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至死忘不掉初识家明的光景。
那是大二临近期末考的日子。午饭后,宿舍姐妹们都去自习室突击温习功课了,乔伊临阵却连佛脚都懒得抱,照例折回宿舍,洗发后,去热水房打水。等到乔伊拎着暖水瓶回到宿舍门口时,才发觉手机、钥匙都落在宿舍了,无奈只得披着一头湿漉漉头发去图书馆打发辰光。
到了图书馆,风吹了一路,头发已干了大半。乔伊拣选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本《走进非洲》,挑一张靠窗、阳光充足的位置,津津有味地翻看起《霍乱时期的爱情》,看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闹铃响了,乔伊按掉闹钟,略有不舍的合上书本,打开《走进非洲》,看了几页,眼睛开始发饧,头渐渐低下去,一头秀发垂下来,不消半刻,竟是睡着了。
直到压至酸麻的胳膊表示抗议,才将乔伊从死猪般的睡梦中吵醒。乔伊伸伸懒腰,整个人犹自神游发怔,这时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乔伊转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眉清目秀的俊脸,坐在她右手边的男生,一双大眼睛正自无比诚恳地看着她,在阳光映射下,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仿佛会说话一般,让乔伊突然有种伸手去揪一揪的冲动。乔伊吃了一惊:这是哪里来的二郎真君!忽而想起右半边脸上被胳膊压出来的印记或许还未消除,或许还有眼屎没来得及擦掉,想到这里,乔伊连忙不自觉的揉一揉眼睛,一张粉脸霎时绯红。
那“二郎真君”微笑着,挥一挥手里的餐巾纸,朝乔伊面前的桌子努努嘴,乔伊迷惑不解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直接傻眼了:她刚才堕入黑甜乡,许是睡得太沉太熟,竟是流了哈喇子在书上,那一大滩口水躺在“津巴布韦”几个大字上正冲着乔伊吐舌头扮鬼脸。乔伊脸上那片红云迅速氤氲开来,一直蔓延下去,久久不能消散。那“二郎真君”仿佛看穿了乔伊的心思,微笑道:
“原来不独男生会犯花痴,女孩子认真起来更是了不得——这津巴布韦可真有这般迷人?”
乔伊正在懊恼在这俊俏男生面前出糗,涨红着脸讪讪接口道:
“可惜人家非但不领情,反而声泪俱下控诉我不肯花心思温习功课呢!”
那“二郎真君”嘴角微扬,轻轻干咳两声,道:
“何止,你不见它已被气得大发雷霆、七窍生烟了么?”
乔伊不解,低下头去,只见津巴布韦几个大字底下刚好是赞比西河上的维多利亚瀑布“雷鸣之烟”的图画。看来这“二郎真君”并非银样镴枪头,也倒还算有几分见识,乔伊不免多聊了几句。
越聊乔伊越发吃惊,朋友一向称乔伊“才女”,乔伊也一向自诩无书不读、无所不知,对朋友的美誉自也是毫不客气慨然纳之。可眼前这大男孩,三两句便令乔伊刮目相看——他是个完全不同的男生。乔伊随口一提,不管是经史子集、天文地理,抑或是各国风土人情、民俗典故、奇闻趣事,他竟都能不着痕迹的顺着乔伊意思说下去。
乔伊此时已全然清醒,棋逢对手,便故意拣她那记忆宫殿里犄角旮旯里的生僻怪异故事说,却也难不到他。眼前这男生,简直就是一部浩繁的百科全书嘛!那天下午上课,乔伊破天荒头一遭迟到了。
就这样,初次见面,家明在乔伊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令乔伊着魔似的不能放手。乔伊一发不可收拾,简直恋上了图书馆,一进图书馆先四下张望,若是见不着家明,便怅然若失;若是一眼寻见家明,必会老着脸皮想方设法在他旁边的位置落座。到得后来,反倒家明过意不去,自觉主动替乔伊占位置。
期末考试结束,乔伊顺理成章成了家明的女朋友。自此,乔伊的时间几乎全部卖给了家明。
舍友们开始有意见了。最先反抗的是猪小儿,这天,她嘟着嘴道:
“我们猪三儿的时间几乎全都给了家明,我开始有些讨……”
未等猪小儿“厌”字出口,乔伊将手里的百力兹直接塞进她的嘴里,剩下的半包胡乱往她手里一送,拍拍她的肩膀,冲猪小儿挤挤眼,抓起背包,边往外走边道:
“猪小儿,你就消停会儿吧,人家不是每晚都陪你吗?还不知足哪?这节课是《工程管理》哎,家明不喜欢我迟到的。”
猪小儿盯着旋即关上的宿舍门,嘎嘣嘎嘣嚼着饼干,不再吱声,猪大摇头直叹“没骨气”,猪小儿一脸委屈回道: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家明给过我太多好处,硬心肠违心的话,要说你来说,我实在说不出口,我们不过是略微牺牲了一下猪三儿的色相而已,反正最后皆大欢喜,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一旁的猪二扑哧笑出声来:
“哎哎哎,猪小儿,说到牺牲色相,只怕说是家明更合适——你跟住家明在校园里逛一圈儿,就知道有多少小姑娘觊觎我家猪三儿的位置——她们哪一个不是对家明虎视眈眈、垂涎三尺?我们是猪三儿娘家人,我们不支持猪三儿谁支持?我们不给猪三儿提供强大后盾谁提供?”
