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姐之死

花大姐之死


(一)

过了正月初七,空气中烟火气还未散去,人们还没有从过年期间的慵懒中走出来,大街上已经忙碌起来了,春节期间紧闭门户的商铺,也开始纳客营业。

早上,我在突兀的闹铃声醒来时,脑袋昏沉,像被人在脑后打了一闷棍似的。洗漱时,梳子怎么也找不到,不知随手丢到哪去了,只得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出了门。

下楼时,看见窦老太正佝偻着身子在捆她那些纸箱。过完了年,她也脱下了那件红棉袄,换上平时的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棉衣。今年过年,她那个在外打工的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已经是第六年了,连一个电话也没有,不过,即使他儿子想给她打电话,也不知道往哪打。窦老太没有手机,她是一直活在上世纪的人,与这个信息化时代格格不入。

窦老太见到我,勉强直起身子,她的视线一直跟随我到门口。我假装没看见她,怕她跟我搭话,只要她搭上话,就会一直唠叨个不停,让人脱不开身。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议,我得尽快赶到报社去,没有时间听她唠叨。

自从老程说她儿子死了之后,窦老太一遇到我,就向我打听她儿子的下落,以证明老程在造谣。我没见过他儿子,更不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但窦老太以为,我是个记者,只要在报纸上一登,她儿子就能看见。然而,她不知道,我们的报纸只在市内发行,根本不会发往广东。况且我是刚参加工作,连记者都还算不上,说白了,就是一个在报社打杂的。

这些,我不知道怎么跟窦老太解释,只好尽量躲着她。

快走出门口时,她叫住了我,转身的一瞬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她要是再问起她儿子的事,我就说忘记了。

她还是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脸上更加消瘦了,面色黝黑,眼眶凹陷,新年的喜庆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蛛丝马迹。

“上班去啊?”她问我,嘴角抖动,像条缺氧的鲶鱼。

“嗯……”我应了一声。

本来想说点“新年好!”之类的吉利话,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我怕一旦跟她聊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你出门,不要走西路,从东路这边走。”说着,她伸出枯槁的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

她终究没有问她儿子的事,我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有点疑惑。

“吴大刚死了……”她说着,眼皮耷拉下来。

“谁死了?”我有点云里雾里,在我认识的人中,从没有“吴大刚”这个名字。

“隔壁家的吴大刚……”说着,她又伸手往西面的方向指了指。

“隔壁不是花大姐家吗?”我问。

“花大姐的名字就叫吴大刚。”窦老太提高了声音,她怕我听不明白,只是她的声音一大,却又怕被隔壁的什么人听到,那样会显得对死者的不敬,话的后半截她又把声音压低了很多。

我犹如芒刺在背,突然明白她告诉我不要往西走的原因。往西走,必然要从花大姐家门前经过,像窦老太这样笃信鬼神的人,任何招来不详的可能,她都是要回避的。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来,渐渐如潮水般泛滥。

花大姐跟我的交情不算深,甚至说没有什么交情。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不到十句,但突然听到他死了,我的心像被人用刀切掉了一块。

“也没听说生什么病,怎么就死了?”

“谁知道呢?应该是年前就死了,好几天了吧……都长蛆了,昨晚发现的。”

“谁发现的?”

“抄水表的,人家说他欠了一年多的水费,昨天找上门,敲了半天门也没见有人应,闻到一股恶臭……就撬门进去……。”窦老太摇摇头,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她捆好的一摞纸箱上发呆。

我看了一下时间,上班快要迟到了,我见窦老太不再开口说话,这种事也不好再聊下去,赶紧迈步出门。

出门时,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花大姐家,他家院门紧闭,与往常别无二致。我在那里大约静默了几秒钟,突然觉得花大姐院门上那两张泛白的门神有些狰狞起来,似乎随时就要跳下来咬人。

我收回目光,沿着小巷往东走,好在这种小巷子从哪走都能通往下面的大街,我也不用绕很远的路。

几乎一整天,我心里总是乱糟糟的,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子里滚动。

一年前,我搬到这里,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房租便宜。尽管房子老旧,但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来说,这都无关紧要。刚参加工作,报社的薪酬不高,也不敢奢望太好的条件了。

正好那一带靠近烈士陵园,甚是清静,这对于一个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人来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住的房子是一座二层灰色小楼,沿着小巷坐落着一排这样的小楼。楼与楼之间的电线互相拉扯,像一张硕大的蜘蛛网,罩着下面来往的人们。小巷子仍然铺着古老的青石板,没有排水系统,所有的生活污水都用明沟往下排。

小楼当街面,用木板搭了一间铁皮屋顶的棚子,墙上贴着各种治疗梅毒和不孕不育的小广告。房子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盖的,或许更久远,二楼向阳面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红色的砖墙。

