盛的杯子，瞧里头有没有什么杂质。他喝了一口，皱着眉头絮叨：“这咖啡豆不新鲜了，白瞎这么好的生意。”
他的谈吐和优雅的发音，都与外表太不相符了。
我将信将疑地继续问：“既然你来了，怎么不见一见他。”
“他要是看到我的模样，一定会说上我一顿，说不定还要帮我安置住所，会给我添麻烦的。”他环顾四周，突然回过头小声地嘟囔：“要死，又被盯上了。”
“谁盯上你了？”我好奇地问。
“你看见摆着杯子的架子旁边坐着的男人了吗？就是西装革履，右手拿着杂志，左手手腕上戴着切利尼日历型劳力士的那个人。”
“我看不清手表的牌子。他为什么盯着你？”我眯着眼睛，发现那个人也正眼神尖锐地看着我，立马心虚地收回目光。
“他是我爸妈雇的保镖，那只手表是我送给他的。都叫他别跟着我了，非不听。哎，我是个可怜人。我是真的可怜。世上的人总说贫穷令人痛苦，其实，有钱令人更痛苦！”
“也许是你想象不到有钱的快乐。”我忍不住讥讽道。
他摇摇头，说：“我出身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也许相对于常人而言，用富裕这个词形容不够合理。从小，我就没有奢侈品的概念，只觉得一切事情都存在得很合理。住所是三进三出的别院，车库是能装下三排跑车的地方，游艇是可以装下百来号人的娱乐场所，镶钻的手表，限量的饱和衣服，一切都是那么平常。突然有一天，一个同学来我家玩，我才知道，原来我拥有的一切都该被称为奢侈品。他说他很羡慕我。他觉得，我很富裕，所以我一定很快乐。太可笑了，只是一切如常而已，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快乐对我来说太难了，也许快乐才是真正的奢侈品。”
我有点不太懂这个人。
3
看着我默不作声，他继续说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追求快乐，但快乐总是离我远远的。我听说成绩好会快乐。从小学到高考，我的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哦，有几次我生病了没考好，当然了，那是意外。但重点是，没有一次的好成绩能让我快乐。于是，我决定不再在这方面投入精力。那时，我的同学告诉我，谈恋爱可以快乐。我谈了好多段。奇怪的是，只要我多看她们几眼，那些漂亮的女人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联系我。我不想对她们评判太多，但是我发现，和她们中的谁谈恋爱流程都一样。和女人分手真的麻烦得很，简直要了我的命。这导致我很长时间都不敢再谈恋爱。有些人还对此误会了，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我真的不是同志，但我很尊敬他们。
“后来我想，我的快乐可能在另一个国度。因此，挑了传说中幸福度最高的国家去留学。你知道澳洲这个国家吧？我从来不知道世界有个地方还可以如此缓慢地运行着。但这个国家的生活没有让我感受到快乐。有一次，我看到街上有个男人，正因为什么事情喜笑颜开。他让我很愤怒：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开心到笑出声呢？上帝真是太不公了！因此我走上前，问他为什么那么快乐。他说他中彩票了，并建议我也买一张。虽然在寻找快乐的路上，我一直失败着，但我不会停止尝试，因此我照着做了。结果，当天晚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开始湿润，“我中了亿元大奖。身边知道的人说我暴富了，不断为我欢呼。只有我哭了，因为即使在所有人都恭喜我的时候，我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我听得目瞪口呆。
“有时候，我看见走在路上的小孩，舔了一口冰激凌就有满脸的幸福。我羡慕啊！我不甘心！一口冰激凌不够让我幸福，我就将它不断升级，直到冰激凌能让我幸福为止。我曾让人找来意大利最有名的冰激凌师傅，用私人飞机载着他的手下和所有设备，一起去了非洲的草原。我们一边吃着冰激凌大师现场制作的甜品，一边看着落日、草原和在树下躺着的懒洋洋的狮子。同行的人都快乐地跳起了舞。他们歌颂细腻的口感和狂野的风光。他们说这种美妙的结合甚至胜过性爱中的高潮。但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你懂我的绝望吗？我做了所有别人认为会快乐的事，可是我丝毫都不快乐！我甚至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
他激动地捏扁了一只纸杯，另一种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他的保镖好像意识到了异常，放下杂志盯着我们。幸好，他立马平静了下来。
“在我以为一切到头的时候，感谢上苍，突然某一天，家里停电停水了。天知道国外的机构做起事来有多慢。没有水，我洗不了头和身子；因为没电，电子设备全都停用。我去超市买了些面包和矿泉水。面包吃到我反胃，那种味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没多久，我就察觉到了身上瘙痒、黏腻，而且头发散发着恶心的臭味。就在我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水电都来了。那个热水澡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朋友曾说，像我这种有钱人，每天都有享之不尽的快乐。只因为我有钱，他们竟会认为我很幸福！这很可笑，对吧？后来我终于明白：要快乐，只有从做穷人开始。拥有了痛苦的衬托，快乐才能显出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我开始选择做流浪汉。”
他的故事让我震惊。更令人震惊的是，我开始有些相信他了。
“你和父母的关系如何？”
“我们很好。我的父母特别能体谅我。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在背后默默支持我。在我提出要去流浪的时候，身边所有人，包括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们优秀的儿子，为什么留学回来之后就要去讨饭了？但在听完我的讲述后，他们同意让我体验，但以2年为限。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他们雇了那个家伙。”他向保镖指了指，“大概顺便可以得知我的行程和身体情况吧。但我不是很喜欢他。”
保镖又开始盯着我俩，甚至有起身的意思。
“你接下去准备去哪？”
“能让我体验到快乐的地方。显然，与富裕有关的一切不会让我好受。当我领悟并相信了这一点，我突然轻松了——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和来这里喝咖啡的人一样，和你一样，我也需要在生活里加点调料品来增加快乐。如果只能活在现实之中，那该有多痛苦啊！”
说罢，他把几个咖啡纸杯整整齐齐的叠好后扔到了垃圾桶里后，便离开了。
4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要是那么有钱，我才不像他似的。”虽然我这么想，但莫名对他钦佩起来。不过，世界之大，出现一个为了精神追求而放弃财富而的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我一直目送他远去。大概因为饥饿，他的脚力有些浮，过马路时走得缓慢。
突然，一个骑着电瓶车的冲了过去，把他撞翻到了一边，还指着鼻子对他骂骂咧咧。此时，他的保镖正读着杂志，毫无察觉。也许我该提醒他。
“你的……额，那个人。”我用手向马路路口指了指，“他被撞到了，你快去看看吧。”
“谁？”
“就是那个人，额……”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那个流浪汉？我不认识他。”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你不是和他聊半天了吗？刚刚我还以为他要打你来着。”
说罢，他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