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讨厌什么?毫无疑问:讨厌他自己类型的黄昏。
——尼采
一、红云暧昧:结核之美
作为一种生物,人类本能地厌恶疾病。疾病会腐蚀、吞噬生命体,会带来痛苦的肉身体验,让人叫苦不迭,会损伤肌体的健康美丽、让它晦暗、残缺、斑驳丑陋,无论从哪个维度上说,人类都应该厌恶疾病。但是,人的奇特就在于,他往往会产生令自己都难以想象和理解的情愫和体验。在人类的审美历程中,疾病竟还占有一席之地,就像臭豆腐、螺蛳粉能让人感受到欲罢不能的香一样,身处疾病中,人往往还会体验到除了痛苦、厌恶之外的另一重感受——审美的感受。
在各种疾病里,具有最高审美价值的恐怕就是肺痨了,也就是肺结核病。这种疾病简直堪称惊艳,它最典型的特征是患者红霞般的脸颊,每到下午或傍晚时分,病人的双腮处就会泛起嫣红,除此之外它令人略微地清瘦、虚弱,病态使人步履轻缓,这让许多人高度疑心《红楼梦》中的黛玉所患的便是结核。这种病痛赋予人的肉体一种轻灵的韵味,让人显得缥缈、空灵,而又不引人厌恶,反而增添了些许病恹恹的妩媚。
结核病一度被视为“贵族疾病”,甚至被认为与特定人格特质相关。在中医里,肺痨是正气虚弱、气血不足、身体怯弱的人易患的疾病,往往在诊断的时候,一些老中医还会一边把脉,一边宽慰病人——往往中青年女子里体型颀长、瘦弱者易得此病,这让肺痨与细腻的心思、敏感的个性紧密相连起来。在西方,肺痨也是一种往往被诗意化的疾病,《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的濒死就与肺结核紧密相连,它符合人们对疾病这种集中表现了“人生无常”的片段所有浪漫化的想象,既不让肉体腐化变形,又是在红云笼罩中慢慢消逝。它赋予人独特的轻柔,脱离了繁重劳动和健硕身材的乡土气、而蕴藏着城市哀歌的伤感气息。以至于一度“得结核病”还成为欧洲令人称颂的时尚。
病体给人以暧昧的印象。虚弱、多变、晦暗不明,这带来忧郁的气息,而这些常常与艺术的追求不谋而合。相比之下,健康的肉体健硕、有力,仿佛明亮的向日葵,明晃晃地直白地炫耀着生命力,但却往往是不自知的,带着莽夫般的无知、粗浅和莽撞。但偏巧,审美最不追求的就是直白,反而往往爱好的是曲折蜿蜒。中国古人喜欢病梅,所好的就是梅花的“态”,从中品味咂摸出一番精巧崎岖的风味,这是向日葵的直白所远远不及的——暧昧与晦暗,意味着复杂,一眼看不透,值得一再琢磨,审美如同味蕾,对更丰富、绵密、百转千回的滋味更为痴缠,其中的忧郁、彷徨、希望、绝望、恐惧、自怜……简直是赐予艺术家的珍宝。
在众多表现病中人的艺术家里,爱德华·蒙克是个中翘楚。他最为世人所知的作品是《呐喊》,表现主义的画作强烈地传达着精神与感情,也包含着难以言说的神秘色彩,让人仅凭一眼就能体会到极度的痛苦,这种极度的痛苦引发了挣扎在工业后现代化社会里观众们的强烈共鸣,但实际上,这种精神领域高度的痛苦和他与疾病打交道的经历密不可分——他的母亲、姐姐和他本人,都饱受疾病的困扰,而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的母亲和姐姐就相继因肺病去世。因此,他画了许多关于病人、家中有病孩子为主题的画作。这些画作所捕捉的是极为微小而日常的瞬间,是在漫漫的、无望的人生里最平淡却情感流动的时刻,旁观疾病与亲历疾病,赋予蒙克对生与死最直观、最深刻的感受和思考。
在漫长的、被死亡前不可知的疾病笼罩着的、压抑伤感的氛围里,蒙克童年、少年的漫长时间都处于家中因为有病人而绝对安静的环境中,默默地陪伴着他生命中最亲爱的女性,并看着她们慢慢凋零,坐落在欧洲最北部的挪威常常辅之以漫无尽头的冬季与极夜,这种压抑、挣扎、隐忍、爆发交织的体验,在蒙克的画笔下呈现出“死神慢慢降临、生命慢慢暗淡”的悄然和绝望。
二、隐疾中的美与丑
与优雅的肺痨不同,另一类疾病则毁誉参半,这便是与性紧密相关的疾病。性病的毁誉,一方面与“性”本身的声誉和评价分不开,另一方面,却也来自人们对性病传播与危害的恐惧。早期在欧洲,性病也被称为“维纳斯病”,来自于拉丁语中罗马爱神、超级美女“维纳斯”的所有格。性病就这样与象征着美丽的女性、象征着极乐的性爱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极具张力的骇人美感——它既神秘,又危险,既带来疯狂的快感,也引向死亡。梅毒、淋病等疾病,会带给人肉体上的极度痛苦,同时也毁人神形,肉体会腐烂、化脓,此时的疾病就将人最隐秘的私人领域、私人生活,赤裸裸地昭示给外界,难以掩藏。
一旦性病流行开,进入公共领域,恐惧就会笼罩在整个城市、帝国的上空,因为每个人都可能难辞其咎。从宫廷到乡野,性的失序往往暗含着政治的动荡,这种普遍性的对社会“无序”、政治失序,对原有秩序的超越和打碎,既令人恐惧,也令人心驰神往。因此,往往在浪漫派、怪诞风格的画作中,性爱场景与死亡、疾病、魔鬼同场出现,呈现出令人咋舌的炫目图景。
还有一类暧昧的疾病,则是带有更为强烈现代主义色彩的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往往与身体的孱弱、精神的萎靡息息相关。现代社会,迅疾变化的工业化历程里,光怪陆离的现代性和现代社会,极大地把人的躯体从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同时又把人囚禁于狭小的格子间,成为巨大的工业生产和资本繁衍的齿轮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日照不足,高楼林立,异化的自我,瞬息万变、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不断刺激人的神经,追求更新鲜、更物质、更奢靡、更具有激烈快感的事物。资本社会下欲望的极大膨胀,让人类从自然丛林的野兽,转变为都市丛林中左右突围的疯子。这幅景象极大地暗合了西方文明中“天国—地狱”二分世界的原始设定。人类生产力的发展并未导向理想中的天国,反而似乎走入歧途,倾力打造了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充斥欲望而又残酷的大都会——这不正是地狱在现世的象征?