这时乔伊开门进来,接口道:
“你们看人只看皮相,也太肤浅,我们家明的内在魅力比外在耀眼百倍千倍,有待日后你们慢慢发掘哈。”说完,拔掉正在充电的手机,抬脚走开了。
在乔伊眼里,家明一直都是向着太阳奔跑的男孩,一个始终沐浴在阳光中的男孩。家明、凡事必要做到极致,所以他样样有一流的成绩,是大家口中的学霸,是联欢晚会上收获一众花痴眼神的钢琴王子,是书法大赛中的翘楚,是篮球场上让女生尖叫的男神——家明从不参加篮球比赛,他宣称纯粹只是业余爱好。有乔伊这样成绩平平的女友,家明被室友包子问起怎的不督着女友将功课赶上,家明只笑不语。乔伊嘟起小嘴,娇嗔家明嫌她成绩差丢了他的脸,家明依旧微笑,怜爱地看着乔伊道:
“我希望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功课,只要不挂科、顺利毕业就好。”一边说,一边将乔伊的手稿输入电脑中。的确,高考填志愿时,乔伊报考了工程科目,可她的真正兴趣,却是写作。读了大学,日日笔耕不辍,到得认识家明时,乔伊已能靠着丰厚的稿酬过得悠游自在,不必伸手问父母要生活费。乔伊很高兴家明不干涉她的个人生活,越发喜欢家明。
可是,家明让人喜欢的,尚不止这些。譬如,乔伊认识他后的第一个生日,换了别个男友,或许只知送花、送礼物,可家明偏能够别出心裁。乔伊后来多次回味,那成了她内心最温柔的所在。到现在,乔伊尚记得那一室迷迭香的气息,尚记得她推开宿舍时看见一支支小月亮紫烛呈心型的惊喜,尚记得家明拥着她在那明晃晃亮闪闪的烛光中、伴着班得瑞的轻音乐轻舞,尚记得他们双手相握、她光脚踩在他脚背上仿佛同手同脚的一室旖旎温柔。
家明偶尔也会有悲观的时刻。这天乔伊和家明从跳蚤市场淘了一些宝贝回来,学校食堂已经关门了,于是顺带在大门口吃了小吃,乔伊贪嘴,多吃了几口,站起身来方觉胃部肿胀难受,便提议在校园里散步消食。两人牵手边走边聊,远远看到图书馆时,家明忽而顿住脚步,道:
“伊伊,你仔细瞧瞧,我们学校布局像不像一座灵堂?”
乔伊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望过去,可不是,正中高高的台阶上,是方方正正的图书馆,图书馆两旁分列两根高大的石柱子,石柱子底下是两条笔直的大路,一条是宿舍直通教学楼的必经之途,一条是林荫大道,因路面鸟粪密布,被同学们戏称是“天使(屎)之路”,这两条路直通学校大门口,不从大局鸟瞰,哪里看得出来——这活脱脱不正是戏文电视电影里的灵堂嘛!
一阵冷风吹过,乔伊越发觉得阴森恐怖,身子不由自主地挨近家明,双手紧紧攥住家明的胳膊,半是害怕半是娇嗔道:
“家明,大晚上你讲这恐怖故事作甚么?若吓死了我,这会儿看谁陪你散步!”