我住在二楼南面的一室一厅,没有卫生间,上卫生间要到楼下,房间的后窗正对着烈士陵园的方向,打开窗就能看见陵园里翠绿的松树和高高的碑塔。

二楼中间部分是楼梯,楼梯上去有一个透明的天窗。二楼北面住着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窦老太私下跟我说,那是一个妓女,还专门提醒我,要跟她保持距离。

一楼住着两位老人,一位是老太太,另一位是更老的老太太。老太太姓窦,我叫她窦老太,那位更老的老太太谁也不知道姓什么,连窦老太也不知道,我只叫她老阿婆。老阿婆跟窦老太究竟是什么关系,谁也不清楚。

窦老太是我的房东,她不识字,我们之间也没有签租房合同,每月房租200元。水电表是我自己抄的,窦老太让我把水电表的数目写在一楼西面的墙壁上。西面墙上有三列数字,一列是我房间的水电数,一列是二楼北面那女人房间的水电数,数字写的歪歪斜斜,估计也是那位女租客自己写上去的。还有一列是窦老太和老阿婆每次卖废旧的数目,是上门收废旧的小贩帮她们写的。

一楼南面是窦老太和老阿婆的卧室,中间是上二楼的楼梯和卫生间,北面的房间和那个木板搭建的棚子里,堆满了窦老太和老阿婆捡来的废品。小贩们一个月来收一次,但不是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收,很多锈蚀严重的水管或者是一些旧皮箱子,人家是不要的,窦老太又不舍得丢,只得堆在角落里,越堆越多。

窦老太家东面邻居是一家老式理发店,理发店也是木板搭建的棚子。理发店没有招牌,只在店门左面墙上用红漆写了“石林巷理发店”几个字,字体扭捏,犹如小学生的涂鸦。理发师傅老程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长着硕大的酒糟鼻,犹如一粒熟透了的草莓。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他总是越过眼镜看人,不知道他戴着眼镜有什么用。

理发店里,堆的东西太多,显得越发狭窄,靠西面墙放着一张掉了漆的棕色木沙发,年代太久,扶手和坐着的地方变得油光锃亮。店中间放着三张铸铁理发椅,锈蚀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靠近东面墙放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理发用具。

窦老太家的东侧也是一座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但没有像窦老太家一样搭棚子,而是在当街的一面砌了一堵围墙,那是花大姐家。他一个人住,没有租出去,窦老太说:他也想租出去,只是谁敢租他的房子?

花大姐和窦老太宿怨很深,谁也说不清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矛盾。我刚租进来时,窦老太一见到我,就数落花大姐,在她眼里花大姐是个神经病。那时我还没见过花大姐,以为是个像窦老太一样喜欢搬弄是非的老太太,谁能想到竟是个男的。

窦老太老是说花大姐是个神经病,我总以为这是她给人家泼的脏水,直到我第一次见到花大姐本人,才觉得:花大姐精神上或许真的有些问题。

(二)

记不起那是几月份了,应该是我刚搬到窦老太家的一个月左右,那时还是需要穿羽绒服的天气。

凌晨一点左右,我还在孤灯下写一篇稿子。

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在议论什么,声音时断时续,听得不太真切。

写东西需要安静,对于周围的任何一点响动我都颇为敏感,思路一旦被打断,就很难续上。

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大,窦老太家是很少有人造访的,何况是在凌晨。过了一会儿,声音又没有了,然而我的思路已经被打断了,便站起来,吸了一根烟。大学的时候我从不吸烟,自从进了报社,免不了在半夜写稿,就沾染了这个恶习。

楼下没有了声响,更引起了我的好奇,便穿着拖鞋,往楼下走,却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上,照着窦老太满屋子的废旧纸箱和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塑料瓶子。

门外有人在说话,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哪里着了火了?我心里想着,就往门外走。

果然,一群人聚在花大姐家的院子里,这些人都是周围的邻居,平时都很熟悉,窦老太和老阿婆也在其中。几个人拎着水桶从院子里进进出出,着火的是二楼,即便拿着水桶,也上不去,人们只得在院子里,焦急的向那个冒烟的窗口张望。

有人拿手电筒向冒烟的二楼窗户照射,只见一股黑色的浓烟从窗子里汩汩冒出,浓烟里不时窜出火苗来。我想起了打119,摸了摸口袋,才发现出来时手机还落在房间里。

我跑到楼上拿到手机时,楼下已经响起了消防车的鸣笛声,只是小巷窄小,消防车没法进来,只在巷口咆哮。几名消防员战士扛着灭火器冲进来时,二楼的窗户里已经吐出了一条火舌。

消防员扛着灭火器冲上楼,好在火势没有扩散,很快就被消防员扑灭了,只是浓烟一下还没有散开。

消防员从楼上下来,领头的问:谁是这家的主人?

