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北方还未褪去刺骨的寒冷。家里的空气很暗,照片上,我可怜的外公,躺在一个狭小的病床上,眼眶黑红,颧骨突张,像一只脱水的鱼干轻飘飘的搁在那里。
我的心像被什么剜去了一块,抽搐着。
我从广州,连夜坐火车赶回。
夜,很黑,很凉。我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影子。那一刻,我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那些电话里的哭泣声,群里不断弹出的新消息,仿佛只是脑海里的一个剪影在不断闪过,而那些仿佛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包括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趴在你的床前,轻轻的唤你,嘎爹。你慢慢睁开眼睛,像端详一件宝物一样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他们在一旁连问你,是否还能认出我。许久,我看到你嘴角微微一笑,喉咙里终于含糊不清的念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滚落在你的被子上。
我的外公啊。
曾经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那个扛着锄头在田野里到处乐呵的老头儿,那个爱吹笛箫的老头儿,那个爱跟我抢着洗碗的老头儿,那个把好吃的都留给我的老头儿,你现在是怎么了啊!你为什么要躺在这小小的床上,不说一句话。你为什么连一口白粥都咽不下,为什么听到的都是你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你不在家好好的待着安享晚年,要在烈日下去折腾你的十亩三分地。为什么你要这么不停的劳累,不停的干活,没日没夜不停息。
你曾经告诉我,这片土地是你的命。这片土地养育了你,养育了下一辈的子子孙孙。这片土地给了你生命,可最后也夺去了你的生命。在烈日下,你一头栽倒到田埂里,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爱你的子孙,已经倾注了所有的力气。哪怕他们早已经离开这里,习惯了城市里的灯火天地。哪怕他们自己不再需要你了,你还要拼尽全力,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给他们带来哪怕一丁点你觉得可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可是,外公,你这样傻不傻啊。
我多想,你还能再站起来,像往常一样,唤我回家吃饭,跟我一起聊天,给我讲小麦和稻子是何时播种,何时收获。给我讲你年轻时候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多想再听到你清晰的唤我的名。我保证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不听你的话了。我保证做一个勤快的孩子,不惹你生气了。
我多想时光倒流,再回到小时候。那时候的你,头发未白,笑声爽朗,健壮有力。那时候,我经常会从学校给你带一毛钱一根的带柄的棒棒糖。你含在嘴里,一边锯木头,一边与人聊天。
别人笑着问你,易叔,你嘴里怎么总是含根棍子啊?我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我问你,好吃吗,问了几遍你才不好意思的回答,嗯。
外公,我小时候,顽皮,偷懒,娇纵。你知道吗,你给我起的外号,他们到现在都还笑话我呢。
童年,我们是幸福的。水果一年四季都吃不完。春天,有桃子,荸荠。夏天有梨,虽然您尝试过种西瓜,可是奈何只有拳头大小。秋天,有橘子和甘蔗。没有吃完的甘蔗和橘子,你都会用特有的储藏方式,能留到第二年春天,还很新鲜。
每年因为甘蔗种了太多,外婆便叫你拿到街上去卖。去的时候,装了满满一车,回来时候,车空了,钱却一分没装进口袋。
路上碰到眼巴巴望着甘蔗,没钱买的小孩子,你送几根。遇到牵着小孙子的老人,你觉得可怜,送几根。遇到老熟人,送几根。遇到熟人要买,更不会收钱了。你是这里出了名的大好人,人们总亲切的叫您一声“易叔”!
