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母亲

在我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一个很粗糙的女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完全就是一棵和乡土混合在一起的无名小草。

她能绣花，而且技术不凡，这已经让我大吃一惊。绣花女，那该有着怎样柔情的模样和似水的性情啊。说来不孝，年少时每每看见母亲绣花，总会忍不住想起张飞穿针的场景。

做事雷厉风行的母亲偏偏有一个行动温吞、敏感细腻的女儿，自然是我。曾记得有一次，母亲让我晾晒她洗好的衣服。我慢慢地拿起一件衣服挂在衣架上，然后再细细致致地将衣服的每一个角落扯得平平整整。我这哪里是在晒衣服，分明是在晒艺术。“素素啊，这衣服会疼还是怎么回事，你的动作能快一点吗？”母亲在不远处大吼一声，吓得我一失手掉了正要晾晒的第二件衣服。于是，转身，一行委屈的泪水便悄然滑落。从此，这个画面分别在母亲和我的心中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记。母亲恨我扭捏不痛快，我嫌母亲粗俗少温柔。

好吧，我像父亲，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可是毕竟曾经与母亲相依为命十个月，难道母女之情可以撇得如此干干净净？何止是路人，连亲朋好友都怀疑，我是母亲的女儿？但，又千真万确。

近年来，我除了依然喜欢读书，也喜欢上了读人。而且发现，读人也是读书，因为每个人就是一本书。

母亲这本书封面粗糙，纸张粗糙，文字也简单，一定提不起别人的阅读兴趣。感兴趣的恐怕只有我，理由是她是我的源头。母亲毕竟是个女人，毕竟也曾经拥有过花一样的岁月，细细品读，果然发现，母亲的粗糙中隐藏着丝丝缕缕的细腻。

自小，母亲被外祖父和外祖母当做小草一样养着。饥饱冷暖，全靠她自己照顾自己。嫁给父亲，父亲胆小，母亲胆大，胆大者强，胆小者弱。母亲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大家子。一个丈夫，三个女儿，她哪有闲工夫跟这个抱抱，跟那个亲亲。

但有时候，母亲也会发呆，也不知是在跟我们姐妹诉说，还是跟她自己说，她说她很羡慕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那时候我也读过几本琼瑶的书，偷偷观察母亲的神情，发觉她对梁祝式的爱情充满向往和渴望。然而她又不喜欢红楼梦，认为林妹妹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宝黛爱情不如梁祝感人。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的文化不高，没法理解林妹妹这样有文化人的爱情。可是梁祝也确实感人，一个男人为你生相思病，为你吐血而亡，祝英台值得天底下每个女人的羡慕和嫉妒了。粗糙的母亲也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啊。

母亲喜欢听歌，最喜欢听韩宝仪的情歌。为了省钱买一个录音机，她让我们一家人吃了整整一个月的腌萝卜。然后又扣下我们夏天的棒冰钱买了一堆的韩宝仪磁带和越剧带。好吧，她是一家之主，她让我们吃腌萝卜我们就吃腌萝卜，她让我们听歌我们就听歌。更何况，歌真的很好听。

母亲喜欢看电影，只要一听说晚上村里有电影，晚饭就开始乱做。父亲不乐意了，骂她狗打架也不错过。我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狗打架确实有趣好看。父亲是女儿奴，在我面前立马矮了一寸。于是，我们姐妹跟着母亲胡乱扒了几口饭，然后娘儿四个浩浩荡荡地向露天电影场前进。

母亲有严重的军人情结，总认为军人对老婆最为体贴。她自己没找着，就把希望寄托在三个女儿身上。可惜我们都没有如她所愿，她很失望，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女儿桐桐身上。

晚年的母亲爱上了养花。她养了一院子的花，都是农村很常见的花，如凤仙花、牵牛花、杜鹃花等。她照顾得很细致、周到。每次回娘家，她一定要带着我先把花儿欣赏一遍。母亲果然还是有点女人味的。看着她对花儿相看两不厌的深情样，我忍不住感慨。

母亲不爱旅游，说电视上看看就可以了，这又显得她没了情趣。母亲能打蛇，敢把死蛇埋葬起来，那时的母亲就成了我们心中的花木兰。母亲会杀鸡鸭，一刀毙命，干净利索，所以我们姐妹一直以来很怵她。母亲笑起来眯起眼睛张大嘴巴，一点也没有女人的矜持样。家里没电了，母亲一边说电死就电死，一边打开电表检查线路。母亲自己牙疼得要命，一狠心，竟然将牙齿给拔了，第二天去看牙医时，把医生惊愕得掉了半个下巴……

姐姐叹息说，她好像从来没有享受过传说中温柔的母爱。当然，何止是她？妹妹表示十分疑惑，母亲会不会是个男人啊？

多年后，我可以肯定地说，母亲是百分百的女人，是生活让她不得不朝男人的方向发展。可是天下又何止我的母亲如此这般？所以，有时候，我很向往古代女子相夫教子的闲适生活，晨起对镜画眉描唇，午后倚栏看猫狗打架……哎哎哎，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