人群里窜出一个女人,那是一张涂了太多脂粉而煞白的脸,蓬头垢面,头上扎着两条凌乱的麻花辫,一条辫子散乱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一件邹巴巴的大红衣服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犹如香港恐怖片里的女鬼。

“我是……”他的声音像从地狱里窜出来的一般让人悚然,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怎么着的火?”消防员问。

“天气冷,我把火盆放床底了……谁能想到……一觉醒来就冒了烟……”他颤巍巍的,可能是从二楼跑下来时,来不及穿太多衣服,他只穿了一件单衣。

“花大姐,要不是你跑得快,屁股就被火燎了……”人群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嚷着,众人听了发出一阵稀疏的笑声。

花大姐却笑不起来,他局促的站在人群中间,忸怩不安,他不敢看消防员,低着头默不作声,两只手无处安放。

“你是……男的?”消防员疑惑的打量了他半天,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是……”花大姐声音微弱,却又一次引起了众人的哄堂大笑。他想抬起头看消防员,只是听着这一阵哄笑,脑袋又垂了下去,下巴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胸膛。

“家里还有谁?”消防员问。

“没……没有了,就我一个人。”花大姐哆嗦着,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不安。

“好吧,等烟散了,你上去看少了什么东西。”说完,消防员收拾灭火工具,走了。

折腾了一夜,天已经蒙蒙亮,众人渐渐散去。我和窦老太是最后走的,快出院门时,我还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只留下花大姐一个人,他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堆塑料瓶子边,像一块被人随手扔掉的破布。

“怎么回事?那个人。”回到窦老太家,我忍不住问窦老太。

“什么怎么回事?”窦老太在关门,她没有看我。

“花大姐,他打扮的像个女人,可他明明是个男的。”

“脑子出问题了呗……”窦老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发疯了吗?”我坐在一张塑料凳上。

“要不是脑子有问题,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抹了脂粉,扎了辫子,穿的跟个妖精似的?”窦老太显得有点激动。

“他一直就这样吗?”

“也不是,以前还挺正常的,哎……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窦老太在我身边的一张破椅子坐下,老阿婆不爱说话,她蹒跚着进里屋去了,我知道窦老太肯定又要跟我长篇大论了,平时跟他说话的人不多,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我又是以文字为工作的人,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今天见到花大姐,一肚子的疑问正无处解答。

窦老太见我来了兴趣,搓了搓手,接着道:“你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还是挺俊俏的呢!他亲父母也是造孽啊,大冷天的,把那么小的孩子丢在火车站的垃圾桶里,他养母把他抱回来的时候,都快断气了。”

“他是捡来的?”

“那可不是?小时候常来我们家窜门,人太老实了,常被我们家窦军欺负。他养母又是个寡妇,他们家男人在文革被打死了,好在他是服装厂工人,生活还算过得去。花大姐能被这样的家庭收养也算幸运了,要不是这样的家庭,他初中毕业也不可能进服装厂。二十岁还不到就结了婚,他婆娘给他生了一个小子,可是谁能想到呢,孩子不到四岁,那婆娘就跟野男人跑了,他那小孩夜里跑出去找妈妈,掉进后山的水塘里,淹死了。”

“他没跟着吗?怎么让小孩子自己跑出去?”我说。

“怎么跟?孩子是半夜跑出去的,他还在做梦呢,第二天醒来不见孩子,到处找,在鱼塘里找到了,孩子肚子鼓鼓的,飘在水面上,像只死青蛙。”

“哦……”我应了一声,其他的话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喉咙,窦老太的嘴角抖了抖,把双手加在两腿之间。

“他母亲被气得一病不起,后来检查才知道得了癌症。那个年代,人命是不值钱的,得了病,死了就死了,这就是命。偏偏花大姐不信命,借了十万块钱,想把他妈医好,你说这怎么可能。十万啊,九几年,你说那得多少钱?后来钱花掉了,人也死了,又欠了那么多钱怎么还?只得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全卖了又有几个钱,不到一万块……”

“其他的钱呢?”我说。

“那也得还啊,哪有欠人钱不还的道理?他要不还,我首先就不答应,我家还借给他三千块呢,是我家老头子生前见他可怜,借给他的。”

“那时他在服装厂一个月多少钱?”

“那还有什么服装厂哦,他妈死后不到两个月,他就被开除了。”

“为什么?”

“他偷人家衣服了,他们说他妈活着的时候,他手脚就不干净,偷偷穿服装厂的衣服,还都是女人的衣服。那时他母亲还在厂里工作,大家都很熟,也没说什么。谁能想到他会偷衣服呢?偷的还是女人的衣服,你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偷衣服来卖?”我问。

“要是偷衣服来卖,那还能理解,他偷衣服只是自己穿的,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她说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似乎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后来的钱,他还了吗?”我说。

“要是别人,欠那么多钱,早就赖掉了,他自己又是烂命一条,人家也拿他没办法。他这人就是这点还行,还有点信誉,他捡了20多年的破烂,算是还清了所有钱。”

“包括你家的钱?”

