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 晴
清晨,我打开店门,看见一只灰白色的小狗躺在马路中央。在这流浪狗和流浪猫随处可见的十八线小县城里,这是常发生的事。
大脑被身体缓缓拖到小狗跟前,注视着它身下的血红。我犹豫地伸出右手,用食指试着戳了一下。几只苍蝇从毛缝间嗡嗡地飞出来,我猛地缩回手指。然后伸出整个手掌,轻轻地摸了上去。
尸体已经凉了。
冰冷的自来水刺激着我的神经,把手洗干净之后。我扭过头看着用白布包裹好放在车子后备箱里的尸体。怔了怔神,又从角落里拿了一把铲子放了进去。
今天,是回老家看爷爷的日子。
将暂不营业的牌子挂上店门,我拿出了车钥匙。
破旧的二手车在浊黑的沥青道路上不疾不徐地漫步,从城市驶向乡村。从驾驶座前的车窗望去,太阳还未露面,光亮透过整块的碎云露出琉璃般的透明,远方的天空像是泡在湛蓝海水中的碎青花。天空下方的山丘上,稀稀疏疏的青色点缀着灰白的山石。仿佛是天空中的风景倒映在地面上。路旁的两带枫树在雾气中晕染出苍翠,与车窗一道拼成了这幅画卷的屏风。
驶过城市与乡村相连的寂寞郊外,驶进乡村的鸡鸣狗吠和墟烟。听得见孩童们在村口窄巷里嬉戏打闹的声音。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儿时的好友强子正一脸笑意地给他的儿子喂饭。强子是我小时候的发小,性子倔强而顽皮。早早辍了学,然后去当了兵。退伍后,回来帮着家里人做装修生意。几年后娶妻生子,在新区和县城里都买了房子,现在儿子也会叫爸爸了。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认出我的车,强子笑着给我打了个招呼。黝黑的皮肤显示出健康的色彩。洁白的牙齿忽然让我觉得刺眼。
我回给他一个微笑,慢悠悠地从村口经过。去往爷爷坟墓的路上遇见很多熟人给我打招呼。我一一回着,心里却五味杂陈。
穿过事故频发的的跨河大桥,便是我们村子的公墓。几乎所有死去的村子里的人都埋葬在这里。将车停在路边,我拿出给爷爷准备好的纸钱和鞭炮,沿着土路走向墓园。
虽然只是六月初夏,可墓园里未有人走过的地方早就杂草与人腰相齐。坟墓旁边的树木也已经青绿翠人。初升的太阳橘红而又温润,远方的云悠闲飘过,好像日本浮世绘里的图画。一种冲动驱使着我伸出左手,伸向天空。对着那颗饱含生命的光球盈盈一握。
清晨的那丝凉意被拂去,只余下心头一分温暖。
今天,是个来坟墓的好天气。
我这样想着,把纸钱和祭品放到墓前。开始例行的烧纸祭奠。
粗糙的黄色纸钱在同样黄色的明亮火光中化为灰白,也有闪烁着红光的燃烧碎片在空中飘荡几秒之后化为飞灰。我一张张地向里面添进去,仔细倾听着,便听到伸展的纸钱在火焰中被炙烤时水分被蒸发时的“嗤嗤”声,和蜷缩起来时的摩擦声。
待到纸钱都已变为灰白的层层灰烬。我拿出鞭炮,拆开包装,用红色将坟墓围了一个圈。点燃引线,背朝响声传来的方向走出三四米,然后等待鞭炮响完。
余声已尽,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回到车子上,拿出铲子和白布包裹的小狗尸体。
它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
也许是昨天下过雨,墓园的土比以往更容易翻动。带着青草气息的表土土被轻松的翻出,露出深黑褐色的带着土壤气息的内土。
铲了几铲子之后,我拄着铲子歇息了一会儿,咳了几声之后,又慢慢地开始工作。
一铲一铲的下去,翻出新的土壤······
等到坑洞足够放下小狗的尸体,我停下,双手捧起它,慢慢地放进这个它最后的栖身之所。翻开白布最后看了一眼它的样子,然后盖上。
该埋了···
六月二十一日 多云 微风
今天天气虽然阴沉阴沉的,但却有缕缕微风吹过。
回到老家已经几天了,虽然以前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望爷爷。可老家已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久无人住的房子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得寂寥凄清。打扫是必不可少的,可也需要增添人气。只有我一个人住着,任务是困难了点。不过没关系,我还会住很长时间。
是个大扫除的好天气。我这样想。
八月一日 晴
阿建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我的发小,也是唯一一个在我退学后一直和我保持联系的老友。今天是他回老家看母亲的第二天。我昨天已经和他约好今天晚上在老张开的饭馆里见面。
我看了看蓝白色天空上的刺眼光亮,在心里想:是个老友再见的好天气。
傍晚天色刚刚昏暗之时,阿建就已经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他要早点走,不喝酒。他这些年在外面打拼。没少喝酒,后来是自己当了老板,终于不用喝酒了。可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多喝了。我们点了菜,说着儿时的趣事,和这些没见面的日子各自的幸福和心酸。
阿建要有儿子了,老婆是高中时候的同桌。我挣扎着从那遥远的记忆中寻找,最终还是只回忆起一个模糊的样子。我不记得了。