家明仿若未闻,像是自言自语,只听得他喃喃道:
“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长鸣,乔伊没听甚清楚,下意识的发出“嗯?”的回应,家明像是如梦初醒,恢复往常神色,岔开话题,微笑道:
“当时的设计师实在太过呆板,所有的建筑都是四方四块、中规中矩,毫无新意,再挂上工程类院校的名头,简直是乏味透顶。”
乔伊顿时来了兴致,接口道:
“哈哈,如果换了我,我就把这里变成童话世界——家明,你想象中的学校是什么模样啊?”
家明挠挠头,回道:
“这个倒还真没想过,不过若是由我来建图书馆,”说着顿了顿,朝“天使之路”努努嘴,接着道,
“似乎把它设计成鸟巢状更应景儿。”说这话时,北京的鸟巢还未建成。
后来,在家明离开的日子,北京成了乔伊最爱去的地方,去了北京就直奔鸟巢,什么也不做,就是怔怔地看着鸟巢,一呆就是一整天。
与家明在一起,乔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活,每一日似乎都能够从梦中笑醒,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充斥着快乐之泉。也正是那种酣畅淋漓彻彻底底的快乐,似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日后差点将乔伊推向万丈深渊。后来,乔伊不再奢望这种纯粹的快乐,即便失而复得,她也再不敢纵情放肆享受,是家明,教会她乐极生悲。
乔伊和家明相处日久,却始终不能够完全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譬如乔伊最快乐的时候,看向家明,他仍旧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微笑。捧腹大笑、哈哈大笑?不,不,不,那从来不是家明。乔伊一直疑心那是家明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视线,有几次趁家明微笑时冷不防将眼睛凑到他脸上一探究竟,结果次次铩羽而归,家明微笑的眼眸,似乎总是蒙着一层迷雾,让乔伊有种错觉,仿佛那迷雾的背后,掩藏着什么秘密。家明不说,乔伊从来不问,两人始终保持着这种高度信任的默契。
家明很少提他的父母,有一次淡淡提起,乔伊方才知道他父母是援非医生,家明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父亲早逝,葬在非洲,母亲干脆扎根非洲,大抵一年飞回来看他一次。乔伊五味杂陈,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家明,倒是家明,没事人儿似的,拍着胸脯,说那正是他博闻强识的缘由——可不是,别的小孩子还在妈妈怀里撒娇,他却只能在书本里寻得些许母爱。
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家明和乔伊都已签了心仪的工作。接下来便是大家各自忙着做实验、搞设计、写论文,有同学甚至在实验室、设计室里忙至通宵,乔伊虽然基础知识还算不错,苦于平日用功不够,做起论文很是吃力,要隔上三四天才见得家明一面。
这日中午,乔伊论文差不多已经完成,正在宿舍洗发,学校广播里突然跳出一连串名字,听到有家明的名字,乔伊停下来,侧耳认真细听,不等听完,神色陡变,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从卫生间跑出来,想开口发问,却见猪大猪二猪小不约而同地拿问询疑惑的眼光看向她,猪小正要开口,乔伊已是顶着一头泡沫、穿着拖鞋冲了出去,一路上吸引众多同学异样的目光,乔伊哪里计较恁多,一路狂奔,到了家明宿舍楼下,也不顾楼管阿姨高声喝止,直奔家明住处,来到宿舍门口,方才收住脚步,这时,头发上的水已将她的上衣浸湿,小水珠兀自滴滴答答地往下走,乔伊犹自不觉,宿舍门大敞着,只有包子一人,家明的床铺已然空空如也。
家明真的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连道别的话都无一句。连一封信也不曾寄给乔伊。
乔伊论文还剩下排版之类的琐事,都由舍友们代劳——此时乔伊只剩下一具驱壳,她的心已被彻底掏空,只有鼻子一张一翕方才表明她还活着。乔伊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毕业答辩上都说了些甚么,即便如此——许是老师们体恤她,乔伊还是毕业了。
乔伊工作的单位是一家外企设计院,工作倒不似国内设计院需要熬通宵那般辛苦。乔伊不再写作,如常朝九晚五下班。也有男人不知死活挤到乔伊面前献殷勤,却都被败下阵去。日久便坐实了乔伊“铁面观音”的名号。乔伊觉得自个儿的心仿若早已冻成上古寒冰,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大可能再被化开了。
乔伊表面上不动声色、一切如常,身子却一日瘦似一日,最小码的衣服套在身上还是大了一圈儿,风一吹,衣服裹贴在身上,越发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乔母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变着法子拉乔伊出去散心,乔伊倒也配合,乖乖地被妈妈拉着去游玩逛街喝茶,眼睛里却再无往日熠熠生辉的神采,魂魄像是被吸走大半,对什么人事物都是淡淡的,没有半点儿兴致。
这一日,乔伊陪妈妈买了件呢子外套,出了店门,妈妈见乔伊精神还算不错,说笑道:
“还记得宋阿姨吗?你小时候,妈妈常常带你去她家里玩儿,”妈妈顿了顿,见乔伊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那时候,你实在调皮得紧,每次总是反客为主,她的宝贝疙瘩被你欺负得那叫一个惨——哦,对了,还记得宋阿姨儿子吗……”
乔伊听到妈妈提宋阿姨儿子的名字,心头一震,脸上却依旧淡淡的,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母女俩边走边聊,又说了许多乔伊童年趣事,方才指一指街尽头处乔伊最喜欢去的一间茶室,小心翼翼道:
“刚好宋阿姨他们就在里头饮茶,好久不见,愿不愿意陪妈妈进去坐一坐?”