“当然,后来我还跟他说,钱还完了,就该好好过日子了。可是他偏偏犟得很,他跟我说他家之所以搞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个婆娘和那个野男人,他要花钱请人把这两个人杀了,连价钱都跟人家谈好了,一条命5万,两条命10万。”

“他哪里去找那么多钱?”我说。

“捡破烂呗!现在的钱不值钱了,不像以前的十万那么值钱,他又捡了五年的破烂就攒够了,你猜后来怎么着?”说到这里,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估计她这种讲故事的手法是从收音机里的评书学来的。

“怎么了?”我无意配合,但我确实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要给杀手付钱的前一天,家里遭贼了,钱被偷了,十万块钱,一分钱没剩……他不甘心,又捡了五年的破烂,又攒了十万块钱,只是五年前那个杀手犯了事,被抓进去了,他找另外一个杀手,给了人家八万,剩下的两万,说是事后再给,谁知道那杀手卷钱跑了。后来他决定自己动手,花了剩下的两万块钱不知道在哪里买了一把枪,枪刚买到手,被人举报了,坐了三年牢。不过只关了一年多就放出来了,他疯了……被放出来后照样捡破烂,每天都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样,涂胭脂,涂口红,穿裙子,穿丝袜,还留着一头长发,就连晚上睡觉也是这样子。人们取笑他,给他取名‘花大姐’,叫久了,他的本名就没人叫了。”她摇摇头,眼皮耷拉下来,不再说了。

“后来呢?”

“后来……他一直捡破烂过活,也没有再提杀人的事,表面不说,谁知道他心里想不想。只是人们见他整天穿得像个女人,都喜欢逗他,他也实在委屈,觉得自己是被人害的。反正牢也坐了,跟人谈起来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你说他这人,要说他精神有问题,也肯定有问题的。要是说起以前的事,他倒是记得很清楚,说话也没有什么漏的,倒让人们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疯,或者他是装疯也未可知。”

“他干嘛要装疯?”

“好早一点放出来呗!疯子我也见过不少,不是胡言乱语,就是一天拿着刀想杀人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除了打扮成女人的模样,其他都挺正常。”

“你不是说他要杀他的前妻吗?”

“那不一样,哪个男人的老婆跟野男人跑了,都会那么做,何况他是有计划的,如果他是疯子,就不会雇杀手了。”窦老太说到这里,免不了为自己的分析而感到得意。

我不知道窦老太的分析是否准确,我不了解花大姐,出于一个记者的严谨,我不敢给花大姐下任何判断。一个男人,整天一副女人打扮,还得了一个“花大姐”的诨名,这足以引起一个记者的兴趣,我也只是单纯的好奇,并不打算写这样一个新闻,这些事根本没有新闻价值。

(三)

那场火灾,再一次将花大姐床头的所有积蓄付之一炬,烧掉了多少钱?窦老太也不知道,花大姐没有跟她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两人的关系是怎么闹僵的,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干记者这一行,随时要对社会上的很多事保持高度敏感性,但是需要关注的事情太多了,无关紧要的事就只好忽略掉。我原来很想知道花大姐还会不会报仇?经历过那次火灾,他会怎么活下去?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这些很快被我忽略了。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和花大姐之间竟然也有了一点交集。

那天我加班回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下着小雨,我出门时也没带伞,反正路途也不算远,从窦老太家到报社,也就是六分钟的路程。

刚进巷口时,听到一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阵呻吟,我几乎被吓了一跳。那声音似乎在呻吟,却又似在低语,在那种潮湿和黑暗的环境,听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不禁让有些惊悚起来,举目四顾,小巷灯光昏暗,不见前后有人,我只好安慰自己听到的是猫叫,硬着头皮往巷子里走。刚走了两步,却又听见那呻吟声,比先前听到的清晰了一些,我再次抬头张望,仍然不见有人影,只看见路灯下雨滴形成的丝线。

我原本想快步走开的,但是却又心有不甘,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很多鬼怪故事,然而从小受的唯物主义教育,又让我对各种怪力乱神嗤之以鼻,于是我决定非要找出这声音的来源不可。

我侧耳细听,沿着声音往角落里搜寻,似乎看见路灯照不到的墙角垃圾桶里有一个人影。

那种垃圾桶是铁质的,一米左右高,里面几乎可以站一个人。

我看的不大真切,只得打开手机的灯,往垃圾桶看时,里面蹲着一个人,他几乎是蜷缩在垃圾桶里的,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

我还想走上去看个仔细,那个脑袋却猛然抬起头来,我不禁被吓退了两步。那是一张被湿头发裹着的一张如同鬼魅一般煞白的脸,两只眼睛从凌乱的头发缝隙里射出两道光来,他嘴唇乌黑,牙齿咯咯作响。

“是我……”那声音传到空中,却像被雨水打湿一般,带着一股寒冷的湿气——那是花大姐的声音。

我再次走上前,他扒开脸上湿漉漉的头发,露出凹陷的两颊。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几乎与一个死人的脸无异。

