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忌日

六年了，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六年。

六年前，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父亲安静地离开了我们。从此以后，这个节日的到来，对我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家里人按故乡的习俗将农历日期做为他的忌日，并不在这个日子去祭奠。但对我来说，却无法回避这种家国重要日子重合的事实，这个日子到来时我无法用外在的形式去排解心中的忧郁。六年里，有三年选择出行来逃避，可不管在喀纳斯、稻城，还是神农架，即使走得精疲力尽，半夜醒来时还总是想他，或者梦见他。有一年是在医院陪床，又引起陪他在各个医院治疗的情景回忆，心里悲伤不已。去年疫情管控，不能出去，加上流年不利，一个长假都过得更为郁闷。

今年这个日子，心里还是那么想念他，但似乎能够平静地面对了。今年清明时，因为他的墓地需要搬迁，我们重新在公墓安葬了他，并将祖父母的遗骨一并葬在一起，让他能够长伴于自己的父母身边。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好像整个过程我和弟弟们都还平和，之后中元节去祭奠，大家也少了许多悲伤。时间是一剂良药啊，它能慢慢的抚平伤口。

这也是与自己和解的过程。发现父亲疾病时，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我执着于对他的治疗，既想延长他的生命，又想保证他的生活质量。他的检查指标至去世都没有恶化，有的还有所改善，这强化了我的判断和幻想。没想到，后几个月，他的情况直转而下，各种并发症状接踵而来，那年中秋过后，我和弟弟们意识到已经无力回天了，在巨大的悲愤中开始准备他的身后之事。他去世的头七里，我好像浑然无知，在长辈们的帮助下，机械地举办葬礼。七七之后，忙完所有和葬礼相关的事务，心里开始空落落的，失去至亲的痛苦开始填满空虚，也开始了对自己的责问。父亲的病发现得晚，发展的太快，后期病中的父亲受了很多折磨，对这些结果，除了抱怨上天的不公，我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从治疗方案、治疗过程、治疗陪护查找自己的问题，迁怒于自己的无能。发现他的病之前的一年里，给他做过三次体检，两次是区医院的常规体检，间隔只有五个月，正是在后一次的体检中发现问题。之前我还安排父母在银川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做过更为细致的商务体检。我把几次体检都没有早发现问题，归因于自己没有亲力亲为，每次都是姐姐和弟弟们陪父母去体检，迁怒于自己的无情。他发现病前的几年里，我工作忙，陪他和母亲旅游少，平日里探视不够多，加上我的孝顺观是孝而不顺，不会哄他们开心，总想让他们改变一些习惯来适应现在的环境，迁怒于自己的无德。在自责最深的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才让我那么善良的父亲遭逢如此厄运，经历那么痛苦，上天是用这种残酷来惩罚我。

特别是，父亲病前提到，少年时曾跟随村里喇嘛学习医术，对雪域高原非常向往。那几年，我们几个子女每年都会安排父母旅游，发现病的那次体检也是他们刚刚旅行回来就做的。新疆和西藏的旅行计划，原来的想法是我们姐弟几个把时间凑在一起，全家人陪父母出行。我们几个在父亲过世后，谈及此事都万分后悔。疫情前一年，姐姐陪着母亲去西藏，在那座神山下面，姐姐打电话给我，说她是带着父亲来的，说完我们都哽咽难言，凄然泪下。这几年里我总在后悔，如若当年不执迷于治疗，而是采取保守治疗，趁父亲身体状况还好的时候，陪他去西藏，去旅行，至少还能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今年和弟弟们商量父亲迁坟的时候，我又说到这个。小弟弟的一句话多少帮我解开一点心结。他反问我说，要是爸爸的事放到现在，你会保证做了后一个选择之后就不后悔吗，大弟弟则肯定我会更后悔。前一阶段，一个同学一个同事也遇到类似的选择。做了选择那个像我一样，自责不已痛苦不堪，我担心他要情绪崩溃，反复肯定他做的选择没问题。要做选择的那个向我求助，我坦然告诉她，没有更好的建议，哪个选择都是合理的，听从内心的想法吧，同时告诫她做了选择就要坚信，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我一直努力表里如一，说给别人的话也是自己相信的，安慰两个人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快走出来了。一个月前重新看桑德尔教授的公平课，电车难题那节课，副标题是那么贴切，公正，该如何是好。是啊，两难的选择中，该如何是好。

今天，我不能也不用再去刻意逃避，中午陪妈妈吃饭时，觉得老母亲还是比我坚强，父亲去世后，她是那么痛苦，可她仍然比我更早走出来，现在帮弟弟照顾孩子，每日忙得团团转，情绪完全稳定了。回到家后，我开始回忆往事，想起儿时父亲背我步行十几里去看医生，想起少年时他知道我喜欢马，找不到枣红马，他就从煤矿带回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骡子让我在假期饲养，想起他带我在假期去给人盖房子赚点大学的费用，拿镰刀削我没有削干净树皮的椽子，想起他帮弟弟经营彩票站，戴着老花镜研究规律，中彩之后笑眯眯的告诉我，他自己摸索到一些规律，中了十几次一千块钱的彩票，所以玩彩票还有盈余。回忆的过程，有悲伤，有难过，也有喜悦。我告诉自己，纪念一个人，不在于形式，而是通过记忆让他活在我们心中，最怕的是对他的遗忘，而逃避意味着选择遗忘。我应该走出来，也能够走出来，现在正在走出来。

爸爸，这是你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