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使得美国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债权国,拥有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黄金储备,其经济开始有了一种世界主义品性;美国的军队成为决定欧洲战场命运的力量;在凡尔赛和会上,威尔逊总统提出的民族自决和集体安全理念获得了普遍的赞许,美国一跃掌握了世界伦理的制高点,其在国家理想上遂也有了一种世界主义品性。吊诡的是,这种世界主义伦理,同样来源于清教精神。清教徒自视为上帝选民,孤芳自赏,在自己尚弱小时,宁愿孤立起来,以免被邪恶的旧世界所污;但是清教徒也有一种普世情结,希望把自己的价值推广到全世界,以消除旧世界的邪恶,一俟自己的力量足够,便会迸发出强烈的世界主义热情。
但是威尔逊总统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国际制度框架,作为其理想与实力的中介性要素。他所设计的国际联盟方案,没有独立的行动力,被英法的意志所劫持,集体安全的精神丧失掉了;他殚精竭虑斡旋出来的《凡尔赛和约》,对于他所推动的民族自决原则半心半意,又对战后秩序没有一个可行的安排,更兼对于德国过分苛刻以致丧失正当性。这些问题使得,在国际上,威尔逊各种主张的道义真诚性大受质疑;在国内,国会又质疑威尔逊,认为他把美国引人旧世界的均势政治之中,遂拒绝批准《凡尔赛和约》。这一系列挫败,使得美国在精神上再转回到孤立主义,并未完成世界主义转向。
真正的转折点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二战前期美国仍抱守孤立主义,但《租借法案》已经彰显出其作为“民主国家兵工厂”的巨大经济潜力;到正式参战后,美国的巨大生产能力马力全开,令其他所有国家相形见绌;战后初期,美国的工业产量占资本主义世界的一半以上。战争也使得美国成为真正的海洋霸主。战后所建立的关贸总协定、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等等一系列国际制度,使得美国所欲想的、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世界新秩序获得了可行的制度框架。不久后冷战爆发,美国面对的不再是搞均势政治的旧世界,而是另一个抱持普世主义精神,却与美国的理念尖锐对立的阵营,这又将清教徒的普世主义热情强烈地激发出来。美国的国际战略与国民的精神冲动于此形成共振,构成一个巨大的动员力量,内政外交于是联立起来。美国的世界主义转向就此实现。
德国是列强当中的后来者,迟至1871年才完成统一。然而一旦完成统一,德国的发展便走上了快车道。它在军事实力上已然是欧陆第一强国,在经济上也颇有后来居上之势。德国引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其重工业水平罕有其匹,一跃成为欧陆第一强国,经济力量也具有了超国界的意义。凯恩斯曾评论道,一战前“欧洲的经济体系是以德国为中心支柱建立起来的,德国以外的欧洲的繁荣主要依赖于德国的繁荣和德国的企业。……菜茵河以东的所有欧洲国家都并人了德国的工业轨道,它们的经济生活也相应地被调整了”。
德国的迅猛崛起仿佛兑现了大半个世纪之前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承诺。中世纪以来,德意志更多的是个地理概念而非政治概念,它处在分裂破碎的状态当中,屡受外敌人侵,生灵迭遭涂炭。
对德国来说,利用其超国界的经济和军事影响力,在欧洲大陆领导建设平等、开放的区域秩序,形成超德意志的普遍性框架。这个区域秩序在世界经贸秩序中占有巨大份额,因此有能力对英国主导的全球经贸秩序进行不声不响的改造;德国便可以和平的方式对英国所攫取的超额利润进行再分配,并承担起自己的世界责任。
然而德国若想做到这一点,前提是它的精神必须实现世界主义转型,实现自我超越,超越过去赖以成功的民族主义政策。这种精神转型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知识群体的精神解放,他们要能够公开地辩论并表达出这种转型的必要性,以及指出其方向。另一是国内制度的相应转型,通过宪政改革使得更多的人能够真正地参与到政治活动当中,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培养起国民的政治成熟度,使其有政治辨识力,同时使得具体的政策形成机制可以约束领导人的过分野心;而不是像俾斯麦的统治手段那样,以大量的社会福利法案来收买下层民众,将其选票掌握于自己的手中,以驯服议会,独握权柄。