“你怎么在里面?”我很好奇,他哆嗦着局促不安,不知道站起来还是蹲下好,只好佝偻着腰,垃圾桶的上缘到他的胸口,他两只手死死抓着垃圾桶的边缘,像是抓这一根救命稻草。

“那帮……野孩子……搞的鬼……我出不去……”他说话时,牙齿还在咯咯作响,说话也断断续续。

后来我才从理发店老程那里知道,那天他趴在垃圾桶边上捡垃圾,后面来了几个野孩子,把他两条腿扛起来,他一个倒栽葱,栽进了垃圾桶里爬不出来了。

“那怎么办?”我问他,却不敢看他的脸。

“把……这个……推倒……”说着他拍了拍垃圾桶。

我试着推了一下,铁质的垃圾桶太重,任凭我使多大劲,依然纹丝不动。我想把他抱出来,但是见他身上满是污秽,大概是孩子们把他扔进垃圾桶时还在他身上浇了泔水,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在垃圾桶边转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把他弄出来,

“你把……那几袋……垃圾放进来……我踩着出去。”他说着指了指垃圾桶边上的几个垃圾袋。我听到他的话,一下醒悟过来,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精神是正常的,至少在那一刻,他不是疯子。

他从垃圾桶里爬出来,摔在地上,一声重重的闷响,雨水溅到我身上。我以为他就这样倒地不起了,正想上前扶他,他却挣扎着坐了起来,猫着腰在地上摸了摸,捡了几个易拉罐用脚踩扁,放在一个塑料袋子,我见他也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只得转身离开。

他应该是下午被孩子们扔进垃圾桶的,一直到晚上却没有人把他弄出来,是他不愿意求人还是人们不愿意帮他?如果没有遇见我,他或许死在垃圾桶里也未可知。

第二天下午,我没有加班,一下班就回家,其实在我心里仍然盼着在巷口见到他,已确认他没事。果然,我远远就看见他坐在巷口的屋檐下,他比昨天好了一些,辫子是重新绑过的,脸上的脂粉也是重新涂过了,他的脸仍旧是干瘦煞白。

见到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我也只是向他点点头,便往巷子里走。他没有再看我,只是向大街上张望,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回到家刚坐下来,便听到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有个声音说:“大概是打起来了吧?”

另一个声音道:“那不是?他也是没事找事,跟几个孩子叫什么劲。”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正是窦老太的声音,窦老太继续道:“你瞧他那副样子,太丢人了,别说孩子们看不过眼,谁见不厌恶”。

还有几个声音附和着,

就听到后面有人吵起来了。几个孩子的声音和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的声音。

老程不知从理发店里窜出来,看见我,笑道:“莫记者,回来了。”

我点点头,见他行色匆匆,便问:“你干嘛去?”

老程说:“去下面,他们大概是要打起来了,你不去报道一下?”

说着,老程吸了吸鼻子,“草莓”抖了抖,他乜眼看我,脸上有一种得意之色。

我说:“谁打起来了?”

老程说:“花大姐啊……”

说着老程爽朗一笑,他有点兴奋起来,咧开嘴,像一只吃了臭屁虫的癞蛤蟆,咽不下去又不舍得吐出来。他不住的向我招手,嘴里说着“快走,快走……”似乎生怕去晚了,好戏就要散场。

我和老程下到巷口时,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的还在一边指指点点,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亢奋的拍手。

人群中间,花大姐和三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扭打在一起。

人群里有人高声喊:“你要揪住他的辫子,往后拉,那样他就不能咬人了。”

有人喊:“牛蛋,你不要抱他的脚,抱脚干嘛,快去扒他的衣服,你看看他有没有戴乳罩。”

其他人听着,都哈哈大笑,又有人大叫:“对对,还有裤子,快扒他裤子,看他还有没有小鸡鸡。”

又是一阵哄笑。

花大姐被两个孩子困住了手,头发也被死死揪住,整个人像被钉在地上,只有两只脚不停乱蹬,两只高跟鞋甩进了人群。有个男人捡了一只鞋,高举着嚷道:“你们看花大姐穿什么牌子的高跟鞋?”

几个人凑过去,叫着:“哇,很高档呢!”

那个捡鞋的男人问道:“花大姐,你这鞋是捡的还是自己买的?”

