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我的博客 己羊的梦


雨下了七天,空气中的腐臭味越来越重,旧叶碎落泥里。一顶黑伞撑在路中,雨在伞面裂开,落在阿霜脚边。她穿了一件碎花短袖衬衫,白了大半的头发沾着几颗雨珠,眼睛盯着前方,一座摇摇欲坠的凉棚。

凉棚的四角插了四根木柱,柱上钻着几眼虫洞。稻草搭起的棚顶已经湿透,紧贴在一起。凉棚下站着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背向阿霜,雨水浸透棚顶落在她的背上,将衣服打湿,她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偶尔点一下头。她对面也是个老人,皮肤苍白,没有血色,手上凸起的皱纹中藏着几粒斑点。在他身后,一座茅屋,密不透风。再后面,是一尊佛像,佛像表情肃穆,五官磨没了棱角,本该竖立在胸前的手臂不知去处。佛像只高茅屋一头,却似乎擎住了将倾的天空。

阿霜看到老太太转过身,从凉棚走出来。银发上落了水,拧成一股股,贴在脸上。眼睛望向阿霜,两眼一片灰色,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色彩,什么都没有。阿霜从这空洞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远方,她咳嗽一声,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声音咳出来,接着又消散在雨中。

老太太走了,凉棚下的老人举目看了一眼站在水洼中的阿霜,就低下头继续翻看一本蓝色册子。

水浸过了阿霜脚脖,凉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把脚抬起,踩在旁边的泥地上,接着又陷了进去。她望着面前这个老人,凉棚下没有雨,阴翳的空间有些窒息。

她想起临走时,丈夫眼里的哀求。他跪在阿霜面前,祈求她来到这里。

老人往杯里添了两片茶叶,将手边水壶倾斜,一缕白烟升起。放下水壶,端起茶杯,摇晃着手中的杯子,望着从棚顶缝隙中落下的水滴。

阿霜似乎听到老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出于本能向前迈了一步,刺骨的凉意再次从脚底传来,接着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来到老人身前。

“先生——”

“我知道,”老人放下茶杯,点燃一支香烟,茶涩味和尼古丁的苦味混在一起。有水落在阿霜背上,风吹进来,她觉得自己背后凉透了,“你回去吧。”

“先生,我还什么都没说。”

“等你相信了再来找我。”老人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阿霜在褐色的眼球里看到了她的身影,佝偻着腰,她想起那个眼神空洞的老太。老人站起身,拾起了靠在桌边的一顶油伞,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走回了茅屋。

阿霜凝视着老人离去的背影,茶杯中的水还摇晃着。

雨还在下,凉棚内一个中年女人望着一张苍白的脸。

“先生,你帮我吧。”

老人叹了一口气。

“你相信了吗?”

“我信了,你一定会帮我的。”

“你还是不明白,罢了,你坐吧。”老人指了指棚外的板凳。

阿霜走过去,一把发了涨的木凳,她把它提起来,甩了甩上面的水,回到老人对面,用袖子把水抹掉。

“先生,我的······”

老人抬手阻止了阿霜。

“你先坐下。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阿霜看着老人的手,僵硬,苍白,似乎是从坟地伸出的一只手。她听到苍蝇拼命地挥着翅膀。

“我曾经和你一样。”老人停顿了一下,“我的孩子就埋在后面,茅屋旁边。”

阿霜的视线绕过老人,茅屋似乎更加低矮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入土了,坟前一块儿牌都没有,太阳把那片地烤得裂成一片一片的,我用手把他从地里挖出来,带了回来。”

老人声音低了下去,喉咙里有阵阵撕裂的声音,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似乎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他的孩子。阿霜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她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你把手放在桌上吧。”

阿霜将手搁在桌子上,木头硌的手背生疼。老人把手盖在她手掌上,一双已经被岁月爬满痕迹的手,粗顺着手心的纹路一点点爬上她的手腕。

“把眼闭上,去想你孩子的样子。”

老人的皮肤干涩裂开,将她的手掌划得隐隐作痛,她却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从老人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自己手掌。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她的孩子一步步走来,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冲她笑着,怀里抱着一辆玩具汽车,然后她看到了她自己,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在抢他的汽车。孩子哭了,把玩具汽车摔在地上,从伞下跑了出去,她没有追,嘴里还嚷着什么。一辆黑色轿车从哪里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一把抱起孩子,回头望了她一眼,孩子也望着她。他身上湿透了,眼里不知道是泪还是雨。她扔下玩具和雨伞,跑过去,嘴里大声喊着。男人已经上了车,带着孩子。车越来越远,最后和雨混在了一起。

“我看到他了。”

老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她睁开眼睛,看到老人闭着眼睛,眼角皱纹粘了泪迹,鬓角处头发花白,手覆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摩擦。

“闭上眼睛。”阿霜赶忙将眼睛闭上,“他是不是瘦瘦高高,皮肤颜色很深。”

