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十一月,遂思Leonard Cohen

大抵写悼文,总得逝者故去一段时间后,方才下笔。比如巴金六年后方作《怀念萧珊》以悼亡妻,白先勇写下《树犹如此》时,王国祥也已故去六年了。甚至“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猛士如鲁迅,在离刘和珍君被杀的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个星期”,才以千钧笔力缓道:“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死亡之痛不在于死者,反在生者。死者长已矣,生者却不得不在流流长岁月中,不断地被闪现的记忆提醒,像黄蜂冷不丁地蜇下去,然后不断地惊醒、哀伤、怅然若失。而要用文字去直面、解构和建构死亡,是要有极大的勇气的,因为这过程并不好受。科恩先生,对每一个歌迷、书迷、画迷而言,亦是如此。如今科恩仙逝已期年,即使笔力不逮,也想用叙述来逃离时间的束缚,好好地再谈谈他。


知乎上有个问题叫“你是怎么知道莱昂纳德·科恩这个人的?”,有人从电影插曲,有人从电台杂志种种。听说有奇人出于情欲目的入门科恩的音乐。这很好。科恩泉下有知定会抚掌大笑,他向来热衷于探讨情欲,一生如此。推荐《I am your man》,电子音效营造缭绕的慵懒瘙痒氛围,节奏晃荡感极强,如在欲海荡波,科恩浑厚低醇的嗓音直击人心,令人沉溺遐想(相传此类音色能令人体味到生命大和谐,参见某女粉丝在听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时的所作所为),配上天才的撩人歌词,简直是调情圣品。讲回正题。当时我从Bob Dylan,Tom Waits们一路杀过去,到科恩跟前,一首《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即以其浪漫的旋律将我俘虏。此人不简单。

乍见科恩,比如专辑《Popular Problems》封面里的他,戴一顶礼帽,着一身西装,双排扣,竖条纹,右手柱绅士棍,左手潇洒地插袋,目作远眺状,庄严优雅,可谓一个老牌绅士。再如当年录节目,一女嘉宾起身离开,只有他会站起来脱帽目送,尽管主持人翘着二郎腿劝他不必。有教养至此。再如他在女性面前的克制、淡然,这个应该理所当然,一如他在Sisters of Mercy里那般深情而淡泊。你走过去,他会主动向你伸出手;你要离开,他会起身相送。他让你感到舒服。放在中国,他就是君子的代名词。


When I left they were sleeping

I hope you run into them soon

don't turn on the light

you can read their address by the moon

and you won't make me jealous

if I heard that they sweetened your night

we weren't lovers like that

and besides it would still be all right

we weren't lovers like that

and besides it would still be all Right


但是怎么会这么简单呢?不是说他不是君子,而是,他远比君子丰富。

一晚步入唱片店,科恩的CD虽摆在后面,但也算显眼。光头老板见我驻足,就介绍道:

“这是科恩的,去年走了。买一套回去吧,很珍贵的。”

我有些伤感,一方面是想到了他的故去,另一方面是想到老板竟忍心去骗一个歌迷——科恩的音乐畅销不起来的,顶多是蹭热度时能卖掉一些。连获得诺贝尔的Bob Dylan的唱片也滞销了,更遑论比他低调的科恩?

“可惜了啊。”我说,“他是个伟大的人。”

“那你知道他伟大在哪吗?”老板突然问,言语中有细微的颤抖,仿佛退出了商人的身份。

“你觉得呢?”我反问,内心因为不假思索地说了跟风的鬼话而紧张。

老板欲言又止,最终呈现出一丝微笑:

“你买回去听,慢慢你就懂了。”

我知道,老板的话肯定没说完。

但科恩为何伟大?这个问题时不时在我脑海回旋。要知道珠穆朗玛峰为何为地表之巅,很简单,一测海拔便知。但不听他的专辑,看他的画作,读他的诗歌、小说和人生,又怎知他的伟大所在呢?我发现我对这个常挂嘴边的人是何等陌生。

