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 | 临近海边的午夜(四)

月亮城


在棉城偶遇陆晓安,这在韦铭看来很是猎奇,他总是会制造稀奇古怪的话题,逗得宋薇一路上哈哈大笑,他们谈音乐,谈文学,谈史蒂夫·旺达和阿尔贝·加缪,这是韦铭无法触及的。他头一回感到自卑和沮丧,或许他从来就不理解宋薇,更别说在过去的几年里,宋薇从未像现在这般笑得爽朗自在,他疑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那个透着半分叛逆的女孩儿,竟也在陆晓安面前消失了。

路上的日子总是难熬的,三人难以回到缄默的状态。

他们偶尔会在路边停下,走进一片树林休息,陆晓安会把一路上攒下来的零碎东西给拿出来,像野餐必用的长棍面包,在棉城买的牛奶和一些曲奇饼干,他很爱甜食,几乎好几个月的时间他都在靠长棍面包养活。他直言这东西方便携带,当然他背包里还放下了一顶未搭建的帐篷,他那军绿色的背包像个万能箱,就连感冒药都有。同时他总是突发奇想,本着兴致勃勃的心情和另外两个人说:“今晚可以考虑在这树林里住下,离下一座城市还有一些距离,如果不休息好,哪还有心情旅行。”

韦铭听后嘲笑一番说:“你是来旅行的,我可不是。”

只见宋薇瞥了一眼韦铭,韦铭也只能耷拉着脑袋。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出来了就应该好好体验,宋薇你说呢?”

宋薇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起了身走向了树林更深处。

陆晓安又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并不怎么喜欢我,觉得我多余了。”说罢他又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

韦铭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烟点燃,又给了陆晓安一支,陆晓安说自己不会抽这玩意儿,韦铭又笑笑说:“你都说了,好好体验,你不接受我的烟,又怎么让我接受你这个人?”

陆晓安笑了开来,拿过那支烟吸了一口后说:“其实这玩意儿挺好的,能够舒缓压力,但我这个人向来不愿自己背负太多压力,还是活得随意些好。”

“那可能是因为你一个人惯了,身边没有其他人告诉你生活的现实遭遇。”

“活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跟从现实?还是理解现实?我们总是与现实打交道,却忘了现实之外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就好比一片树林,一首音乐,一本书,这些可都和钱没关系。”

“谁说现实一定就和钱挂钩?又是谁说你说的那些东西不需要钱来打造?兄弟,你想错了,等你真正理解现实时,你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实。不过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确实,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韦铭说完准备起身,陆晓安只说:“其实你很爱她,只是表达方式错了,换一种。”

韦铭笑着问:“换什么?”

陆晓安说:“我也不知道,她是一个感性善变的动物,你又太过于理性,换一种她想要的方式,如果做不来,或许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韦铭突然沉下了脸来,他猛地凑近陆晓安的脸,指着他说:“这是我们俩的事儿,用不着你来说。”

 “那我不说就是了,来吧,一起搭帐篷。”

陆晓安总在凌厉的话锋下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韦铭有些哭笑不得,他不知该把陆晓安当做什么,陌生人或是朋友,这都不在情理之中。他这会儿只能顺从他的指示搭起了帐篷来,因为他压根就不懂怎么弄,同时他还一面担心宋薇会在树林里迷路,他本想丢下手上的支架,却又被陆晓安唤回,他说:“别怪我多嘴,她需要一个人的空间。”

韦铭突然感受到了差异,这种差异是显而易见的,陆晓安的精神世界和宋薇是相似的,而他自己,总是背道而驰。

破晓时分,树林间的阴霾被落日余晖给扫清了;黑夜即将降临,宋薇回来时,帐篷已进入最后的固定状态,陆晓安和韦铭忙着一个忙着在地上找配件,一个扶着帐篷并催促道:“你再不找着我可要放手了。”

陆晓安答道:“来了来了,你吧,就是缺点耐心。”

  “你这小子,用得着你来说我吗?”

  “自然用不着,多嘴一说。”

宋薇走近后,韦铭才故作镇静地说:“你回来了,饿了吗?车上还有些罐头。”

   “不吃了,就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们把能照明的用具全都用上了,手电,蜡烛……由于是春夏交替之际,树林里多了很多蚊虫,闹得人直发痒,陆晓安又在背包里四处捣腾,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瓶防虫喷雾,但到了韦铭手上也所剩无几了,陆晓安直笑话他,说他运气不好。

“不然你弹弹吉他好了,他们说音乐就是最好的麻醉剂。”

宋薇也笑了,韦铭抱怨地说道:“自从你来了就没什么好事发生。”可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拿出了吉他来,刚弹前奏,却被陆晓安打断:“等会儿,这首我也会。”

他又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口琴,宋薇说:“不知道你还会吹口琴?”

