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的同桌——在月光下洗澡的男孩

他的名字叫刘希洛,在成为我的同桌之前,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差,不仅我不喜欢他,好像大多数同学和老师也都不喜欢他。现在,我不是为他辩白,只是觉得,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和他真实的样子可能会大不一样。

刘希洛是我的初中同学,再准确一点是我上初一时的同学。

那时候,我是班长。

和大多数班干部一样,我的职位并不是同学们通过民主选举得来的,而是因为学习成绩好,才被老师委以重任。学习成绩,好像是评价我们的唯一标准。成绩好,一切都好。成绩差,一切都差。没有人在意你的爱好和特长,没有人跟你谈人生和理想,思想和品德也只是试卷上的题目而已,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提高学习成绩。

刘希洛看起来并不这样想,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垫底,是许多代课老师重点批评的对象,也是许多同学用来衡量自己学习成绩的底线。刘希洛看起来不是很在乎别人的看法,他自顾自地过着没有书本和作业烦扰的逍遥日子。

他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不愿意参与我们这些书呆子的无聊竞争。

他把许多精力都用在了交女朋友上。虽然我们那时都才只有十三四岁,但那正是刚刚步入青春期的豆蔻年华,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对我这种一天到晚都在认真看书和做题的正经学生来说,在这样珍贵的青春时光,难道不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而刘希洛竟然去谈恋爱,这是早恋,是影响学习的大忌,是绝对禁止的。

我一方面非常鄙视刘希洛这种堕落的行为,但另一方面又对他有一股莫名的羡慕,甚至嫉妒。这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感觉。

我也有喜欢的女生,可只能暗暗地藏在心底,让那份喜欢由炽热变得冰冷,再到消失得无踪无影。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样压抑自己是不是对的,但我知道,当我回忆学生时代时,我感觉自己像失忆了一般,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可放大了仔细一看,那片空白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学习”。

令我感到心情复杂的不只是他敢于谈女朋友,而是他谈过的女朋友都很漂亮,而且不止一个,另外,她们还都是其他普通班的女生。在我们重点班的学生看来,那些普通班的学生都是一群不学无数的朽木,我们很少跟他们往来。但刘希洛不一样,好像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都有他认识的人。

刘希洛能交到漂亮女朋友,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帅吧。他发育得早,个子高高的,留着长发,脸很白,没有一点儿瑕疵。如果不知道他经常和别人打架,还真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文静的小白脸。

有一次,在课间休息时间,我正在埋头做题,忽然听到教室门口有人喊:刘希洛在不在,刘希洛给我出来。我抬头看到门口站着几个其他班级的男生,接着刘希洛便跟他们出去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凶狠地把刘希洛叫出去,等刘希洛回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塞着一团快被血渗透的卫生纸,身上的衣服有好几个脚印。

还有一次,我去上厕所。学校的公共厕所在操场边上,要上厕所需要从教学楼出来,然后斜穿过操场,一来一回,课间十分钟也差不多过去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在教学楼后面的墙角处有三个男生拿着板凳腿围着另外一个男生。被困的不是刘希洛,刘希洛是那三个人之一,他像是在警告那个手无寸铁的男生,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上课铃响了,他们就散了。

我想刘希洛和别人打架斗殴的原因无外乎是因为某个女孩子,就像动物争夺配偶权一样,这也是人类的本能。几乎所有的青春电影里都会有的桥段就是男主英雄救美,一个人跟好几个人打,最后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这种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想必刘希洛经历过很多次。而许多像我这样老实本分的学生,从来不敢想象会跟别人打群架。

我不敢对心仪的女生表白,更不敢鼓起勇气站出来保护她,我像被阉割了一样,怯手怯脚,唯唯诺诺,并且傻不愣登的,连阉割我的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从那次我们班男生差点和隔壁班男生打起来时的场景可以看出我的怯懦。