另外一个男人道:“不可能是捡的吧,这么好的鞋。”

那个捡鞋的男人又道:“花大姐,看来你很阔绰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盖过了花大姐的怒吼。

这时,那个叫牛蛋的孩子已经解开了他的红色大衣,里面是一件花边衬衣,那小孩解开衬衣时,花大姐一声怒吼,差点要站起来了,却又被那两个孩子死死的摁了下去。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射出箭来,要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射上一箭。然而随着他的体力渐渐不支,他的目光也黯淡下去。

他的花边衬衣被解开了,露出一件邹巴巴的胸罩,人群沸腾了。

男人们在拍手大笑,女人们羞涩的转过脸去,有的捂嘴而笑。几个男人大声叫:“花大姐,你胸罩太小了,根本罩不住。”

有人大声喊:“快扒他裤子,看他有没有小鸡鸡。”

女人们听见这话,扭头走开,男人们却伸长脖子往里挤。那个叫牛蛋小孩听到这话,松开了解衣服的手,转而去扒花大姐的裤子。

这时人群外转来一个声音,一位民警扒开人群进来,那三个孩子立刻就松开手。花大姐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垃圾桶操起一根烂了半边的扫帚,众人都知道花大姐要找东西来对付他们,纷纷作了鸟兽散,那三个孩子也逃得不知所踪。

“你要干嘛?”民警一声断喝,花大姐举起扫帚的手停在半空,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老程拉了拉我,示意我快走,我们离开那里时,人群几乎已经散尽,只有几个刚加入进来的路人,不知所以然的举目张望。

我最后看到的花大姐,已经把扫帚放了下来,脑袋低垂,在高大的民警面前,犹如一只被打掉下巴的鬣狗。

此后,我很少再见到花大姐,关于花大姐后来发生的事,只是道听途说的片段。有的是窦老太说的,有的是理发店老程说的,有的是巷子里某些我不认识的人在议论时听到的只言片语。

通过他们述说的片段中我大概能够知道,花大姐后来还有过一段感情经历。

花大姐处的对象是个聋哑人,一个比他大三岁的男人。

谁也不知道那个聋哑人什么时候住到花大姐家的,关于两个人的相遇,人们有很多说法,说的最多的一种是:花大姐有一天到街上捡破烂,遇到了哑巴,哑巴在一直尾随在花大姐身后,还对着花大姐指指点点,嘴里咿咿呀呀的想说什么。

花大姐有点不耐烦,对着哑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哑巴怎么会说话。

哑巴在他面前比划了半天,花大姐仍然不知道什么意思,把捡来的一支粉笔放在哑巴手里,他让哑巴写下来,哑巴在地上涂涂改改,竟然歪歪斜斜写出了四个字:你真漂亮。

他以为哑巴像别人一样嘲笑他,但他看见哑巴一脸真诚,像个小姑娘一样羞红了脸。他向哑巴笑了笑,哑巴也对他笑了笑,两人像个孩子一样,一下子就好上了。

至于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不敢肯定,但至少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花大姐和哑巴好上了。

谁也不知道哑巴的来历,甚至花大姐本人也不知道。有人问过花大姐,他只是摇头,不肯说,问的人多了,他就说应该是外地来的吧。

花大姐这样一说,人们就都明白了,连他也不知道哑巴的来历。

哑巴的出现带给他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他比以前更加爱美了,他比以前花更多的精力去打扮自己。甚至还赶了时髦,穿上了长筒靴,剪了一个齐眉的刘海,麻花辫也编的一丝不苟,他的假胸做得更加明显,好更突出他的女人味。只是他越是打扮自己,越让他看起来不伦不类,他毕竟是歌男人,他很难消除人们看自己时眼睛里的那种鄙夷。

我没见过哑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应该是个有爱心的男人。他们养了一条狗,一条断了一条腿的黑狗。那条黑狗我是见过的,常常窜到窦老太家,稍不注意就把窦老太的饭菜吃个精光。窦老太很生气,几次用扫帚对着黑狗的脑门打了一闷棍,那狗哀嚎几声,我以为会死过去,但过不了几天黑狗又趁着窦老太不注意溜进门。

那段时间,哑巴还在花大姐的院子里中了一些菜,围墙上种满了仙人掌,这在窦老太看来是异乎寻常的,他知道花大姐是从来不种任何东西的。

“他根本不可能会种任何东西,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我了解他。”窦老太跟我说这些话时,很确定的点点头,她能说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话来,也确实让我吃惊不小,或许这也是她跟收音机里的评书学的。

在我看来,那可能是窦老太对花大姐隐隐的嫉妒,窦老太本人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据她自己说,小时候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生于民国(1947年,但窦老太坚持说自己生于民国),裹过小脚。

其实在那时妇女已经不裹小脚了,但窦老太坚称自己是裹过小脚的,以表明她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份。为此,她还特意让我看她的脚,并指出上面包裹的痕迹,事实上我一点也没看出来跟别人有什么区别。

窦老太看不起花大姐这样的人,并非单纯出于她对花大姐异装癖的反感,还有一点是出于她大户人家大小姐的傲慢。她是喜欢打听别人是非的人,尽管与花大姐水火不容,但对于花大姐的一切她几乎都了如指掌。