“和萨克斯差不多,不过没那么费力。”

韦铭说:“这首歌我从来没唱给你听过,但我很喜欢,[Skinny Love]。”

宋薇一时间也被这夜色的沉静给侵袭了,她专注地看着韦铭,似乎只有在音乐面前,他的甜蜜才不会被卑微打败,她爱说着音乐的韦铭,这会让她短暂忘记感情的间隙,也会让她逃避到另外一个空间,去那里寻找庇佑。

而陆晓安呢?他像是大男孩儿,吹着悠扬的口琴声,沉溺于音乐之中,为之附和,为之动情,他的世界再简单不过了,自由。

可她知道自由太高贵,众人届为其而活。

于是在这暗色的边缘下,她思索,不露痕迹,直到睡意涌上,她才不顾所有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如果以每小时120迈计算的话,他们已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近200公里,这天天气正好,阴天,不是什么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今天的主驾驶换了人,原由是陆晓安说韦铭看了一天太累,怕他对自己心生恨意。其实韦铭也渐渐习惯了陆晓安的说话方式,甚至喜欢上了这家伙。但宋薇还是不怎么与他交谈,她一人坐在后座发呆望着窗外,对他们俩的交谈丝毫无动于衷。

陆晓安问韦铭:“之前去过月亮城吗?”

韦铭只摇头说:“没有,听说那儿是不夜之城。”

“看样子我们又可以去好好放纵下了,怎么样?今晚不醉不归。”

韦铭笑着说:“你就不担心我把你扔在路边不带你走了吗?”

 “不会的,你没了我陪你说话会很无聊的。”

月亮城是有名的鬼都,上百个俱乐部和酒吧从不打烊,对于年轻人来讲,在那儿可以消耗所有的时间和金钱,只是换句话说,谁也不愿在那儿浪费生命,因为一旦走进月亮城,就会着了魔。

距离月亮城还有十公里时,那座城市的喧嚣便已传入了耳朵,他们原本并没有打算在月亮城逗留太久,可一路上却又被这座城市的各项游行和节日欢庆所吸引。当地人说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幽灵节,所有的人会游行来向神灵表达自己的心愿。听上去很是鬼魅,横幅油漆满街都是,彩色的横条服装已把这座城市装潢得炫目缤纷,游行的人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像是在念心经。他们的车被堵在了半路,一时半会儿还达到不了提前预定的酒店。索性警察跑过来和他们说不如把车开进小巷,等游行完了之后再过去开走,警察一时也没了办法,他只希望不要出现什么踩踏事件。

陆晓安把车开进了一条小巷,这儿人少,空间大,离中央广场也近,还可以去凑个热闹。

韦铭本不想去,却在陆晓安的反复唆使下也一起去了中央广场,广场上早已密密麻麻,他们根本挤不到最前面去一探究竟,只知道人群到某一个沸点便停止了脚步,他们也被堵在了半路。陆晓安一路带着他们俩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侧面的小道上和其他游客或围观的人一块儿,陆晓安只道:“这儿空气顺畅多了。”

他又问了问一旁的游客,说:“他们都到这来干嘛?”

“看到中央广场后面的主教堂了吗?正午的时候会有主教出来广施恩泽,向神灵祷告,这些都是信徒,他们追随主教一起。”

陆晓安说:“没想到月亮城还是宗教之城,算了,我们回去吧。”

韦铭有些纳闷,一路谩骂着,说:“早就和你说不要来,你偏要来。现在什么也没看到,你又说要走。”

 “我又不是他们的信徒,去那儿干嘛?你倒是可以去看看,说不定就成了他们的教徒。”

韦铭无奈地摇摇头,可他才发现一路只顾说陆晓安,却忘了宋薇,这时才发现她不见了踪影。中央广场人满为患,根本探不出头来找到她。陆晓安也急了,便和韦铭说:“我们分头找,找到的话在这里碰面,现在一点钟,四点,就算没找到我们也在这儿汇合。”

中央广场弥漫着人流的汗湿气息,正值烈日当头,气温逐渐上升,在这一望无际的人潮里,放眼过去全都是红蓝交替的色彩,多看一秒便会迷乱眼。可就在这样的涌动下,韦铭仍旧发了疯地寻找,他心有余悸,害怕宋薇会迷失在月亮城的街头,她因为母亲的逝世和父亲的秘密而暗自神伤,似乎一不留神便会掉进悲痛的尽头,为这,韦铭应当找到她,这是他唯一挽留她的方式,也是他的责任。

只是随着人流的不断前行,仪式的不断壮大,他仍旧一无所获,他满头大汗,呼吸难耐,过往的人都像着了魔地冲破阻碍,只为了能够离那白像雕塑更近一些,韦铭看不清那是什么,它就矗立在教堂正前方,周遭密密麻麻的全是跪拜的人,他们时不时会发出呐喊,紧接着后面的人像得到了启示,便也像后浪般不断涌进,跟着呐喊欢呼。