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班女生经过隔壁班门口的走廊时常常遭到他们班男生的骚扰,后来,刘希洛看不下去了,就要跟那些男生理论理论,结果升级成两个班级的男生之间的矛盾。当时,我们班的男生大部分都出去了,领头的就是刘希洛,他们站在走廊里和隔壁班的男生相对峙,动手只在顷刻之间。

我一直没有出去。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男生们大部分都出去了,剩下的基本都是女生。接着听说,男生们要跟隔壁班男生打架。我当时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一班之长的身份,只觉得那是其他人的事情,和我无关。后来,有个女生惊讶地问我:班长,你怎么不出去帮忙啊?我这时才想到自己有责任去管管这件事情。可是我还没有走出门,他们就被老师驱散了,大家陆续被撵进了教室。

老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隔壁班理亏,又因为大家并没有真正打起来,所以没有追究谁的责任,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隔壁班的男生因为这次事件也确实有所收敛了。

这件事让我真正知道,自己除了在成绩上比刘希洛好一点儿外,其他许多地方都不如他。就算比成绩,他的英语成绩有时候也比我考得好。

英语是刘希洛最擅长的一门课,也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常常能考出接近满分的成绩,而其他课程的分数却常常是个位数。我猜,他的英语之所以优异,是因为英语老师。在我们所有的老师当中只有一个女老师,那就是英语老师,并且她还是一位年轻的美女。

刘希洛坐在教室西南角的最后一排,在他后面放着扫帚、畚箕、垃圾桶等打扫卫生的工具。这是被授课老师们遗忘的角落,是整个教室里最差的位子,也是最自由的地方,只有成绩非常差的学生才会被安排坐在这里。

有一天上英语课,英语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一道选择题,那道题目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对答案都不是很确定。老师试探性地问了大家应该选择哪一项,可下面的同学都支支吾吾不敢说出自己的答案。

这时候,从教室后面传来一句响亮但不清晰的回答:老师,选C。好像回答者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声音有些奇怪。于是,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转过头去看是谁在说话。当大家看到刘希洛正在偷偷地吃泡面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能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也只有正在吃泡面的刘希洛能干得出来。讲台上的英语老师也被他逗笑了。刘希洛的答案是正确的。

如果在其他课堂上,他决计不敢吃泡面,因为其他老师会向班主任告状。英语老师对刘希洛有异于其他老师的宽容。她在课堂上常常会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看刘希洛有没有在看书学习。不管刘希洛在做什么,他都不怕被英语老师发现,他总是对这个女老师笑嘻嘻的,有时候还会开两句玩笑,夸老师穿的衣服漂亮。

他们看起来不像师生,更像是朋友。

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老师当作平等对待的朋友,即使我的学习成绩不错,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年龄上的差距是一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主要原因在于我的自我封闭,不会向老师打开自己的心扉,这样做可能出于我的本能吧,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在我看来,像父母、老师这样的大人,他们是更强大的存在,是比我更高级的人类,在他们的掌控下,我想要更多属于我自己的自由空间。

刘希洛大概也想要更多的自由吧。在没有老师看着的时候,他喜欢和别的同学聊天,甚至悄悄地离开座位,他想要课间一样的自由。可是,我作为班长,老师不在的时候,我就担负起一半老师的责任,掌管课堂纪律。

纪律委员的话刘希洛是不听的,奇怪的是,他听我的话。

自习课上,许多同学都控住不住自己和同桌和前后桌的同学说几句悄悄话,一两个人悄声说话倒没什么,可是一传俩,俩传四,不一会儿教室里就会嗡嗡地响成一片,让人无法专心学习。而多数时候的始作俑者都是刘希洛,他第一个挑起闲聊,而且声音也比较大。

这时候,我就点名刘希洛,让他不要说话。他每次都是笑脸相迎,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是,班长。同时,他还举起手做出敬礼的手势来。坦白讲,对他这样脸皮厚的人,我也没什么办法。但,每次让他不要闲聊,起码能管上半节课,这已经足够了。

后来,为了提高学习差的同学的成绩,班主任重新安排了座次,让一个好学生和一个差学生坐在一起,这样就能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了。于是,我和刘希洛便阴差阳错地成了同桌。