记得家门前,有一颗很大的栀子花树,听说是我母亲年幼时栽种的,如今已有几十年了。每到夏季,洁白的花朵就像雨后春笋,迫不及待的绽放着。每天一大早,外婆会采上开得最好的花儿,装在一个灌满水的瓶子里,放在房间,香气会环绕房间一整天都不散。路过的人儿,男女老少,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啧啧称赞,并采摘几朵带走。
秋天,我们铺一张大大的塑料纸在桂花树下,表哥拿一根长竹竿,敲打桂花树的枝干和叶子。金黄的小花便会纷纷的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黄金雪。去除杂质后,外婆把干净的桂花,一层一层撒进洗干净的透明玻璃罐里,撒上盐,压紧。半个月后,就可以喝了。抓少许桂花混着炒熟的绿茶,一起经过高温翻滚,沸腾,最后的在茶杯里舒展开来,闻起来特别清甜,香而不腻。
隔壁村有一个年轻的叫乞丐,经常拿着一只碗在街上乞讨。那只碗还是您送给他的呢。每次他衣衫褴褛的过来,你总是特别热情的给他装满饭菜。小时候我们不懂,为什么你会对人人嫌弃的乞丐那么好。
您告诉我们,他和他弟弟曾经是那个村里仅有的大学生,他寒窗苦读多年,本应该有大好前程。那年,镇里唯一一个名牌大学的名额,本应是他的,结果被镇长的儿子因权谋私了,一夜之间,他就疯了啊。
你总是念叨,如果没疯,这孩子该多好啊。我们也跟着愤愤不平,骂那个可恶的镇长。
邻村还有一个可怜的老人,儿子不孝顺,八十多岁的年纪还要早出晚归,下地干活。记不清多少次,你总是强行的把他拉到家里吃饭,他需要什么东西,或者帮助,你都是毫无犹豫的答应了。你总对我们说,要多行善,人活在世,多做好事多积一份德。老人感激你,逢人便夸你的好。后来,我们去外地读书了,听说老人已经去世了,你叹息说,去了也好,一个人无依无靠,活得太艰难痛苦了,对他也是解脱。
以前,你总爱跟我们讲,你曾经的故事,你经历过抗日战争,经历过59年的大饥荒,那个年代你们经受的苦难,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你说,你在最饿的时候,吃过野菜,还啃过树皮。也曾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过,差一点饿死,差一点累死,差一点摔死。可最终,你都大难不死。可能是老天爷觉得你这样的好人命不该绝吧。
他们说,你中风后,大小便失禁,给你了插导尿管,结果操作失误导致大出血。连续送了几个医院,医生都不敢收。最后辗转几个小时,送到了一家大医院,这中间,几个小时的车程,你一直在流血,却没有任何方法止血。小姨一路上抱着你,看着血染遍了你的衣服和车座,她放声痛哭,眼泪哭干了!
再后来,止了血,却等来一句,直接回家听天由命的结果。你又被这样拉了回家。你已经无法再掌控自己的命运了。命运它像一个刽子手,让你听它的指挥,向左还是向右,由不得你一丁点反抗。
虽然你躺在病床上,说不了一句话,但我知道你心如明镜。你的儿女还在房间里因给你插导尿管的事情而发生争执,连带个那个让你承受如此剧痛的庸医,一起。
我知道,你听得清楚。你心里在流泪呢。
还能恨什么呢。
再次回到广州前,本以为你已经渐渐好转。可就在我走了几天后,噩耗传来。
我没有去见你最后一面。爸爸在家里打电话对我说,我可以不用回来了,他和妈在。
我没有回来,并不是因为爸爸的话。而是,我没有勇气再面对那样的画面,我不愿看到你如此痛苦的离去。我不敢想象,从今以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外公了。我喊一声,嘎爹,再也不会有人应我了。以后的那个家,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家。
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也没有报答一丝一毫。没有好好的陪伴过你。
我有罪,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外公,从你去世后,一直到六月。这段时间,我总是在哭。为各种事情哭。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每天坐在公交车,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水就会悄无声息的淌下来。在办公室敲打着键盘,想起你那那双无助痛苦的眼睛,我的泪水又控制不住的流下来。夜里,想起自己至今一事无成,想起我从未给你,给我的亲人带来一丁点价值或者骄傲,我又开始哭。
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否定自己。即使刚刚建立的一点小小的自信,一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6月底,我终于提交了辞职信。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外公,这是我内心第一次如此迷茫。我第一次审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怎么去做。
我曾想去很远的地方,西藏或者哪里,一个人安生。后来想想,不太实际。我还有亲人,朋友。或许,我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吧。
但外公,只要我还活着,我也要像你一样,坚强,善良。
我知道,你从未离去。你的麦田,你的鱼塘,你亲手种植的树木,你的房子,你的气息,永远都不会离去。
你和外婆是我最大的恩惠和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