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中,贾政看似很讨厌宝玉。
宝玉要去上学,贾政“冷笑”,却又严词警告宝玉身边小厮,不得带坏宝玉。
贾政和众人游览大观园,想卖弄宝玉才情。然而对宝玉最大的赞许,就是“笑道”。除此之外,不是“冷笑”,就是呵斥,骂宝玉是“轻薄人”,“畜生”,“无知的孽障”。
宝玉对大观园的题词,贾政基本都不认可。可后来我们会发现,大观园里的亭台楼阁,各个院子,采纳的都是宝玉的命名。
因为琪官、金钏事故,贾政将宝玉打了个半死。事后他也自责,书中两次提到,贾政“泪如雨下”,“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这是第一次,贾政的深情流露。
宝玉出家,见得最后一个家人,是贾政。
他向贾政“拜了四拜”,飘然离去。贾政想赶上宝玉,“不顾地滑,疾忙(文中是此‘疾’)来赶”,“赶得心虚气喘”。
我越看越觉得,贾政并非表面那么冷血,对儿子也自有一种深情。
我猜想,他对宝玉表现得不近人情,一方面是他要维护父道尊严。另一方面是恨铁不成钢,宝玉没有完成他对“儿子”的完美期待。
宝玉素来极怕贾政,恨不能躲得远远的。每次听说贾政找他,就一阵紧张。
这种父子关系里,双方只有严阵以待的冷漠和疏离。感情都被藏在父权、面子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之后,谁又能感受到亲子间的温暖和美好呢?
出于种种原因,一些家庭形成这种亲子关系,父母不认为有何不妥。
但我相信,没有一个孩子喜欢这种父亲母亲,喜欢这种家庭关系。
由于弱小,孩子只能被动接受,习惯,适应,直至变成生命的一部分。
宝玉是幸运的,除了父亲,有太多人对他爱的浓烈。他成长得幸福而甜蜜。
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怎会如此好运呢?
2,
我曾深恨我的父亲。他足够值得恨。
在外,他是一个老实的,勤劳的,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农民。
在家,他是一个十足的暴君。对母亲如此,对我亦如此。
幼童时期,被他吓得尿裤子。
儿童时期,被他当众责骂,扇耳光。
青春时期,还被他拿着棍子,打得满院子跑。
如果因为我犯错,被打被骂,我认。但多数情况,我都只是他不良情绪的出气筒。
他对我,除了责骂,就是否定。因为这些,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我从未感受到他的温暖和关爱。
小学时,有一天他心情好,竟然笑眯眯地拉起我的手。我立马感觉不舒服,甩开了他。我们之间,距离才是正常的,缩小了距离,竟使我极为不适。
我结婚生娃后,我们的关系也没有改善。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看到我剖腹产后那么疼痛,心疼得吃不下饭。
听到后,我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是真的吗?”第二反应仍然是不习惯,不自在。
冷漠,疏离,互不关心,似乎已成为我们父女之间约定俗成的关系密码。如今告诉我,这个密码变了,我不知所措,我没有其他密码打开彼此的局面。
也许因为我有了独立的家庭,也许因为父亲日渐年迈,我几乎不再被他“暴力”对待。父亲也变得越来越温和。
我告诉自己,他也是爱我的,就像贾政爱宝玉一样。只是这份爱,在他仓皇的,为生计奔波的年轻时期,在他缺少知识和感情慰藉的心灵里,被隐藏,或者是变成那种我无法接受的形式而已。
我已不再像年少时那么恨他,但还是也无法温暖地爱他。我们早就迷失了,通向彼此心灵的路。
这何尝不是一场小的人生悲剧呢。没有一个胜者,彼此都是灰头土脸。
父亲怎样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无法得知。
但我知道,我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而且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拼命填补心中的空洞。
那些不被爱,不被关注,被否定,被压抑的情感,那些无法达成的渴望,都被异化,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不安全感,自卑,懦弱,孤僻…似乎都能在那个不愉快的童年,找到最原始的诱因。
我们真的无法像宝玉那么幸运。因为我们只能从两个人身上得到爱,父亲和母亲。
3,
电影《我是山姆》里的爸爸山姆,则是一个反例。
山姆是智障人士,是个智力只有七岁的成年人。
妻子在生下女儿露西后,就不知所踪,山姆承担起全部的养育责任。这个过程,艰难却满是甜蜜。
虽然他贫穷,笨拙,但他对女儿的爱,丝毫不比正常人少,甚至远远多于他们。
当安妮七岁时,社区儿童保护组织认为,山姆没有能力继续抚养安妮,要把安妮寄养别处。
在法庭上,山姆用尽所有的智慧,阐述自己能够抚养露西的理由。
“我有很多时间,思考为人父母成功的条件。重要的是毅力,重要的是耐心,还有倾听。听不见时,也要假装听得见,即使你一点也不想听下去......还需要爱.......”
山姆所言,不正是每个父母应该思考和行动的吗?
蔡康永说:“什么样的爱是真正的爱呢?在心理学上的建议,真正的重视和真正的爱包含四个层次:关注,看见,包容,成全。只有把对方当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才不会依据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标准,自己的需求去爱对方。”
可是太多父母的爱,只是从自己出发,完全不知孩子的需求。贾政如此,天下许多父母,亦如此。
是的,谁都无法成为完美的父母。
可是,努力接近完美的过程,足以使我们成为孩子心中,最闪耀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