而正如那句内地话语:“凡事都有一个过程。”慢慢地,我仿佛了悟到老板未说出的话了。

高三时有次慕名买来科恩的《美丽失败者》,封面一角是幅裸女,线条简单,略带夸张,表现了十足十的科恩:欲望及与之纠缠不清的宗教、人的自由和爱情。翻几页,立刻震惊。充满了大量迷幻剂的味道,天才的怪诞、癫狂、放肆、失序、变形与重构,揪心的疯狂的戏谑和淫荡的扭曲的虔诚的宗教祈祷。科恩啊!且慢,先交代情节——尽管并无传统的情节——而是一种四散的、完全现代的手法: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中年的研究印第安部落的人类学家,爱上了文献中17世纪的印第安少女;而他的同性好友兼爱人自诩为圣人,一直在絮叨,大发狂言,甚至在死后;同时也有他的有印第安血统的妻子,自杀于电梯底下。而科恩用一条性欲的线和一条宗教的线将他们系在一起。总之,这不是本容易的书。使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其中新奇的性爱实验外,还有无处不在的形而上的孤独。原始的信念变得苍白,在迷惘中诞生了孤独。孤独难忍,需要排解,于是他们或屈从宗教,或诉诸肉体,或推翻体制,但依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表现出来,就是书中狂乱的哀嚎。我被这狂风暴雨震惊了。当我回宿舍潜入科恩的世界时,我总想在其中找到答案,仿佛他是个精神领袖,如他同时代的人那样。但我每每艰辛地尝试理解,解答总是以无果的形式出现。后来我才发觉,科恩也对这种孤独无所适从,证明即是他因此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而此书正是在他大量沉溺LSD(一种迷幻剂)后、在希腊太阳的猛烈照射下写出的。

想到这里,我莫名地感到如鲠在喉。我想到了他的人生:父亲的故去、求而不可得的玛丽安、妮可、切尔西旅馆的放纵、遁入空山、陷入十数年的黑暗、名气的压力、妻子的背叛、返古式的巡演……我还想到他的音乐,《Ten New Songs》这专辑里,老科恩的情欲,对往事的追忆,内心的疲惫、疑虑、渴望、恐惧、遗憾,用慵懒从容的嗓音,配上优雅精致的民谣缓缓唱出。

《Songs of Leonard Cohen》中,则是把战争与背叛,渴望与绝望,性爱与宗教统统交付给迂回的吉他弹奏、迷人的节奏和科恩富有魔力的声音中去……终其一生,科恩都在寻思各种方式思考宏大的命题,跟一切的一切较劲,而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是,恰恰是这种寻思,让他无可奈何地孤独和痛苦。如你所见,他一直在坚持。或许是因为命题背后的一些美丽的东西吧。哎,科恩!

在我每次刷完一张专辑,并满足于此后,常常会在ipod里将它们毫不留情地删去,为下一张留下机械的和精神的空间。但自科恩走后,我一直保留着他最后一张现场专的最后一曲《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我想这实际是象征性的举动,兹以纪念这个天才。现在,不妨来听听它吧。歌曲伊始伴着雷动的掌声与欢呼,紧接着,鼓点节奏轻快,还响起了清丽的十二弦吉他,和声部分夹着三个伴唱女歌手和动情的听众,再添上弦乐、键盘,然后,来了,标志性的低吟,如召唤,如深情的倾诉,令人仿佛完全浸身舞台。至于其结构,旋律,余不一一了。倒是一段歌词使我感概万千:

And don't forget who's taking you home

And in who's arms you're gonna be

So darling, 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


看似为情话,但自科恩去后,我有了新的解读。听音乐,自然不止听他一个,但当你从平克·弗洛伊德、地下丝绒、电台司令们中巡礼一番过后,你总会想起,是某个蒙特利尔人,用他低沉的声音带你去追寻灵魂。所以,当巡游结束,不妨走向他,一如他当年走向你,再向他鞠个躬,留支舞给他,我相信他会跳得优雅且美好的。

慢慢淡出音乐。科恩的伟大,我逐渐有了几点愚见。从时代的广度看,科恩实际上就是西方60年代自由而疯狂的精神的代表人,即便他本人或许会如迪伦那般对这种称号嗤之以鼻。而从他晚年像迪伦一样全球巡演来看,他亦或许继承了古代吟游诗人的传统。(但论谁更像吟游诗人,我认为是科恩,因其诗更接近于传统诗歌的结构美与韵律美,迪伦的歌词能让你倒吸一口凉气,但并不把优美一以贯之。)再从他对演出的执迷上看,如身为七十多岁的老人,却要每场连唱3小时,有时3天3场,对如此高强度的演出,他却乐此不疲。他解释说,演出更像一种必要的仪式,在这场仪式中,台上台下的人互换礼物,分享着某些珍贵的东西。科恩在现场,总是庄重地拿起话筒,仿佛那是供奉的祭品。而其沉吟低语,更像某种宗教仪式中的祈祷或赞颂。忽然间,我想起科恩即是祭司的意思,且他自小就被长辈告知,他们是犹太教大祭司亚伦的后代。于是,彻底了悟。是啊,科恩更像一名祭司。在山顶上,与众神天使对话。再把神谕带下,告之于世。

老板,这应就是你没说出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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