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中我获得了什么

1. 缘起

在上大学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为什么学习历史的文章。《为什么要学习历史?这是我的答案》

现在快要毕业了,我想再来谈谈我对于历史的感受。

写这篇文章的缘起是跟以前私塾好友的一次谈话。

在那次谈话中,我们聊到一个话题:我们都是使命感比较强的人——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价值感的支撑,而现实的琐碎又时常让人感到价值感的丧失。可是,我们也意识到,这种情况并不是发生在所有人身上。那么,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宏大的、似乎不着边际的使命感呢?

于是我们追溯了我们共同的经历,然后我总结说,或许这就是读圣贤书的传承吧。

宋人张载有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曾子曰: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我说,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或许我们都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错觉。当年恍若一梦,梦中犹如直上青云,自比圣贤之志。可当现实之风吹进,终是云消雾散之时。

桃花扇中写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便是这种感觉。

当潮水退去,我们终究只是读了圣贤书的普通人。

但我随即又说,我被赋予的使命感,也不仅仅来自于此。

于是他问,那么,是来自哪里呢?

我答:历史。

2. 文明的火种

苏轼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杨慎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嵇康说: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

李白说: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历史是一条由无数的小水滴所汇聚成的长河,它承载着人类文明的记忆不断向前。正如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一书的结尾: “俱往矣。然而,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

清人赵翼在诗中写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在历史的浩瀚长河里,个体微小如水滴。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的使命,就是把文明传承下去。就像李泽厚先生所说,我们的文明是通往未来的。

而文明是什么呢?文明就像炬火。庄子说: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薪终究会燃尽,但是火种却会传递下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在历史纪录片《中国》当中有一个非常触动我的场景:孔子手举炬火带领着他的弟子们在黑暗中寻找前方的路。在那个瞬间,我感受到了文明的传承:孔孟老庄,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诸子百家是中华文明的先驱,他们共同构造了璀璨的、百花齐放的中华文明。而他们留下的文明的火种一直传到了今天。

鲁迅先生说: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我们从先驱者手里接过炬火,于是每个人手上都分到了些微的光。

这是历史带给我们的力量,这是文明带给我们的力量。

3.文艺作品的永恒性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的结语中提出了一连串重要的问题:

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如此久远、早已成陈迹的古典文艺,为什么仍能感染着、激动着今天和后世呢?即将进入新世纪的人们为什么要一再去回顾和欣赏这些古迹斑斑的印痕呢?......凝冻在上述种种古典作品中的中国民族的审美趣味、艺术风格,为什么仍然与今天人们的感受爱好相吻合呢?为什么会使我们有那么多的亲切感呢?

他用接下来的提问回答了上述问题:

是不是积淀在体现在这些作品中的情理结构,与今天中国人的心理结构有相呼应的同构关系和影响?人类的心理结构是否正是一种历史积淀的产物呢? 也许正是它蕴藏了艺术作品的永恒性的秘密? 也许,应该倒过来,艺术作品的永恒性蕴藏了也提供着人类心理共同结构的秘密?

最后,他总结道: “心理结构创造艺术的永恒,永恒的艺术也创造、体现人类传流下来的社会性的共同心理结构。然而,它们既不是永恒不变,也不是倏忽即逝、不可捉摸。......心理结构是浓缩了的人类历史文明,艺术作品则是打开了的时代魂灵的心理学。而这,也就是所谓的“人性”吧。”

4.人类心理共同结构

其实,李泽厚先生提到的“艺术作品的永恒性”以及“人类心理共同结构”体现在很多地方。

比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的最后几句: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他说,每当看到前人感慨的缘由,便觉得暗合于心,不免要在读前人文章时咨嗟感叹,不能抒发出来。后人看待今人,也就像今人看待古人,可悲呀。所以一个一个记下当时与会的人,录下他们所作的诗篇。纵使时代变了,事情不同了,但触发人们情怀的原因,他们的思想情趣是一样的。后世的读者在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也一定会有所感慨的。