刚开始我对老师的这种安排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学习好的可以帮助学习差的,但学习差的对学习好的有什么好处呢?只有拖人家后腿,白白浪费人家的时间。可是,和刘希洛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刘希洛离开最后一排的位子坐到了比较靠前的地方,在他周围有好几个学习好的同学,上课他们认真听讲,下课认真看书做作业,他都看在眼里。虽然还是在同一间教室,和之前的座位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米,但学习氛围是完全不同的。他真的被影响到了。

他常常问我数学题,起初都是非常简单的,我三两下就帮他解决了,每次帮他解答一个问题,他都会对我赞不绝口,我一时也以为自己真的很厉害。但没过多久他问的许多问题,我也解不出来,逼得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数学。

我发现,与其说是我帮助他提高成绩,倒不如说是他在鞭策我,助我成长。

他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和我不一样,有时我以为那是不证自明的结论,但他总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我总是死记硬背书本上给到的公式和定理,相信书上的一切,但是,他不一样,他怀疑一切。

我给不出完美的解答时,他便会询问其他同学,那种认真地寻找答案的劲头,我好像从来不曾有过。他跟我说他上小学时,学习成绩也是非常好的,每一门课在班级里都在前三名。但是,自从上了初中,他就不想学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学了,他说他也不知道。

因为刘希洛的到来,我周围原本沉默平静的氛围,也变得活跃了。

课间的时候,他常常能逗得前后位的女同学合不拢嘴。他也劝我多和其他同学聊聊天,或者到外面活动活动,别成天就知道学学学。他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玩耍。

每当我出去玩的时候,总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是在背叛“学习”,还不如回到教室多做两道题。我感觉自己像中了“学习”的蛊毒,成了“学习”的傀儡。尽管看到其他同学玩得很开心,心里也羡慕得紧,但我仍然会装作一副在认真学习的样子,这样我就不会有背叛的负罪感。

我近乎苛刻的“自律”,以至于对普通人常玩的扑克牌、麻将、篮球、足球、街机游戏,到后来的电脑游戏、手机游戏,我都鲜有涉足,每当同学或朋友们在一起聊游戏时,我都会避而远之,因为我都不会玩。

小时候听到过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哪里有什么天才,我只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了”。所以,至今我都不太喜欢喝咖啡,尽管我的工作也没有做得多么出色。事实上,该喝咖啡的时候还是要喝的,该消遣的时候还是要消遣的,否则人生将会多么无趣啊。可我义无反顾无可救药地走上了无趣的人生之路。

刘希洛看到了我无趣的学习和生活。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早早地回到了学校。因为是寄宿制,我们每两周会回家一次,星期五下午回去,星期天下午再回学校。我在宿舍里收拾好东西以后准备去教室做功课,这时刘希洛和另外两个其他班级的同学进来了,他见到我就高兴地叫我和他们一起去外面的网吧上网。

我本能的反应该是拒绝的,但我想了想,我从来没有去过网吧,可以趁这个机会体验一下,另外,到晚上自习课还早得很,有的是时间。我便跟着刘希洛他们去上网了。

网吧距离学校差不多两公里,我们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了。走进网吧,顿时就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儿向我袭来,我不自觉地咳嗽了一下。

大厅里,云雾缭绕,声音嘈杂,在这里玩的人许多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大多数都在打游戏,一边抽着烟,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在谩骂嘶吼。屏幕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枪战。

我们一行四人,老板给我们开了四台机子。当我坐在电脑前时,我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玩什么。像其他人一样玩枪击游戏吗?可是我不会玩。刘希洛告诉我那款枪击游戏叫《反恐精英》,也叫CS,每次来网吧他们基本上都是玩CS。我按照他的指示玩了两局,但是我连方向都搞不清楚,路都走不明白,很快就死掉了。我便不想再玩了。