见乔伊不置可否,妈妈暗自松口气,也大觉诧异:这种相亲式交际,乔伊最是反感,大半年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匝没有遭到乔伊的强烈抵制和反对。妈妈哪里懂得乔伊的小心思,再想不到别的深意,只以为乔伊真的打算重新开始了,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微笑,欢欢喜喜地拉着乔伊进了茶室。
乔伊和乔母一进茶室,便有一个中年女人朝他们招手,她身边那年轻男子也跟着起身,及至走到跟前,乔伊彻底呆住:是家明回来了!家明终究还是割舍不下她,借尸还魂回来了。乔伊一阵恍惚,眼睛濡湿,拼尽全身力气要喊“家明”,走到喉头却只是细若羸蚊,身子失控,直直向前扑去,踉踉跄跄几乎跌倒,迷迷糊糊中,一双温润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乔伊就势借力,勉强挣扎着稳住脚步,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喘口气,定睛向那手的主人看去,对上的是一双炯炯有神满含关切的眼睛。乔伊有些失望,那不是家明。虽然一样是拥有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但这双眼睛却不似家明——家明的眼睛永远都似蒙了一层神秘雾气,让人捉摸不透。
乔伊喜欢和“家明”聊天,也许是因为他曾在非洲呆过几年的缘故。但凡他聊起非洲,乔伊必会聚精会神听,那神情,据日后“家明”讲,倒似是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般,仿佛唯恐怕落下什么似的。
一年一度校庆日到了,“家明”刚好休假,便自告奋勇开车载乔伊回母校。大礼堂活动结束后,乔伊向舍友们介绍完“家明”,正要叙旧,听得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
“乔伊!”
乔伊扭头,远远地,一个笑眯眯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边喊着乔伊的名字一边朝她招手,直至走近,乔伊方才认出那是包子,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一个翩翩少年郎就变成如此模样,也实在夸张,乔伊不禁多看了他身边女人一眼——一个胖乎乎温柔亲切女人,想必厨艺应该不错。彼此寒暄介绍完毕,包子跟妻子耳语几句,冲“家明”和乔伊舍友们抱歉一笑,将乔伊拉到一边,神秘兮兮道:
“乔伊,按理不该由我告诉你,但哥们儿实在看不过眼,当初你和家明……哎,这小子也太没良心,当年一声不吭走了也就算了,现在又悄没声儿的娶了一非洲大妞儿……”
乔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呼,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神色,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包子却似全然没看见,自顾自掏出手机,在QQ动态里翻找一番,指着一张照片展示给乔伊看,
“瞧瞧,这小子倒是艳福不浅,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乔伊眯起眼睛仔细看向照片,脸上的欢喜渐渐僵住,悲伤的神色越来越浓——那的的确确是家明,没错,是家明!家明一身喜庆的非洲服饰,和一个体格健硕的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像是非欧混血,皮肤并不甚黑,两个人笑容无比灿烂,乔伊看着照片里的家明,家明脸上嘴角的笑意那样刺眼,那样浓,一直溢出来,溢到照片外,溢到乔伊眼里,化作一串串长长的泪花,溢到乔伊心里,却是凝聚成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于悄无声息间,便将一颗心炸为齑粉。