“嗯。”阿霜不敢确定他的模样,他走很久了。

“他脖颈后有一颗痣,一半被衣领遮住了。”

“那是个疤。”她想起那颗烧红的烟头摔在她的脸上,又落进孩子的领子里。

“睁开眼睛吧。”

阿霜把眼睛睁开,她看到老人眼里爬满了血丝。

“有些东西丢了就让他丢了吧,找回来只会增加烦恼。”

“那是我的孩子,”阿霜握住老人的手,松弛的皮肤下包着石头一样坚硬的骨头。“求求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时间过了很久,老人又叹了一口气。

“他被人挖去眼睛,趴在一座桥上,两边挤满了像他一样的人,桥上人来人往。他面前摆了只破碗。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碗被人踹到了一边,碗里的钱散了一地,都是些一毛几分的,周围的人全围了上来,捡地上的钱。他趴在地上,紧紧压着面前的一点点钱,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揪他的头发,在扇他的耳光。”

阿霜听着,就感到有把刀子,正剜着自己心口上的肉。她看到了那座桥,看到了她的孩子正被人踩着肚子,她觉得桥上的人就是自己,肚子一阵绞痛。她的眼睛开始发烫,脑袋里嗡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老人露出了一抹笑意,又很快消失了。

“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阿霜抬起头,眼前的老人已经模糊。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吗?”

阿霜的脸上沾满了泪痕,机械地摇摇头,他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他在替你还债,你今生犯下的罪要你的孩子替你还,父债子偿,本天经地义,你却从来没有悔过自己的罪孽,他还会遭受更大的痛苦啊。”

“不要了,所有的罪我自己还,我来受所有痛苦,别再让他受苦了。”阿霜摇着头,眼泪滴落在桌子上。

“哎,好吧,你等我会儿。”

老人起身回到了茅屋。阿霜怔怔地望着前方,她的脑子乱成一片,孩子从他的眼前消失,无影无踪,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了家门口那条水沟,现在蓄满了水。

老人回来了,手里攥着一个蓝色本子,他将本子放在阿霜面前,本子的封皮已经皱褶,潮湿的黄纸散出霉味。

“将你的罪孽写在这里,佛祖会原谅你。”

阿霜捏住本子一角,轻轻翻开封皮,第一页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文字,或许是梵文,密密麻麻,挤成一片。第二页写着各种的字体,全都是一样的意思。上面写满了罪行,都是关于出轨,害人,堕胎之类的。阿霜拿起手边的笔,提了半天,又放了下去。

“我没有做过这些事,要怎么写。”

“你们总是只能看到眼前的事,为何看不到自己的罪孽,你这是在激怒佛祖啊!”

老人摇摇头站了起来,将本子合上,卷起来,将身后凳子挪走,转身就要离开。

“你不要走,你告诉我罪孽是什么,我一定悔改。”

阿霜拽住老人的袖子,胸口顶在桌子上,桌上的泪又沾满她的胸前。

老人瞥了一眼阿霜,转回身来,叹口气,又坐下了。

“我就违背天意告诉你,仔细听着。”

阿霜把老人手里的忏悔簿接了过来,压在胸下。

“你们凡人,只看到现在,而我已经看到以后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罪恶在等着你。仔细想想,想想你身边的男人。”

阿霜眼睛又模糊起来,她看到许多身影,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的孩子,她的朋友,还有眼前的老人。她看到了自己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拽着自己的领口,一把扯开她的衣服,扣子崩开,落在地上,自己喘着粗气,指尖陷进了男人后背里,粘稠的红色顺着她的手指流了下来。

她颤巍巍地握着笔,笔尖落在空白的一页纸上,她不敢写,她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看到老人皱起了眉,就不再犹豫:“我出轨了,我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他揉着我的奶,我抱着他的背,喊着他的名字······”

老人看着阿霜将自己的“罪行”一字一字的写下来,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阿霜写了满满一张纸,眼前的画面越来越多,她越写越害怕,她觉得自己惹怒了上天,不会得到宽恕。她把名字签到最后,抬起头看到远处的山正隐藏在雨丝之中,那尊佛仿佛在山中看着自己,望向她的眼中充满了悲哀。

“放心吧,你能将自己的内心坦白告诉佛祖,他也一定会宽恕你的。”说完,老人就拾起阿霜手中的忏悔簿,转身回到屋里。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将这座凉棚压垮。雨中跑出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他将衣服撑在头上,脚上的黑色布鞋沾满了泥,在凉棚前站住了。

“你在那儿干嘛,下这么大雨怎么不回家?”