刘希洛跟我说,如果不想玩游戏,就听听音乐看看电影什么的,随便玩,反正不要把那一块五毛钱浪费了。在网吧消费,一小时一块五。那一小时,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可对我来说就像一天那么漫长。我体会不到在网吧玩的乐趣。

打游戏时的刘希洛和网吧里其他的人没什么两样,就像被注射了兴奋剂,变得歇斯底里。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要继续玩下去。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学校。

看到我执意要回去,刘希洛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让我稍等一下,他会陪我回学校。他让那两位同学继续玩,费用他包了。我有些过意不去,扫了他们玩游戏的兴致,但我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和刘希洛在回学校的路上,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推着车子慢慢走。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其实,大部分都是他在说话。

他说:打游戏对我来说是一种解压方式,很多人玩电脑游戏会上瘾,就像吸毒一样,我不会。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到网吧里玩上几个小时,在虚拟世界里,可以肆意拼杀,任意宣泄,特别痛快。玩游戏的时候,我能暂时逃离这个痛苦的现实世界,有游戏这样一个避难所,不至于让我难以忍受。鲸鱼在大海里游荡,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浮上来呼吸,否则会被憋死。所以有时候,打一次游戏对我的作用就像鲸鱼浮到海面换一次气。

我问他:这个世界有那么痛苦吗,这种话不像你说的。他笑了笑说:你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听话,学习成绩又好,爸爸、妈妈、老师、同学都喜欢你,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不一样。

我看起来确实如他所说,但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多么幸福,也没有感到多么痛苦,我只是漫无目的地活着,大人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他们让我好好学习,我就好好学习,没想到我却因此变成了书呆子,而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

刘希洛接着说:我爸以前是开出租车的,那是一种客货两用的皮卡车,有时候拉人,有时候拉货,生意还算不错,可是这两年车子逐渐多起来,他就接不到什么活儿了。他本来就喜欢喝酒,曾经还因为喝酒出过车祸,导致左眼永久性损伤,现在看东西还是模糊一片。我妈不喜欢我爸喝酒,每次他喝酒,我妈都会和他大吵一架,直到吵得街坊邻居们来劝架。现在我爸喝酒喝得更频繁了,所以他们吵架也吵得更频繁了。每次我回家都能看到他们争吵,我妈还一直嚷嚷着要离婚,我知道那都是气话,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不说这些,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上了初中以后便不再想学习了。

刘希洛表面上看起来很潇洒,可真实的内心又是怎样的呢?我想,那颗心一定是满目疮痍,但又坚强地剧烈地跳动着,不断地向全身各处迸发着炽热的血浆。

过了好一会儿,我俩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周五放学回家在路上发生的一件事。我便跟刘希洛说:我跟你说一件我的糗事儿,目前为止,我谁都没对说。前天下午放学回家,我骑着这辆自行车行驶到镇上。当时镇上逢集,人多,车也多。有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我骑着自行车经过的时候,后座外侧挂着的篮子蹭到了车的保险杠。我以为没啥,继续往前骑,结果被车主叫住了。他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说车子被我刮伤了,要我赔钱。我停下来,把车子放好,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有一道轻轻的白痕,但是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他说,如果去修车行喷漆,起码要一百多块钱,念在我是个学生,要我赔八十块钱算了事。我当时一下子就被吓懵了,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刘希洛果断地说:那是讹人,他唬你呢,一辆破面包车,把他车灯砸了也不值一百块钱。后来呢,你给钱了吗?我接着说:给了,给了二十块钱,我全身上下总共就二十块钱,全给他了,那是我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用来买辅导材料的。唉,真是倒霉。

刘希洛说:那个人拿到钱时什么表情?我说:他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我感觉我确实被讹了。刘希洛摇摇头说:以后得长个记性,遇到事儿先不要慌,更不要怕,大不了跟他干一架。话说我星期五回家的时候也遇到一件事,不过我就是看看热闹,过会儿,到宿舍再跟你说。

这时候,我们刚好走到学校门口。大门敞开着,许多推着自行车的同学往学校里走,门口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他们身上背着书包,车子上挂着篮筐,篮筐里放着的大概是最近一两周的食物,有的可能是馒头,但大多数都是煎饼。

