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路》

  上海北路,上海中路,上海南路……这条路贯穿了小城的南北。从北路到南路,有悲欢离合,有人生交错,有新婚的糖果,有洗过的尿布,有自家的唠叨,有隔壁的牢骚,有烟火香,有铜臭味,有我们玩过的密室,有我未来的学校……它就像一部新华字典,有无数我们认识和不认识的。过去与未来在这条路上一一上演……

一丶学医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深夜窗外仍会传来阵阵蝉鸣,混合杂揉在空调机运作的声响中。 桌上的日历赫然写着今天是2021年的8月16号农历初九,就像是人生中某段无法改变的宿命。离卫校开学已剩不到21天的时间。

  去报名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父亲的车拐进了上海南路的一侧教育园区内,他将车停在了医护楼下,母亲拿着我的中考成绩单和其余的资料便和顺路一起来的小姨打着伞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雨水一滴一滴地从车窗上划过,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泪痕,很快又被闹腾的水汽抹去了痕迹。

  我记得后来被母亲叫到一个大概有50平米左右的房间里进行所谓的“面试”,下面的事我就记得母亲从随身携带的携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翻来覆去数了个不知道多少遍确认无误后交给了人家。就在那一刹那,我似乎隐隐感受到一种罪恶感将我包裹,我天真的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要好好学习,多弄懂几道理化题是不是就可以省下这笔在我看来不必要的费用?人总是在被一团宿命缠绕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才得以回过头去从新审视过去所做迈出的每一步,起码是能站在一个更加客观的角度,毕竟人在现实的审判前是不得不认罪的。

  回去的路上他们不断在鼓励我说学医很好,当个医生很不错之类的话,我的父亲甚至在畅想我学医以后的生活……是的,我承认在我的成绩范围之内去卫校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总比去学汽修靠谱),我知道他们的交谈中隐隐有一只手试探着渴望伸进我的内心尝试去弥补些什么,但我觉得更像某种讽刺,闪烁着五光十色的谎言。

  几年前,母亲带我去看心理医生,门外我隐隐听见那些专业学术话语中大夫说我真的很要强。老实说,以前我身上的确没有什么能与“要强”这个词沾边的特质,医生的话就像是亿万年前埋藏在地㡳下的岩层与尸骸,只让我感到荒诞。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无意间听见的话却有如谶语般多年后在我的身上一一兑现。我始终相信此刻黑夜里点缀着空调“wen wen”声的阵阵蝉鸣和门外时不时传来的猫叫一定隐含着某种极深的隐喻,既使会有人站出来解释道这是生物学上的生理现象,但是若不站在一个生命个体的角度又怎么能察觉到隐藏在其中的深意呢?

  以前我常听见别人把人的一生比作一本书,站在宏观角度用绝对的理性去剖析,一个瞬息生命在茫茫宇宙间存在过的痕迹是这本书的正文,对过往不断的审视与反思则像是作文课上文章旁鲜红色的批注,从而构成这本书的实质。那如果要是站在一个微观角度上呢?那是否能窥见藏匿在一行行青涩文字下历历可见的生命脉落和封印在琥珀里仍旧渴望呼吸和舞动的灵魂?就像是化学课后洗涤过的烧杯上清晰可见的刻度,如雾气消散后才真正得以站在更加公正的角度去窥察隐蔽在雪山之下的原貌。

  当你翻开我你可能会看到我在上幼儿园时幻想着以后开一家梦幻的甜品店,里面贩卖着世上定没有的珍奇;小学时候,无意间翻阅到比尔盖茨的故事便开始励志当世界首富;初中时候,不用猜也知道,我爱上了文学,发誓以后要当个大作家……或许你翻遍我整个童年,揭开过往所有可以用作掩饰的地衣都发现不了“白医天使”又或者是“救死扶伤” 这样的字眼。我仔细回想,我确实没有想当过医生的念头,甚至包括我家的近戚都少有几个是有着和医学挂钩的工作。

我去学医,这用数学课上老江讲过的专业术语来说这绝对是“偶然事件”,但倘诺人生真的是一本大书,这又是必然会到来的章节。即使刻意跳过那一页,但它却仍然存在,就算几个月前还在课堂上励志当作家的我浑然不知。我不断尝试从中窃取答案却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我承认我可以在作文课上评古论今,以超然的态度去评判文人逸事,然后得到卷面上相当不错的分数以及老师们的赞许,但我却永远无法站在上帝的视角去审视自己所迈出去的每一步。中考分数公布那天,尘埃落定,我只听得满街的桐树发出沙哑的低吟。我知道,我有不甘,我有不舍,但是宇宙中一个纳米级生命个体的倔强在命运和时间的无常面前所发出的不公和呻吟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宿命随风飘落溅起的一阵尘埃便足以将其湮没。夜晚的沭阳城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远处的万家灯火亮了,又一盏又一盏的熄灭,连绵交织成文明的欲火与悸栗,慢慢在夜空中凝固,一瞬间点亮了谁的眼睛……