乔伊两耳嗡的一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她只看到包子脸上一副焦急关切的神色,不停地在说些什么,可她完全听不到,不过她还是努力试着挤出一丝笑,道声抱歉,径自走了开去。身后,“家明”冲包子微微点一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包子一眼,礼貌地向包子夫妇表示歉意后,急忙追了出去。
乔伊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自己要走去哪里,她只觉得礼堂里太过嘈杂,让她头痛欲裂,只想尽快逃离那里。
乔伊机械呆板、茫无目的地走着,“家明”不疾不徐地远远跟在她身后,乔伊浑然不觉,胡乱往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竟是到了图书馆,因见到了校庆邀请函,门卫并未为难乔伊,乔伊想去她初识家明的地方,可惜图书馆不知何时经过了布局调整,原来位子的自习桌椅,已然被一排排书架取代,乔伊怔怔地站在书架前良久,方才离开。
整整一个下午,乔伊几乎走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家明”默默地跟在乔伊身后,整整跟了一个下午,他猜想,乔伊走的这些地方,一定盛满了她和家明的记忆,想到这里,他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这个叫家明的男人了,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他比这个叫家明的男人何止幸运百倍千倍。
到了晚间,天公似乎是看穿了乔伊的心事,也陪着乔伊落起泪来,不过那泪却不似乔伊的,竟是一发不可收拾,终变成滂沱大雨。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很多人措手不及,纷纷奔跑起来找地方避雨。乔伊似乎并未察觉周围发生的一切,在雨里继续乱走,“家明”看得呆住,待回过神来,见乔伊正跨过一处平台,底下是高高的台阶,她却懵然不觉。“家明”急忙追上去,可是已然迟了,就在那一刹那间,乔伊从高高的台阶上跌了下去。
校庆当晚,乔伊摔断了左腿,加上淋雨发起高烧,直烧到四十多度,在病榻缠绵许多天方才康复。乔伊住的,正是“家明”就职的医院。那些日子,“家明”有事无事总往乔伊病房跑,有时候做完手术,人已很累,却还是换掉手术服就跑去看乔伊。有时候乔伊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家明”就倚着门框,插着口袋,静静地凝视着她,据病友和小护士们讲,那眼神就像乔伊是他三生三世的恋人。很快,医院同事都争相跑过来偷偷看“家明”的女朋友是何许人。有倾慕“家明”的女医生咬牙切齿、语气极其轻蔑道;
“也不见得有多好!”
乔伊自觉不必庸人自扰,浑不在意。“家明”也不辩解,对于女同事的示好依然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往乔伊病房却是跑得越发勤了。相处日久,乔伊越来越发现“家明”有“家明”的好处,在他这儿,乔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是家明从未彻底给予过她的,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是她命定的真龙天子。
乔伊病愈后,她和“家明”似乎有了默契,虽未挑明,但两人真真正正开始以男女朋友的模式相处起来。
这日周末,两人去古玩市场逛了一上午,乔伊淘回一个灰棕色的碗口大的碟子和一个白瓷花瓶,也未来得及休息,当下就挽起袖子,兴致盎然地开始设计插花造型。乔伊来到院子里那一株迷迭香前——自家明走后,乔伊彻底迷恋上了迷迭香,房间阳台上全都成了迷迭香的天下,正当她拿着剪刀拣选合适的枝丫形状好搭配那灰棕色碟子时,背后传来“家明”的脚步声,她能闻见“家明”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家明砰砰的心跳,能听到“家明”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受到那呼吸的气流轻轻拂过她的脖颈,乔伊倍感诧异,“家明”一向是稳重沉着,怎的今日如此浮躁慌乱?不等乔伊发问,“家明”已经开口:
“下周六是个好日子,我在醉湘园订了位子——伊伊,如果你不反对,我们订婚吧!”