在我们那儿,煎饼是最常见的主食。煎饼比馒头耐放,如果不是夏天,放上一个月也没关系,依然可以吃,倘若是馒头,可能会变成石头一样硬,咬一口能硌掉牙。煎饼也方便携带,叠成一沓,包起来,就像书本一样随意塞到书包或篮子里,不怕被弄坏。

除了煎饼,他们有可能还从家里带来一两个炒菜,以及咸菜疙瘩。为什么我对他们带的东西这么熟悉呢?因为,我每次从家里带过来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些。学校里有食堂,但是食堂的饭菜油水太少,外面的饭菜又太贵,为了省一点儿钱,我们都会尽量从家里带吃的来,能吃几天是几天,等到把自带的食物吃完了再去花钱买着吃。

吃饭的地方不在教室,不在食堂,就在宿舍里,再准确一点是在自己的床板上。

我们的学生宿舍是一排排的瓦房,每一间宿舍里都整整齐齐地放了二十多张双层木架床,那是实打实的大通铺。即使其中一张床断了一条腿也没有关系,床夹在中间是不会倒的。到了吃饭的时候,把被褥和凉席掀开,露出床板,就是现成的饭桌了。

我和刘希洛走进宿舍的时候,看到许多同学正在各自的饭桌上吃饭。晚饭时间到了。刘希洛跟我说:到我床上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我和他在同一间宿舍,但相隔很远。不管在谁的床板上吃饭,饭后都会留下一些残渣、油渍、脚印等痕迹。所以,许多人的床板就跟案板似的。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和菜拿到刘希洛那边,他也拿出他的饭菜,放在一起就有好几个菜了。我带了清炒土豆丝、干煸豆角和青椒炒肉,他也带了炒土豆丝,不过是酸辣味的,还有红烧茄子和凉拌猪头肉。虽然吃饭的环境不怎么样,但是我感觉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尤其是他那盘猪头肉。

刘希洛一边吃着煎饼,一边接着讲刚才说的故事:那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快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枪响。我当时就猜到,一定是我们村子的人和隔壁村的人在争夺铁矿。我就顺着枪响的方向骑过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爬到土丘上往矿坑那边看,果然有两拨人在火拼,他们都拿着长枪,应该是那种打铁砂的火枪。我看到地上还躺着两个人,大概是中枪了,不知道是死是活。这种事情在我们那一带发生过很多次了。我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种场面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他却说得跟家常便饭似的。我好奇地问他:这都是违法的呀,没人管吗,警察呢?他哼了一声说:谁敢管,人家都有枪,管也管不了,那些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村那一带有大量的铁矿石,很多人挖铁矿发了财。谁有矿,谁就有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杀人这种事情花点钱就摆平了。我们那儿太乱了,为了钱,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哦,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咱们学校下面也有很多铁矿石,我估计用不了几年学校就得搬走,好腾出地方来给人家挖钱。

刘希洛用一种看穿一切的语气说着身边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而在我看来,那些事都和我遥不可及,令我不可思议。

我所看到的世界是表面的平静和谐,而他看到的是背后的残酷现实。

我不知道他说的火拼杀人事件是真是假,但多年后当我再去初中母校时,学校确实已经搬迁了,曾经教学楼后面的操场早已被挖空。不仅我的母校,镇子周围到处都是大面积的矿坑和人造土山,有些地方连普通的公路都被挖成了悬崖公路,路上每天都能看到一辆辆的卡车满载矿石绝尘而去。如果从空中俯视大地的话,不知会是一种怎样触目惊心的景象?