兰亭集序之所以经典,不仅仅在于它是天下第一行书,更因为它的内容体现了“人类心理共同结构”,这也是文艺作品永恒性的秘密。从内容到形式,经过千年时间的洗礼,兰亭序仍然能够让无数人心有所感,这就是它永恒的价值体现。


我们同样能在李白的作品中找到永恒性的体现。比如,李白在《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一诗中写道: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了李白对永恒性的思考:虽然今天的人看不见古时的月亮,但是今天的月亮曾经照着古时的人。一代代的人如同流水一般,可当我们看到月亮的时候却产生了共同的感受。难道这不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吗?今天的我们虽然看不到李白笔下的那个月亮,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却曾经照耀着李白,这就是时空的延续性。

《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同样是唐人的张若虚,也曾在诗中写道: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类的生命像流水一般转瞬即逝,而从古至今的文人墨客们通过他们的文字为人们短暂的生命赋予了永恒的价值。这不能说不是一项伟大的创举。

若论对永恒性的辩证思考,我认为哲理最深刻的还当属苏轼。在苏轼的《前赤壁赋》中,变化与不变达成了巧妙的辩证统一。

他在《前赤壁赋》中写道:

苏子曰: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他说,你看那水和月亮。百川到海,奔流不息,可是它们未曾真正消逝过;月有阴晴圆缺,犹人有悲欢离合,可是月亮从未真正改变过。因此从变化的角度来看,天地万物都不过瞬息之间;可从不变的角度来看,我们与万物都有永恒性的存在。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他认为事物都在不断的变化当中,河水不停地在流动,因此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苏轼的高明之处就是他注意到了变化当中又有不变的存在。

这让我想起了古希腊另一位著名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的忒修斯之船的悖论:

他说,假设忒修斯的船在海上海上航行了几百年,在此期间船上的每个部件都被替换过,那么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那艘忒修斯之船呢?

对于这个问题一般有两种意见,一种就像赫拉克利特一样,既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零件全部被替换掉的船也不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虽然船的材料发生了改变,但是船的整体设计还是和原来相同,因此,他认为还是原本的忒修斯之船。另外,我们认为时空具有延续性,虽然忒修斯之船改换了零件,可它确实是那艘在海上航行了几百年的船。

因此,虽然长江黄河都是一直流动的状态,我们仍然认为它们是原本的长江和黄河;月亮虽然并非永恒不变,但是我们还是认为千年前的月亮和现在没有区别,这就是时空的延续性。故而,虽然每个时代的文艺作品风格迥异,今天的文艺作品和古时候更是大不相同,但是我们读到古人的作品是还是会有所共鸣,有所感发,有所鼓舞,这正是文艺作品的超时代性。

永恒的文艺作品体现了永恒的生命,因为它们包含着人类共同的心理结构,因此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回顾这些“古迹斑斑的印痕”时都受到了启发和鼓舞,这是在是一件幸事。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5. 结语:历史的慰藉

那么,从历史中我获得了什么呢?

我获得了一种慰藉的力量。

就像叶嘉莹先生在《北宋名家词选讲》中对苏轼的评价:

除了旷达的人生观之外,苏东坡还有一种修养就是史观。他能够看到历史上盛衰兴亡的变化,通古今而观之。当你把个人的悲哀放到整个历史之中的时候,那就不是你一个人在负担这种悲哀了,这确实有很大的不同。所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就是看到了人世间那些盛衰的变化。

每当我读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时,我都感受到了永恒的生命,还有扩大的自我。如同叶先生所说,当我们把个人的喜怒哀乐放到宏大的历史长河中的时候,得到的是一种释然的力量。你会欣喜的发现原来在浩瀚星河当中竟然有那么多人感受到了与你相同的情感,这种感悟甚至超越了自身的时空限制,成为了人类永恒的情理结构,而这种跨时空的心灵对话正是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源。

而我的愿望,便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找到那艘承载着人类文明的忒修斯之船,开着它去往无尽的未来。

我想,这不能说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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