历史现实是,转型所需的这两个条件在当时的德国都不具备。一俟俾斯麦下台,他的后继者没有能力像他那样“同时玩五个球”,欠缺政治成熟度的德意志便在民族主义狂热的激动下,转向对“阳光下的地盘”的攫取。在国际政治层面,组建了撕裂普遍空间秩序、以对抗性为目的的同盟体系;在国际经济层面,努力构造非普遍性的关税体系,以及诸多双边清算体系。这些努力的逻辑终点,是一个以德国为中心的等级国际结构。这令其周边国家恐惧不已,只好引来支撑着开放性体系的全球霸主国家与其对抗。最后,德意志两次走向自我毁灭。
德国的第二次自我毁灭更加彻底,也激起了德国人更为深刻的反思。战后成立的联邦德国,在冷战背景下,面对着两个必须同时实现的任务:一是国家重建,二是取得世界的信任。如果仍以民族主义观念来引导的话,这两个任务彼此矛盾,结果哪一个都无法实现。
阿登纳和戴高乐等政治家所开启的努力,使得欧洲各国都成为欧洲取向而非本国取向的国家。随着各国实力的变迁,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德国成为欧洲的德国,而欧洲也已成为德国的欧洲。德国在今天对于欧洲的影响力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大,但欧洲人对其也还是充满了信靠。德国的国家利益正是在这样一种对自我的超越当中,获得了真正的实现。
咨诸历史,无论海洋国家还是大陆国家,其作为世界历史民族的精神自觉,一定都会通过自我超越,将自己虚化为秩序的背景,而真正地成就自身。不同的地缘处境,可能会让踏上这条路的节奏有所差别,走过来的成本也可能会有所差别,但最终都一定会来到这里。
中国的经济持续不断地深度融人全世界,由于中国的超大规模体量,我们纯粹内政的行为,也会产生巨大的外部性效应。这些都使得我们过去对于世界的认知模式遭遇严重挑战,无法真正意义上地理解自身与世界。倘若始终无法获得“林肯论辩”式的认知与理解方式,中国将无法理解外部世界的正常诉求,即便是外部世界发起谈判的请求,也可能会被中国视为围堵而遭拒斥。
可以说,此时的中国需要的是一场“精神解放”运动,而不仅仅是一场启蒙。这里的所谓启蒙,是指在蒙昧的状态下开眼看世界;所谓精神解放,是指在根本上改变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启蒙可能带来大量的信息,但只有精神解放才能帮助我们去理解这些信息的意义为何。因为,任何信息,都只有在特定的认知框架下才会呈现出其意义,没有脱离开认知框架存在的赤裸信息;同样的信息,在不同的认知框架下会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而所谓精神解放,就是要反思乃至重构我们的认知框架。所以,精神解放,是无法简单地通过另一次启蒙来完成的,因为这很难突破观念论的结构,只不过会让我们落人新一阶的将民族理解为致密体的误区。“林肯论辩”的意义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浮现出来,它有两重意涵:第一,我们需要有历史政治观上的转变,对世界秩序进行全新的理解与实践;第二,中国需要在精神层面上进人不断自我解放的过程,它可以通过林肯论辩的方式进行。新的历史政治观在此论辩中浮现出来。从早期舒曼、莫内关于欧共体的声辩,科尔关于德国统一的应急设计,到德斯坦领导的欧洲宪法讨论,再到近年哈贝马斯对欧盟的警示演说,林林总总。经贸过程走上了与政治过程合一的进程。这段历史可能是未来世界历史发展的某种小规模预演。
至此,我们的讨论进人到了一种基于普遍视角的世界历史哲学,中国的自我意识要在这个层次下再获审视。通过认识论意义上的“林肯论辩”,形成新的历史政治观,是全球化的历史实践,是某种意义上无从避免的宿命。一如塞涅卡所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就世界秩序而言,还有着超越于欧洲乃至西方之上的更深一层的普遍性,这就需要“林肯论辩”在几个世界历史民族之间继续展开。它将重构这些世界历史主体的自我意识,世界秩序最终进人一种去主体的主体间性的进程之中。这样一种论辩,将是对中国的全球历史意识的发现过程,会促成中国的精神解放。它既要在中国内部来展开,也要在中国与世界之间,尤其是中美之间来展开,这里涉及的不仅是中国发现自己的全球历史意识的问题,也涉及美国的全球历史意识的重构问题。将中国复杂多样的现实统合在统一的法权秩序当中,既承认超大规模国家内部地方主义的正当性,又不导向国家的分裂;在技术上使一个超大规模国家的日常政治既能有效运作,又不至于丧失对人民的代表性;对于中国的悠久历史、澎湃的革命史以及人类现代政治文明的优秀成果,都能吸收并表达在宪制的理想当中。