吃过晚饭,我就拿着书本去教室看书学习了。刘希洛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便和我分开了。据我所知,他除了会去和女朋友卿卿我我,还会到宿舍管理办公室走一遭,因为他跟管理员走得很近。

男生宿舍的管理员很年轻,很强壮,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而女生宿舍的管理员却是一位阿姨。学校这么安排兴许是因为我们这些男孩子都在生龙活虎的年纪,最容易惹是生非,势必要找一个年轻的壮汉才能把我们镇住。否则,安排一个大爷做管理员可能会把他气出病来。

男生宿舍的确不好管理,各种事件频出不断。

使用违规电器是司空见惯的,热得快、吹风机、电炉子等电器每次搜查宿舍都能查出来一大堆;偷盗的事情经常发生,有的丢了钱,有的丢了物,饭菜或零食丢的最多,喜欢偷吃的人很多,但是宿舍里没有摄像头,根本查不出是谁干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只有一墙之隔,爬墙头偷窥女生宿舍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打架的事情就更多了,有的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起来的,有的是因为看不惯学生会的人趾高气扬随意扣分打起来的,有的是因为老实人好欺负而打起来的。

宿舍管理员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宿舍的舍长,学生会的人,以及像刘希洛这样交际圈比较广的人都是宿管员的好帮手。他们,尤其是学生会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也因此拥有一些普通学生没有的特权,比如掌管宿舍钥匙,我认为有的同学丢失财物,学生会的某些人有重大嫌疑;再比如晚上十点熄灯以后,我们都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不能说话影响他人休息,而他们却以检查宿舍的名义在宿舍内外任意走动,大声说话。

宿舍的大院儿里没有专供学生洗澡的地方,只有一排水龙头,刷牙、洗脸、洗澡、洗衣服全在这里解决。每天早晨起床后,洗漱都是一项艰难的工作。

水龙头的数量少得可怜,几百号人等着洗脸刷牙,没有人排队,全都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我几乎没有机会一直看着一个水龙头刷牙,都是趁别人洗漱的间隙,赶快把脸盆伸过去接点儿水。洗脸刷牙的水都在里面了,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地上把牙刷好,把脸洗好。

夏天是最要命的。

晚上下了课回到宿舍,要赶在熄灯前洗漱完毕。出了一天的汗,身上黏腻腻的,睡觉前如果能洗一个舒服的澡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满足。所以,在男生宿舍大院儿里到处都能看到光着屁股的男生,他们有的在水池旁一盆接一盆地往身上泼水,有的接了一盆水在走廊、门口、草地等任何没人的地方搓洗,也有的把水盆端到宿舍里小心翼翼地擦拭。整个院子都是我们的澡堂。毫无疑问,能占到一个水龙头畅洗是最幸福的。可是,人太多,就那么几个水龙头,轮到自己的时候,都要熄灯了。

有一天晚上,我拿着脸盆在一群人后面等着接水洗澡,刘希洛经过的时候看到我了。他告诉我先不着急洗,等到熄灯以后没人了再过来,那时候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洗多久都行,他经常这么干。我疑惑地问:宿管员不会骂吗。他说:没事儿的,这个你不用管,回去吧,晚会儿我去叫你。我将信将疑地回了宿舍。

大概熄灯半个小时后,刘希洛来到我床头叫我了。这时候其他同学都已经睡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拿着脸盆跟他出去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月光轻柔地洒在院子里,屋顶的瓦片,晒衣绳上的衣服,院子中间的草丛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的清辉中。外面除了我和刘希洛,一个人影都没有,和半小时前的喧嚣相比,反差极大,经过其他宿舍门口时,我还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呼噜声。

站在那排空无一人的水龙头前,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同时还有一丝愧疚。

我俩先刷了牙,然后把身上仅有的内裤脱掉,便开心地洗起澡来。水龙头喷出的水比平时要旺盛得多,哗哗的水声响遍了整个院子。把一盆水从头顶浇下去,流遍全身,就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火热的身体瞬间降温,浑身上下透着凉爽。我和刘希洛的皮肤本来就很白,淋过水后便在月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芒,此时天上最耀眼的是月亮,而地上最夺目的就属我们两个男孩的胴体了。