  或许站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会再一次想起被宿命埋没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风中回荡着过往的群声呢喃,生活的悲欢离合,终将凋零的往昔凝结成环城河畔深沉的喟叹……

二.未知和余烬

    前段时间我做了很多的梦。

我梦见骑着自行车在前往卫校的路上,一条我从未用脚踏车的车轮去丈量过的路,通向一个充满未知的领域。“未知”在百度词条上这样解释:“产生一定的局限性,且处于一种迷茫的感知状态”。曾经我的世界里好像充满了未知,比如中考。但这对我来讲,还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未知。至少在那呼呼作响的风扇下,我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经历之后就不会在这个学校上课的日子,还是充满了些许的期待和兴奋。这种期待一直延续到中考成绩针一般跳进我瞳孔,刺破早已化脓的痼疾的那一刻起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终结。那种对未来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就像周围的空气被抽成了真空才得以真正察觉到人生中的一种虚无和空荡。

在那条路上我感受不到逸文突然从背后拍我,一起走在记忆中的爱心路上,看不到狸狸在熟悉的林荫路下推车,然后抬头看见我……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个夏天彻彻底底的消失,就像是电影里不可预知的结束,从此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渐渐幻化成宇宙中充满不可能性的幻影。但那在夜风中遗落下的余烬却永远栖息在了我头顶的蓝天。

  我知道他们去了县城里最好的一所高中。我看到逸文的QQ“教育经历”从ⅩX中学变成XX高级中学时,才真正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幻,就像两只孤岛间的对望,我可以在彻底沉没前呐喊吗?我眼睁睁的看着我所遇见的,我爱过的,经历过的都如同来往货轮里冒出的白烟般消散在广袤的蓝天。虽然我知道这一切的不可预知都会到来,但我还会抑制不住的难过,我害怕那些我所念念不忘的事物在念念不忘之间被遗忘。

    我会很多次路过他们的学校,里面对我来说充满了不确定。我不确定那棵树的学名,不确定他在这所学校的地理位置,正如我不确定在被拨去羽片鲜血淋漓后是否会在曾经的温水边祈祷当年的约定仍然存在于彼此的心中。但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心中有种暗喜和莫名的惆怅。虽然我和这里不会有任何交集。

  曾经初中毕业对我来说是一件迫切而又遥远的事,但它却又像陨石坠落般朝我砸来,我似乎还没有好好的和同学们告别,最后一次认真的看一眼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转眼,口中所谓的“Perfect vacation”也仅剩21天。其实21天在中学时代真的很长,它相当于一个非常完美的寒假:拿着一口袋的压岁钱和朋友消磨无尽的永夜,当然也可以和死党从吵得不可开交到和好如初,然后再用一支笔一个夜晚创造一个美妙的奇迹……

  我这个暑假没有作业,因为没有高中录取我。但正因没有暑假作业带来的学业压力下,我才不会钝化对身边人世变迁的细微感慨,所幸我尚有充足的时间把这种微妙的感受由脑海中的意象一点点敲打成手机屏幕上一行行的文字。但是这样能够大把挥霍在感慨和创作上的时日实在是不多了。卫校报名后我得知9月6日才开学便到处向好朋友们炫耀,我就像只秋收的硕鼠,他们羡嫉的目光是我得以过冬的粮食。但现在回过头去想,我是为了试图从他们的眼神中获取那一丝安慰么?他们的目光在我的瞳孔里漾开一场春寒,像一种遗失了的颜色,被时间慢慢覆盖。

  卫校开学以后我还是会像往常一样骑着我印有皮卡丘的Giant自行车上学。记得我的中学时代学校就在家后,步行顶多10分钟到校,是条风烟扬扬,亘古不变的林荫路。那时朋友们住的也都很近,就像埋藏在树根下的蚁穴,停歇在离洞囗不远的地方。自从我会骑自行车以后,那辆车始终会出现在那条熟悉的路下。