对于花大姐的变化,窦老太也看在眼里,花大姐显然比以前更加勤快了,妆也化得比以前更加浓,他俨然快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除了他粗重的男人嗓音无法改变之外,他几乎就与一个女人无异。有时候他为了表现的更有女人味,连说话也尖着嗓子,说的话也比以前更加尖声细语。

尽管花大姐如何表现得更加有女人味,但在厌恶他的人眼里他变得更加令人厌恶了。窦老太就是这样,她常常咕哝着:两个大男人一起过日子,成什么样体统。

只是窦老太这样说的时候,她常常忽略了,她自己也跟老阿婆一起过日子。

哑巴自从住进花大姐家,花大姐就很少出门了,出门讨生活养家成了哑巴的主要工作,他比花大姐有个优势就是:他是哑巴。

有时候捡垃圾不足以维持生活的时候,哑巴还可以拿个破碗尊在街边乞讨。生活在慢慢好转,此后我见过花大姐为数不多的几次,他都比以前好很多,至少他不在像以前那样脏兮兮的,他甚至还穿了短裙,腿上套上了丝袜,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女人的妖娆了。

他家的黑狗似乎也沾了主人的光,日子越来越好,还生了一窝狗崽,五只狗崽笨头笨脑的,憨态可掬,常常跟着老母狗过来偷吃。窦老太赶都赶不及,她不止一次的叫我帮她买老鼠药,我问她:“买老鼠药干嘛?”

她说:“家里老鼠太多了。”

这当然只是借口,我多次听见她跟老阿婆说要买包老鼠药,把这帮狗崽毒死。我当然也没有帮她买,一直找借口拖着,后来她自己去买了一包,回来搅在饭里放在门口,小狗们一顿风卷残云就把窦老太的毒饭给吃了,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

窦老太以为药效不够,再去买了几包,照样混在饭里给狗崽们吃,狗崽们依然顽强的活着,窦老太直到上了当,在门口骂了几天假药贩子。

有一天,我在外面做一个采访回来,突然感觉好久没有听到花大姐的消息了,就去找窦老太聊天,聊天的内容照样是常规节目。

“那个哑巴走了。”窦老太兜了一圈,最后还是把话题转到花大姐上来,我早已经熟悉她的套路了。

“怎么了?”我问。

窦老太摇摇头,说:“不知道。”

如果窦老太知道,肯定会说的,她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何况她向来对花大姐和哑巴住在一起一直心怀不满。

“那条黑狗是不是被哑巴带走了?”我问。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来那条黑狗已经很久不来窦老太家了,什么时候开始不来的,我没有注意。

“不可能,哑巴走以后的几天还来,还被我打过一次。”窦老太说。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花大姐家大门紧闭。后来我问窦老太,她说花大姐还在家,只是白天不再出门,只有在晚上才出来捡破烂。

此后,很久也没有花大姐的消息,有多久?大概有半年之久,但我觉得已经过了几年一般。这半年,我不见花大姐,也没听窦老太提起,如果窦老太知道她会主动找我聊,她知道我对花大姐的事很好奇,而她也需要找人聊天以排解自己的孤独,这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过了元旦,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报社又给我增加了很多工作,像我们这种小报社其实没有很明确的分工。有时候忙起来,采访、拍照、写稿、编辑都得做,特别是年底,感觉所有的事都堆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那就是:我恋爱了。

我处的对象是个护士,腊月初三,我第一次带她来我租住的地方,还给她做了了一顿饭,吃完饭在巷子里散步。

经过花大姐家院子的时候,她指着墙头叫道:“你看,那墙上有好多仙人掌。”

我女朋友从小在城市长大,或许很少见过仙人掌,也难怪她见到墙头上仙人掌时的惊讶。那是哑巴在墙上种的仙人掌,现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密密麻麻的尖刺庇护着柔弱的掌叶,如同一叶被缆绳过分缠绕的船帆。

我自然又想起了花大姐,他活成什么样子?

花大姐家大门依然紧闭,门上的两张门神是哑巴住进来后贴上去的,现在已经退去了原有的颜色。门板已经朽了,左下角有个破洞,是那条黑狗进出的狗洞,低矮的院门上盖着一块水泥预制板,门垛是红砖砌的,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

“莫大记者,啥时候放假啊?”

理发店的老程从他店里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头,那老头是巷子里的老憨,也有叫他“憨老头”的,至于憨老头姓什么人们很少提起,只是见他长得憨厚,就叫的他老憨。老程让憨老头坐在木棚外面的屋檐下,木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店里面的光线不好,老程把镜子挂到了店外,其实晚上外面比里面还暗,但老程已经习惯了。

他熟练的将刮胡刀两面在墙上挂着的布条上蹭了蹭,然后在憨老头的下巴摸索起来。

“还早呢。”我说着,走进老程的理发店,我女朋友皱了皱眉,也跟着进去,我很自然的坐在那张铸铁理发椅上,我女朋友却站着不知坐在哪好。

一开始,我也是到老程这里理的发,只是他只会理三种发型:一种是九十年代郭富城式的发型,第二种是平头,第三种是光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他那里理发,但是出门见到了总还是要打招呼。老程是那种对人过分热情的人,有时候让我很不适应。