对这个宪制不能做法典化的理解,而需要做历史性的理解,但它又必须呈现为法典化的形式。这样才有可能让前述所有这些彼此之间经常有着巨大张力的要素,都在这个自由宪制中获得其表达;才能将前文反复讨论的世界政治与国家政治当中的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之间的张力给出恰当的安顿,让中国与世界的共
同演化过程,通过该宪制作为制度性界面,而获得恰当的表达。
一旦获得对这些意义的理解,中国的视界中将会展开一片前所未有的时空天地。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就是不断努力克服自己的内在失衡的历史。这种失衡在精神与物质两个层面都深刻地存在着;到了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内在失衡以及世界的失衡,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中国内部的困境,必须在全球秩序重构的框架下,通过中国的世界主义化才能够化解;中国的外部困境,也必须通过中国对自我意识的重新表达来获得突破。中国的失衡需要通过一个宪制过程来驯化,世界的失衡同样需要在一个普遍宪制过程中被驯化。
现代政治在其初起之际是以意识形态为其正当性基石的。意识形态直接塑造着人们对于世界的想象,一种观念的而非实践的政治理念便被建立了起来。它的极端表现,是用“观念”取代过去的“宗教”,将政治再绑架进人一种“伦理-官僚世界”,形成一种对于民族的致密体认识,这在现代呈现为韦伯所痛恨的“理性的铁笼”。两次世界大战的源起,与这种观念对政治的绑架有着深刻关联。今天,在去政治化的世界,将再一次面临被观念所绑架的危险。在一个因为各种世界层面的失衡与挑战而被打开的“林肯论辩”的过程中,异化了的“伦理-官僚世界”将再次获得机会形成自我突破,真正进人到“政治世界”;而中国本身也将在这个过程中突破自己的历史,进人到“政治世界”。的政治理念便被建立了起来。它的极端表现,是用“观念”取代过去的“宗教”,将政治再绑架进人一种“伦理-官僚世界”,形成一种对于民族的致密体认识,这在现代呈现为韦伯所痛恨的“理性的铁笼”。两次世界大战的源起,与这种观念对政治的绑架有着深刻关联。今天,在去政治化的世界,将再一次面临被观念所绑架的危险。在一个因为各种世界层面的失衡与挑战而被打开的“林肯论辩”的过程中,异化了的“伦理-官僚世界”将再次获得机会形成自我突破,真正进入到“政治世界”;而中国本身也将在这个过程中突破自己的历史,进人到“政治世界”。
咨诸中国的历史,我们发现其在若干轮的大循环中,内在地包含着一个自由的展开过程。中国的古代历史便是这种自由的现实展开过程,但它到古代后期却走向了自己的悖反,以至于无法兑现自己的轴心文明对于人性与尊严的承诺,从而内在地吁求着外部力量的到来。到了近代,中国与外部世界通过各种形式的互动乃至互构,而朝向自由法权,经历了艰难的转型历程。今天,实现了经济崛起的中国,已经在用自己的力量深刻影响着世界法权。虽然从长线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但从中短线看,中国如何看待自己,将在深刻的意义上,决定世界如何向前演化。
归根结底,中国作为一个世界历史民族,决定了,世界的自由将以中国的自由为前提。中国需要有一种超越民族主义的民族主义。它需要民族主义,以便实现国家的动员与组织,应对险恶的国际环境;又必须能超越民族主义,以便打开世界视野,从世界历史的意义来理解中国的位置,使中国作为自变量参与到普遍均质世界的生成当中去。大一统(其又转化为“统一”)。一个极富辩证色彩的转化就此浮现,作为信仰的历史,其名被抛弃,其实则长存。古代传统史观下的历史必须死,因为中华民族必须生!这个必须生的中华民族,就是那具有超越性之中国历史的道成肉身。
经过这样一番历史哲学的挖掘,一种对20世纪中国史的新理解便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