    我打开导航,发现我家离卫校足足有5公里的距离。对于从小生活在县城里的我来说,5公里的距离足够跨越小城的南北。所以开学后我不得不 搬入城中的新家。在我用手机导航规划上学路线时,却偶然间发现上海路贯穿了这座城市的南北。北起沂河淌的大堆,一直延伸到南部一个渺小到近乎可以忽略的村庄,然后如断崖般消失在手机的屏幕上。

三.城北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一家干货铺,座落于上海北路的城北农贸市场,也就是当地人囗中所说的“城北”。既然有城北,那当然也有城南。但当时的城南还并没有被开发,而且现在的城南和那时我眼中的城南好像也不是同一个地方。那时我所定义的城南应该就是现在上海路与广州路交汇的地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项钤家也在附近,而现在的城南准确的说便是上海南路以南超出当时我理解范围内的地方,那也有我未来的学校。

  小时候那家干货店便是我们一家所有收入的来源,虽然母亲后来开了几次服装店,但却总也是亏钱。当然那时人傻钱多,去做生意在当时看来确实是相当不错的选择。不管在什么年代,菜市场都是个充满人间烟火的地方,“缺斤少两”“少人秤,挨人砸”也不是啥稀奇事。在城北这样一个大染缸里难免会沾染些市俗气息,以至于像我这种做生意人家小孩难免会被帖上某种隐形的标签,我家卖干货算是比较走运,隔壁卖鸭血的老刘家闺女戏称我叫“赵粉丝”,我便尊称她是“刘鸭血”。这是那些年月里独有的印记。

    那时上海北路旁做生意的人们都是很朴素的,就像路边摆摊老妈子摊子上的洋柿大葱,虽然有些市侩,但至少不会卖条死鱼给你。人们的交谈关于植物,关于庄稼,关于提心吊胆的春天,在现在看起来或许会显得脏乱差的市场中发出天籁般的声音。那是上海北路旁的厚实,那种温润,包括三轮车碾过石子的声音 ,让此刻的我好生怀念。

  很幸运的是,那个菜市场一直都在。如果有人将城北比作一个硕大的村庄,那菜市场便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田园。我站在那个四岔路口向北眺望,会想起童年记忆里若有若无的老树,也许在这条还不曾叫上海路时它就一直站在了那里,或许它并不存在,只是我脑海中臆造的一组又一组的蒙太奇,没有太多晦涩的隐喻,只是一曲不成调的歌,在我童年里成了一场无法消弥的下落不明。那个时候我还会和我的姑姑推着一车破烂去北面的垃圾回收站卖钱,收来的钱她会买来辣条,“弄俩辣条辣辣”。而现在那个垃圾站的前身也变成了楼房,或许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里曾经是个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无法埋葬的过往。

  我妈告诉我,我就是在曾经上海中路旁边的人民医院出生。而那座可以说是我生命起点的地方也在我记事不久后在拆迁工程车的轰轰巨响中轰然倒塌,多年后那里盖起了现在的中央商场,而它身后的蓝天商贸城已经显得单薄,丑陋,老态龙钟,很难想象它曾经在上海路上雄踞傲视,辉煌一时。我上小学大概二零一几年的时候,雾霾很严重,那时从家中能否窥见蓝天商场那两幢大楼便是判断雾霾严重程度的标尺。上海中路在当时还并不发达,那两幢楼就像一片朝霞,轰然升起在天边,像伟岸的神明矗立在四周黑压压望不到边的矮房之中。

四.服装店

  后来,我的母亲在上海中路的商场一楼租了一间商铺,开了一家叫“Q,S”的女装店。我得以从北路的城北菜市场短暂脱离出来在当时看起来很高大上的商场里度过一段有相对体面一点身份的生活。以前家里卖干货虽然后来我知道赚了很多钱,但在当时看来“家里是在菜场上卖干货的”是很让我难以启齿的。在没有雾霾的情况下上海路的天总是很蓝,我的爷爷会在干货店的门囗用一辆三轮车改造成的“简易厨房”烧制一家人的饭菜。那个时候,几乎每一家做生意的都有那种车,不生火的时候和普通的车没有区别,每到饭点就会开始沸腾。以前我总是很反感把桌子抬到外面吃饭,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和咸不拉几的乌子(乌贼)和花生米坐在同一块地的样子,我觉得那样是很不体面的事。如果有人问我家里是干什么的我也是极力的回避这样的问题,即使学校发下来的调查问卷须要填到父母的工作时,我也只会冰冷的写上“个体”两个字。

 