“最近有什么大的新闻?”老程问。

他一边给憨老头刮胡子,一边不时向我这边张望,他的目光大多停留在我女朋友身上。他总是装作一副通晓天下大事的样子,很喜欢从我这里打听一点内幕消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什么内幕消息跟他说,他却也锲而不舍。

“有什么大新闻,不都在报纸上了吗?”我说。

“能在报纸上登出来的,那还有什么新鲜的,新鲜的消息都是上不了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见得事情多了,很多事情你们是不敢报道的。你看电视上都是什么哪个领导去哪里调研了,又开什么会了,那算什么新闻?简直是瞎搞。”

老程说着说着,有些义愤填膺起来,他是很容易激动的人,特别是说到政府官员的话题。

我不想和他争论,那样毫无意义,顺着他的意思道:“那你说什么才算新闻?”

“要我说嘛,至少也要贴近老百姓一点嘛,老是报道那些当官的,太假了,谁爱看?要真实一点嘛,你们也不要老是往政府部门跑,就蹲在我们这条街,天天就有新闻。”

老程摆出了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他喜欢这样。

“蹲在这?你给我饭吃?”我笑了笑。

“你看,上次我带你去看的那事,算不算新闻?李茶在家吸毒被抓,算不算新闻?还有宏建公司强拆刘福海家,算不算新闻?”憨老头的胡子已经刮干净了,老程把刮胡刀放回墙上的布袋里。

他说的这些有的是我们报道过的,只是他很少看我们报社的报纸,有的确实不让报道。

见老程越说越激动,憨老头也在傍边帮腔道:“我还听说,花大姐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你们没报道?”

在老程和憨老头看来,花大姐便是附近一带最有名的名人。因为花大姐的异装癖,他在附近一带确实被人熟知,尤其在被当众扒衣服的那件事发生后,说起花大姐,附近几条街更是无人不晓。

然而,花大姐被人打断腿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什么时候的事?”我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强烈。

“有七八天了吧。”憨老头说。

“因为啥?”我问。

“我听说是他晚上去偷人家泔水了,你说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泔水也偷。”老程又有点义愤填膺起来,只要他一生气,他那草莓鼻子似乎就更熟了几分。

“也不是偷泔水,他只是捞泔水里面的剩饭剩菜,你捞就捞剩菜吧,还把泔水弄的到处都是,那人家还不生气嘛,泔水是留着喂猪的。”憨老头补充道。

“他偷那东西干嘛?”我问。

“还能干嘛?他又不养猪,拿回去自己吃呗。”老程说着,一脸的不懈。

我突然头皮发麻,如鲠在喉,老程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半夜一点,趁人家都睡了,他才去偷的,那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跟人家直接要,哪还有不给的。人都疯成那样,偏偏还死要面子,他以为自己还是什么体面的人,裤子都被人扒了,还要什么面子……”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一个月了吧,每天早上门前都弄得到处都是,那主家也是忍无可忍,那晚上主家起夜,听见门外响动,知道是偷泔水的,就溜出门,照着花大姐的小腿就是一闷棍,腿就折了。”憨老头说的绘声绘色,好像他就在身边亲眼目睹似的。

“警察不管吗?”我问。

“管?怎么管?毕竟偷人家东西了嘛,还怎么管?他又是那么一个疯子,谁敢管?”老程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脸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显得更加蜡黄。

我终于不想再问下去,老程和憨老头还在激烈讨论着,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了。我女朋友见我脸色惨白,上来关心的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摆摆手,说:“没事,只是有点胸闷。”

临近过年,沿街已经挂上了很多纸灯笼,临街的商铺也放了一些过年期间才放的歌,年味渐渐就浓了起来。窦老太也换了一件红色的花棉袄,老程也换掉了他那污秽的皮围裙,我女朋友买了一堆年货,堆在角落里,让我回乡下过年的时候带回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而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更冷一些,下过几场雨,树上已经结了冰碴子,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有一天中午还下起了冻雨,而上一次下冻雨是十年前。

每天下班路过花大姐的院门,我都想从门的缝隙往里面张望,但又觉得那样很不得体。一直到过年放假那天,我都没看见花大姐家的院门再次开过。

谁知道,年后上班的第一天,就从窦老太那里知道了花大姐已经死了的消息。

花大姐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窦老太和老程都很避讳谈及花大姐的任何话题,甚至整个小巷,都没有人再提起花大姐。或许他们是害怕刚死不久,灵魂还未散去的花大姐听到吧!

那座灰色的二层小楼还在那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俯视着从他脚下来来往往的众生。从院墙外面看,二楼被烧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像一块挥之不去的伤疤,昭然若揭。

莫一

2019.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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