就这么说着,吃着。直到华灯初上,夜晚的五光十色开始装饰黑夜。
阿建要走了,今天早点回,明天还要回公司。我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和我去唱歌。他没答应,我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有央求。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坚持过。
想了想,他答应了。
我在KTV喝的宁酊大醉,放声喊唱,大声嚎哭。他也喝了,陪我喝,陪我唱。直到午夜,我们才互相搀扶着回到各自的家。
······
十二月十八日 雨夹雪
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回到了县城里的花店。冬季,是花店的淡季。
一个深沉而又香甜的美梦让我比平常多赖床了一个小时,于是早上起来,便看见街上冰雪早就被推在两边。带着水泽的沥青路显得干净明亮,虽然还有雪花一瓣瓣地从天空落下,但大雪已经落幕了。驻足向上凝望时,便有一种自己在向遥远的天堂上升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今天,接到一个庆生订单。满天星配尖瓣木,是个男孩。十点钟的时候,我包好插花,骑上小电驴。抵达了买家的地址。
我见到了孙夜。我的初恋。
我们大概有十一年没见了,把花交给她时,她没认出我。我还记得她。她还是那么显小,奔三的年纪,看着却还像二十出头,和当年的相貌相差无几。
当初她结婚时没联系我,我是通过阿建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在乌鲁木齐做工程,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刚在黄昏的风沙中抢救出机械。身上的工作服和脸上都是黄沙,接到电话张嘴时也被灌了满口。听完消息,我在原地怔了几分钟,听到手下问我剩下的机器怎么办,我才扭头慌慌张张地回头继续投入工作。
······
孙夜和我是高中同学,刚开学的时候她不怎么惹人注意,真正认识她时也是一个黄昏。那是几天的严酷的军训之后,相处几天的同学也互相熟络。教官让大家表演才艺。于是在几声零星的起哄声中,孙夜被推了出来。
她说她要跳一支古典舞,于是便走进我们围成的圈子中间。
孙夜生的娇小瘦弱,肤色白皙,显得小巧玲珑。但是配上那双有些凶气的丹凤眼,就让人觉得她不那么亲切。再加上她的性子很清冷,即便与人交往中礼貌十足,却还是有一种被拒之千里的感觉。
起舞时,她雪白的裙上折出波浪般纹的叠痕,一支猩红的栀子花绣在上面,随着身体的舞姿时隐时现。那清冷的感觉忽然就魅惑起来。皓腕上的青镯,也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遍身苍翠的颜色也仿佛被传染了主人的懒庸,变得可爱起来。就像孙夜的舞姿,古典矜持却又魅惑十足。
黑暗已经占据了大片天空,只余下天边那半点暗红的余晖。孙夜就这么跳着舞,便在我的眼前,在这万物皆沉寂的暮色里,在少不经事的心灵里,亮了起来。
我便是那时喜欢上她的,她也在几个月后成为了我的女朋友。后来,因为年少的自卑,嫉妒与强烈的占有欲,最终在我退学前和她分手。后来在外打拼,虽说也遇见几个合心意的女子,可再也没有那时的悸动与勇气。
······
她用插花逗弄刚周岁的宝宝,用尖瓣蓝挠着孩子的小小鼻子。她的孩子露出嫌弃的神色,把她逗的哈哈大笑。她问我多少钱,又喊着丈夫出来付钱。
我说,免费。
然后转头走了。
今天,是个回忆的好天气。
一月三日 小雨转晴
我在晨雨苍茫中赶上高速,去参加徐事的葬礼。徐事是我多年的网友,我们在现实里也见过几次。不过,几乎都是在病房。他是血友病患者,一年前,他就已经对各种特效药产生抗体了。当时他就预言自己可能熬不过今年。果然,一语成磩。
丧礼一切从简,没有酒席,没有舞台表演,只是几个收到信息的朋友去参加。在灵堂对着遗照祭拜。我向他的父母安慰了几句,又问了问丧礼的详细事宜,便又赶回了家。
黑色的天鹅绒铺满天空,繁星的点缀,好像黑夜中的萤火虫。高速公路上车影寥寥,我握紧方向盘,凝视前方着车灯照亮的道路。
一月二十八 多云
几乎是独自一人度过了整个新年。不过我也已经把各项事宜准备好了,我有预感,距离那天不远了。
······
写着“林思之墓”的墓碑静静地立着。坟墓和墓碑都是新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小的坟堆,没有墓碑。
他都安排好了。最后的一个多月,他没写日记。也是,身体都那样了。还忙来忙去,把店铺卖出去。跑各个机构审批,和这些年攒来的十几万都捐给了村里的小学。虽说可以借着药物多活一阵子。不过以他的性子,我也能猜到他会这么做。
把写着肺癌晚期的病例,还有那一页页我看完后撕下的日记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目视着这些东西在摇曳的火光中消弭。
从包里取出纸和笔,我写道:
三月三日 晴
今天,是个去世的好天气。
然后把它也丢进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