阿霜回头看着这个全身湿透的男人,水从他的胸前流下熠熠地闪着光。

男人冲阿霜大声喊着。

他在喊什么,阿霜只看到男人张着嘴,声音在雨中变得曲折。

男人看到阿霜飘忽的眼神,皱起眉毛,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跑去了。

老人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看向男人离去的方向。

“先生,我的孩子在什么地方?”阿霜转回头来。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老人坐下,端起茶杯。

“你一定知道的,我可以给你钱,或者你要什么,都可以。”

“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要钱······真的什么都可以?”老人看着阿霜。

老人的目光让阿霜打了个寒颤,她从老人的眼里什么都看不出,那双眼睛一直蒙着一层雾。

“嗯。”

“好,那我跟你说,我今天不能再施法了,想找到孩子倒也可以,只不过我需要开天眼。”老人略微沉吟。

“那怎么开。”阿霜盯着老人,她感觉心被人捏住了,她看到了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

“我自己是可以看天眼,可是我开了天眼还是看不到你的孩子身在何处,想看到你的孩子,必须通过你才可以。”老人的笑容更深了。

“我?”心被捏的越来越紧,鸭子马上就要断气了。

“通过你的身体,我才能进入你的心里,天人合一,我才能打开天眼看到你的孩子身在何处。”老人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鸭子从手里滑落下来,瘫软地趴在地上。阿霜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她的脸现在和老人一样白了。

“你明天再来吧。”老人收起了笑容,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回到了茅屋。

在茅屋前,老人的脚步顿了一下。

阿霜坐在原地,她听到了远处河边的蛙鸣声。

茅屋前,一个女人颔头盯着自己的鞋子,鞋的半截陷在泥里,湿透的白衣紧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露出几道红印。老人站在门口盯着那几道皮带留下的痕迹出神。

“我想好了,先生。”深渊底处发出了一丝声音。

老人退了一步,把门关上。

“你回去罢。”

阿霜没有动,雨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竹色的门,感觉到这扇门在抗拒又在吞噬着自己。

许久,门吱呀呀的开了,露出一道缝。

“进来吧。”老人让到门的一侧。

阿霜感觉自己的脚陷在了泥里,拔不出来。

一道闪光一划而过,远处炸开一声惊雷,老人的脸更白了。阿霜被雷声惊醒,她艰难的从泥里把脚拔出来,然后又重新踏回泥里,身后留下一串脚印,痕迹被雨冲刷得越来越浅,最后脚印踏在青石板上,木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

阿霜环顾这间屋子,墙角处摆了一张床,上面薄薄地铺了一层黑色床垫,床垫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床尾架起一道泥炉,木柴在里面爆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照在阿霜身上,让她感觉身上有了一些温度。床头土墙开了一扇小窗,从窗户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立在雨中的佛像。烟熏味儿有些呛鼻。老人看着站在中间的阿霜,走过去,脚下没有发出声音。他把头靠在阿霜耳旁,说了什么,轻吐出一缕白烟。阿霜身体抖了一下,身上的水落在地上变成黑色,一袭白衣落下,盖在上面。粗糙的手掌顺着手臂滑上脖颈,又落在腰间。

阿霜失去了感觉,白色在眼前扩散开来,她看到握着皮带的丈夫,脸上挂满了水,眼里充满了哀求和痛苦,正举皮带,皮带落在她身上,留下血印,她却没有知觉,只是注视着丈夫。丈夫越来越狰狞,眼里的炙热逐渐占据了全部,她快要被那炙热融化。然后她又看到一个青年蹲在地上,望着自己,他的眼睛没了,只剩下两个黑洞,她在洞里看到了自己。她又看到了昨天赤裸上身的男人,他站在雨中注视着自己,然后走了过来,贴在耳边,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在说什么?她听清楚了,“骗子”,他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叹息。

透过窗户她又看到了那尊佛,佛被折断的手臂静静躺在脚边,脸上挂着笑容,注视着她。一阵刺痛从身下传来,刺痛感越来越弱,笑容越来越深。

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摆在床头的忏悔簿一页页掀开,阿霜看着每一页上面的字,上面每个字写的都是自己。风在写着她名字的地方停了下来。

有警笛声响起来,由远及近,停在她的身后。门被踹开,她的身体随着被敞开的门打了个哆嗦。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了进来,把老人从她身上拽开。老人的头被按在桌子上,目光冲着她,咧开嘴,黄色的牙齿每一颗都笑出了声。警察拾起地上的衣服,扔在她身上,皱着眉头命令她穿上衣服,眼睛往下瞥的时候,嘴角上扬了起来。她将衣服套在了身上,寒意从背后直刺入骨髓,两只手被握在身后。走出茅屋。雨似乎停了,一滴水珠从树叶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滑落下来。

警笛声远去了。

一束阳光透过凉棚落下,落在木桌的一本蓝色封皮册子上,一个老人一只手端着茶杯摇晃着,另一只手握着蒲扇驱赶着苍蝇,身后是一间茅屋,茅屋后一尊断了手臂的佛像,佛像眼眶里,一颗水珠,或许是昨夜留下的积水,从眼角滚落。

二零一八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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