乔伊并没有回头,低着头依旧去挑选心仪的枝丫,握剪刀的手却抖得厉害,可是嘴上却没有任何犹豫,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订婚晚宴前,乔伊将家中所有的迷迭香都撤掉了,换成了紫色的郁金香——那是“家明”送的。很快,“家明”和乔伊便步入了婚姻殿堂。
婚后第三年,一日午后,“家明”好容易哄两岁的儿子睡着觉,自己则坐在院子里一边听新闻,一边喝茶。新闻里正在播报津巴布韦的局势——每年这个时节,“家明”都会去津巴布韦出差,在那里公司有长期项目,今年不巧该地内乱,政府首脑流亡海外,叛军和政府军发生激烈武装冲突,不得已取消了行程。
“家明”不是没有遗憾的,他每年,必得去津巴布韦拜望师傅,她一人孤苦无依,早年送走了丈夫,前几年又送走了儿子,他想接师傅回国安度晚年,被师傅一口回绝,是啊,她最亲的人,还有她的青春和热血,都留在了那片热土,她此生怕是都不会回来的。他和师傅的儿子家明在医院相识,也是在同一家医院,他和师傅一起送走了家明,送走了师傅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想到这里,“家明”心里隐隐作痛,起身关掉新闻,神色肃穆,遥向津巴布韦的方向举杯,过得一刻,将茶水浇洒在地上,脸现凄然哀伤之色,轻轻道:
“家明,伊伊确如你所说,是个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这会儿,乔伊正在书房里。婚后乔伊辞了工作,正式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在圈里她被誉为冉冉升起的新星。各类溢美之词袭来,甚至有报纸愿意为乔伊做一整版的独家专访,乔伊不为所动,闭门谢客,推掉一切应酬交际,专心致志在家写文。约稿的杂志报纸虽不喜乔伊的不通世故,但总能够准时收到乔伊的稿子,也就再无别话。
乔伊现下写的这一篇正是关于家明的故事,故事已近尾声,是连载的最末一期,乔伊几次下笔,大半时间却总是陷入绵长的回忆,文稿拖了许久尚未完结。眼看交稿期限将至,乔伊一向不肯敷衍了事,是以索性连午休时间也牺牲掉了。奋笔疾书许久,看看就要结尾了,乔伊整个人精神方才松懈下来,把稿子往边上一推,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间竟伏在案上盹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乔伊耳边听得窸窣声响,睁开眼睛,却是儿子,不知他何时已睡醒午觉,此刻,这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正拿一双明澈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一只手挥舞着餐巾纸,先是在自己嘴上比了比,然后踮着脚尖,试图要帮乔伊擦,怎奈够不着,着急起来就连声大喊妈妈。乔伊以为产生了幻觉,仿佛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图书馆里,顿时愣在原地,怔怔地盯着这天真烂漫的小脸儿,看着看着,眼角不由自主地沁出泪来。
书案上的手稿已变成铅字——乔伊最不耐烦打字,在大学时家明是她的第一读者兼做她的专职打字员,现在默默为她做这一切的,换成了 “家明”。乔伊叫了两声“家明”,无人应答,许是被急诊电话叫去了——人生已是不易,不知又是哪一位不幸的人被心脏病折磨。乔伊摸一摸儿子的小脸蛋,这小小人儿甚是乖巧,奶声奶气道:
“妈妈工作,我拼积木。”说完跑去客厅玩耍去了。
乔伊犹自发怔,愣愣盯着书案上的一个已经发黄破旧了的维他命瓶子——那是家明每日随身携带的,随时随地有事无事就塞嘴里一粒。那时候,家明明知乔伊的逻辑——是药三分毒,明知乔伊总说“人生最苦是吃药”,却仍是每每逗她:
“伊伊,要不要也来一颗?”
后来家明音讯全无,乔伊发了疯似的满世界打听他的讯息,找他不着,便把和他有关的所有物件都理了出来,日日睹物思人。校庆出院之后,乔伊决定从新开始,欲将关于家明的一切都尘封起来,收拾东西时却掉出这维他命瓶子来——大概是家明落在她包里忘了取回了。正想丢掉,鬼使神差,乔伊取出一粒维他命就往嘴里送,送到嘴里时,乔伊脸色陡变,拿了瓶子穿着拖鞋睡衣就往医院跑。结果医生告诉她,那瓶子里装着的,并不是什么维他命,而是多巴酚丁胺,那是治疗心肌衰竭的特效药。医生又说了许多,可是乔伊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出了诊室,整个人便瘫软在地,有好心的护士走过来问她些什么,一脸关切,可是乔伊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她甚至忘记自己是如何从医院回到家中,满脑子都是家明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他的父亲早逝于心脏病的场景……
旧泪未干,新泪又已披了一脸。乔伊捏紧瓶子,许久方才轻轻地将瓶子丢进垃圾桶里。乔伊天生不喜欢电脑,却也懂得这世上有PS之类可以以假乱真的技术。但她不能够辜负了眼前人。想到这里,乔伊慢慢在文稿的结尾写下“再见,家明!”
这四个字,几乎耗尽了她毕生的心力。
故事到这儿应该就结束了。哦,不,亲爱的读者,忘了告诉你们,乔伊的丈夫 “家明”,他的名字叫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