我体验到了“特权”带给我的便利,那是作为一般学生不敢奢求的东西。如果没有刘希洛我怎么敢熄灯后再去洗澡呢,如果没有刘希洛跟宿管员的特殊关系,刘希洛怎么敢那么“嚣张”呢,这种行径似乎表明我和那些高年级学生会的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会用特权欺负人,而我只会用特权获得一点好处。

后来,我又跟刘希洛一起洗过几次,但每一次心里的愧疚感都在增强,脑海中似乎有一种声音总在提醒我:这种事情不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洗过几次之后,我便又回到了争先恐后地打水状态。

我没有跟刘希洛说不和他一块洗澡的原因。我想,即使我说了,他也理解不了我的那种负罪感。打破规则,做特立独行的事情,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发现,我被禁锢得久了,早已忘记了怎样飞翔;一直在用嘴巴吃饭和说话,却不知道,它还能用来歌唱。

学校里有一回组织歌咏比赛,以班级为单位,每个班级都务必参加,可以独唱,也可以合唱。我作为班长在班级里号召大家积极参与这次比赛,可是没有人报名参加。

坐在我旁边的刘希洛鼓动我,让我报名,可是我自觉五音不全,什么歌都不会唱。他说他可以教我一首,我想既然他会唱,他完全可以参加呀,但是我没有那样说,而是问他教我唱什么歌。

他要教我唱的是童安格的《把根留住》,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他唱了几句,感觉很好听。当时我只想着要学一学,并没有考虑真的要拿这首歌参加比赛。于是,他先把歌词全部写下来,然后一句一句地教我唱。歌曲很简单,很快我就学会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歌是一首非常经典的爱国歌曲,与其说是童安格唱出了台湾同胞对回归祖国怀抱的热切期盼,不如说是唱出了所有炎黄子孙血脉相连的浓浓真情。我完全没有想到刘希洛会喜欢这么一首有深度有内涵的歌曲。

然而,我学会了那首歌后并没有勇气报名比赛,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害怕独自一人站在台上唱歌,我会紧张到忘掉所有的歌词。

最后,刘希洛和我商量出一个方案,让我们班所有的男生一起参加,一起合唱《男儿当自强》。起初,我在讲台上说出这个提议,许多男生都有些不情愿,接着,刘希洛第一个站起来表示愿意参加。此时,他是我的托儿。

刘希洛还当众鼓舞大家说:我们男生个个都是男子汉,谁敢说不是?合唱的曲目还是《男儿当自强》,怎么能不参加呢?别说了,兄弟们,一起上吧。听到刘希洛这番话,女生们竟然都鼓起掌来。也许是被刘希洛的话所感动,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作为男子汉的面子,不一会儿,所有的男生都陆续站了起来。

歌咏比赛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我们最终没获得什么名次,但重在参与,这次活动对像我这种容易怯场的人意义重大。我要感谢我的同桌刘希洛,我会尽自己可能帮助他。

而我能给他的帮助就只有在学习上了,但是,无论我怎么帮他补习功课,无论他怎么努力配合,他的成绩仍然处在低位,提高有限。短时间内想得到大幅度的进步是很难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

可是,升到初二后没多久,他便转学了,我们从此再无联络。

许多年后,我大学毕业,还在所谓的大城市漂泊时,偶然从一个老同学那里打听到,刘希洛早已在老家结婚生子,他当年转学后继续上到初三就没有再上下去,然后就跟着亲戚进了某个大工厂打工,钱也不少赚,现在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

刘希洛理所应当比我过得好,从前是,现在也是。

想起当初我瞧不起他的样子,就知道我是多么无知,多么愚蠢。

他是一个除了成绩,其他各方面都在全面发展的孩子。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栋由许多根柱子支撑的房子,学习成绩其实只是其中一根柱子,刘希洛只是失去了学习成绩这一根柱子而已,其他的柱子都粗壮有力,而我却只有一根弱不禁风的柱子,未来堪忧。

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再遇见刘希洛,不知道遇见他时应该说些什么。我还记得他教我的那首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多少脸孔/茫然随波逐流/他们在追寻什么/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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