此时,全部的信徒全都跪了下来,他们朝拜着自己所引以为傲的神灵,闭目沉思。

韦铭趁他们跪拜的间隙,又四处扫视,却还是没能找到宋薇,她消失了,亦或者,伪装成了信徒隐藏在人群中,为的就是不让韦铭发现她,只是这样的谬论,是不会存在的。

韦铭沮丧不已,他思考着往小巷找去,如果还是没找到,他应该回到原点和陆晓安碰面。

想到这儿,他不禁猜测或许陆晓安已经找到了宋薇,便沿着小巷奔跑,这儿没什么人,便也清晰很多,只不过,除了招牌和广告灯,还有未开门的商铺,什么人也没有,他最终放缓了脚步,准备走回原点。



陆晓安也同样如此,他朝韦铭的反方向寻去,只不过他比韦铭幸运,他早就看到了宋薇,她正在一个酒管面前蹲着,神色游离。

而这家酒馆正往外搬桌椅开始营业,老板直言:“今天幽灵节,不会有什么人来酒吧的,所以大部分的酒吧都会打烊,晚上还有集会要举行,更是没什么人来了。”

陆晓安笑道:“看来我们来错时候了,狂欢的场面怕是见不到了,不过也好,没什么人和我们抢酒喝,不介意给我们来两瓶啤酒吧。”

老板答应得爽快,不一会儿就端出了两杯啤酒,并招呼他们坐了下来。

陆晓安对宋薇说:“喝完这杯啤酒,我们该回去了,韦铭还在到处找你。”

宋薇摇了摇头,说:“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像感情一样,过久了还是会厌烦,接着就是自我矛盾,我这样的女人,是不值得他去照顾一辈子的。”

陆晓安停顿了两秒,接着问:“你有听过鲸落的故事吗?”

宋薇摇头。

“大海里的鲸知道自己快死时,就会寻找一片安静的海域,到死的那一天便会坠落,一直坠落到最深处,接着所有海底的生物就会把它们的肉啃食光,直到剩下最后一片残骸,而那些善于寄生的生物便会依靠它的残骸而继续生存,繁衍,直到它的残骸变成礁岩,成为生物的栖息地,在这其中有上千和上万种生物依靠鲸落而生存,这大概就是鲸落的意义。”

宋薇不明白地问:“你是想告诉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想和你分享,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宋薇知道自己有愧于韦铭,便不再任性,跟随着陆晓安回到了约定的地方。

到那儿时,韦铭也坐在地上,神情迷惘。

等他抬头,宋薇才看见他哭红了双眼,紧接着他猛地起身一把抱住宋薇,哭诉着:“我找了你好久,但我没找到你,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走丢。”

宋薇轻拍着他的后背,说:“没事的,没事的。”

但这慰藉的拥抱不足以代表感情的升温,那段鲸落的故事仿佛在宋薇心中生了根,那该死的存在主义论让她感到自身的卑微,这一路上这种微妙的感觉也在扩散,等他们回到那个酒馆,老板已经挂出了广告牌,巧的是它就叫“鲸鱼酒馆”,陆晓安没胡说,他只不过联想到了一些有趣的话题,才会给宋薇提起。

酒馆仍旧空无一人,来月亮城之前的妄想又被粉碎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鬼都”,没有过分的喧闹在这儿衍生,相反的,这里比棉城还要寂静,到了晚上,中央广场的集会已经隔离了这座城市其余的角落。

而他们就在这角落里,和老板一块儿听着音乐,唱着歌,喝着酒。

宋薇献唱了一首Rihanna的《close to you》,她这首歌是作为回应唱给韦铭的,唱完后她就应该告别韦铭了,告别这段早已分裂的爱情。陆晓安不知道,他喝得放肆,喝得大醉,在宋薇唱完那首歌后,他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韦铭呢?他其实也有些醉了,在这暗色的月光下,他也感到了疲倦。

宋薇说:“如果我没有让你过来陪我,或许事情不会发展成这样。”

韦铭叹息道:“你知道的,我总会不顾一切地过来陪你,就算丢了工作。”

“现在我不想再连累你了,连我自己都过意不去,你是个好男人,如果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你。”

“看这半月多美啊,如果不到这儿根本看不到,所以我从不后悔来这儿。你说得对,我们都累了,累到忘了自己是谁,是该停下来了。”

停了几秒,他又说:“到了临海,拍张大海的照片给我,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海。”

“会的,一定会的。”

说这话时,宋薇也哽咽了。

但中央广场上空的烟花早已把四处的死寂给照亮了,只是醉在梦里的人,看不到这般绚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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