  母亲开的服装店对我来说,就像是可以短暂脱离上海北路,脱离城北的“氯胺酮”,让我得以暂且在上海中路那繁华的地段过一段崭新的生活,于是我也有幸见证了上海中路的日夜变迁。

  蓝天商贸城刚建好的时候,正中央的负一层有一个巨大的喷水池,后来我听母亲说,那天半夜喷水池发生了安全事故,一个工人触电身亡,因此那个池子就被拆了。在被拆走之前我有幸看过几次它喷射的场景。我至今还记得正中央的高压水柱将池子里的水直射到几十米之上的玻璃穹顶,头顶的太阳在的升起的水柱间摔开万道金光,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我的手掌上一点一点消融。透明的穹顶,水池的荡漾,那团喷涌而出的水柱是被无限的希望包裹。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欧洲的拜占庭式教堂,才发现在上海中路我见证了一场无比高尚的崇高与神圣。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前者的那份神圣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渐渐幻化成一地割伤人的碎片与狼籍。

五.回归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因为合同纠纷母亲与一群和她一样的业主一拥而上来到了商场最顶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讨要说法。就好像一场契科夫式的滑稽闹剧。我站在楼顶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家已成为一种遥远的意象,渺小又轻薄,飘荡在那落后的城北。再后来,母亲的服装店关门大吉,我也结束了那段游走在商场里不断寻找美学刺激的生活。重新回到了上海北路那个曾经我想逃离的菜市场。

  有天早晨我起来,透过父亲房间的飘窗看见那曾经被我们一家当成丈量空气质量标尺的那幢楼,想起母亲的服装店,想起董事长办公室里业主们的争吵,想起那天见证的无比高尚的崇高。前者的目光与舆论似乎总是搁浅在事物的浅水区,而后者则也会因此忽视那些腐烂在深井里的垢物。在已经毁坏或已经腐朽的废墟上,人们总是对触摸表层的土地而沾沾自喜。

  那年,上海北路的风吹得温柔,人们市侩而又温软。路边摆摊的大妈长发飘飘,沾上了泥土的气息,菜上爬满蚊虫。隔壁卖鱼的老戴家也总是有泥鳅长鱼溜进了下水道中,引得我和其他伙伴连忙伸手去逮……可是时间不饶人,我在北路旁的菜市场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但这样的日子,在人生中总是不多的。初一那年的夏天,家里存在了三四十年的干货店在苟延残喘中无声无息的结束了它的生命。往后,我也彻底摆脱了“面朝干货背朝天”的生活。但当我看到曾经我无数次哭过喊过闹过想要逃离的地方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属于别人领地的时候,竟然会有一种看到水源枯竭般的心痛,无助。难道说这就是古希腊的词源释义中“对过往无名的疼惜”在我生命里的一次坚硬的启蒙?

  每当我再次回到那个菜市场,我都能感受到一种举手投足般熟悉的气息,就像一个很久未归家的孩子,再一次回到了故乡的怀抱,有种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感觉。我看见他们的语言,声音,穿着都被打上了城北独特的烙印,他们的生命与这里紧紧相依。我想起曾经在我家做事的工人脸上纵横的烈日,他们用自己宽厚的脊梁支撑起上海北路的生生不息。我看着他们摊子上的蔬菜,便能想起曾经在路边摆摊的小贩用着粗糙的口音一阵阵的叫卖。

六.尾声

 

事实上,在我上了初中以后,我与上海路的接触便少之又少。在我写下上面的文字前,我已无数次穿行在这条贯穿城市南北的路,只为去寻找曾经被我遗落的故乡。我看见城南的高楼拔地而起,城北大堤下的沂河静静地流淌……

  写到这里,我已然坐在了卫校中医班的教室。上海南路旁的法桐已开始凋零,我想起生物书中的问题:一个瞬息生命在茫茫宇宙间究竟意味着什么?桐叶落地,触及之处所溅起的命运尘沙中我看见了那年三轮车炉子里被火舌燎着的木柴,那些滚烫的炽热的东西最终从食道流进人们饥饿的肚肠。我们也终将如博尔赫斯所说“生命的终结,就像水消失在了水里”。这其中又包含了怎样的欲说还休,或许都清晰地刻在肉体沉睡前每一次蚍蜉撼树般的自证中。

  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遭,三轮车在菜场边不断发出刺耳的鸣叫,杀鱼的血水溅脏了买鱼人的裤脚,起风时未收的衣服在夜色里起舞。我看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凡俗的光荣与厌恶,以及那些不可言喻的伤逝在这条路上不断的延续,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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