现代性的疾病之美,同样是暧昧的,用色不透明、明度不高,它是巴黎这样的大都市街角的颜色,一边是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的繁华街市,另一边就是破败不堪、危险丛生的隐秘角落。光洁如洗的大理石和沾满口香糖的肮脏地砖,可能共存在一条街道的头尾;堂皇的饭店里弥漫着美酒鹅肝的香气,后厨门外的垃圾箱里外却都是腐烂的气息。这样强烈而集中的矛盾与反差,与人类长久赖以生存的乡村生活不同,人们出走到这个时代,行路途中,精神与肉体积患成疾。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作为诗人,波德莱尔简直像音乐家拥有绝对音感一样,拥有金子般的通感天赋。香味、颜色和声音,在他的诗行间交错流淌。这部诗集由“忧郁与理想”“巴黎即景”“酒”“恶之花”“叛逆”“死亡”几部分构成,每一部分所关注和抒写的都是原本属于“撒旦”的场景和内容:畸形的人物和城市,借酒浇愁的无奈可笑,疾病与尸体……这些病态的事物本是丑陋的,但这种病态却带来了另类的审美体验,在放浪中包裹着充沛的幻梦感,让人在天国和地狱间来回跌宕、冲撞,鲜花与尸骨、邪恶与神秘共生,色艳而冷,香远而浓。
黄昏能让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头昏脑,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因为有地狱的存在,疾病和它所带来的痛苦、扭曲,更容易被西方文化消解为地狱图景和撒旦降临,化为可视的、浓郁的审美意象。而在中文语境下,除了“垂死病中惊坐起”,就是“余早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病痛都不是被“享用”和“观赏”的对象,而只是自然发生的、需要耐心以对乃至需要用意志品格克服的对象。这可能与中国人追求乐天知命、顺应自然的疾病观有关,但在现代文学中,我自觉也拥有一位“暧昧疾病”的中文书写者,可与波德莱尔相媲美,那就是郁达夫。
郁达夫的书写情绪也是晦暗不明的,毫无劳动人民的明朗气质,而是强烈地透露着伤感与颓废,颓废中还包含着既指向自我、又指向外界的愤恨。指向自我,是对自己的孱弱、无能而愤恨;指向外界,是对外部的环境和时代愤恨,但又无法摆脱苦闷而突围。他的作品整体上弥漫着不健康的、病恹恹的色彩,像一种灰色调,但这种灰色调本身极具风格。
他的《沉沦》《她是一个弱女子》中的人物,无论男女,都具有某种程度的病态,尤其是以女性为主角的《她是一个弱女子》,不管是外表娟秀、符合传统女性美观感的“软妹子”郑秀岳,还是违背了“女性传统”、“女汉子”款的李文卿,都具有与身体紧密相连的、堕落性的病态。这种病态脱离了教化,扎根于人作为“动物”的性欲、空虚与孤独的本质,像一股难以摆脱的巨力,一旦开启,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堕落、腐烂,从身体到精神备受折磨,却又快感连连,最终一滩泥泞。
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尼采说:“根本来说,人以事物为鉴,凡反映他的形象的东西都是美的……丑是败坏的象征和征候……一切暗示精疲力竭、沉重、衰老、倦怠,任何缺乏自由的表现,如抽搐或瘫痪,尤其尸体腐化的气味、颜色、形态……凡此都激起同样一个反应,就是‘丑’这种价值判断。”“人讨厌什么?毫无疑问:讨厌他自己类型的黄昏。”或许如此吧,人以完美的自我为尺度,来定义美、塑造美,而对残缺、丑陋的“自我的黄昏”避之不及,这似乎是人类自恋的佐证。
但实际上,人类可能比尼采所说的更为丰富些,或许也更为自恋些,至少在面对“疾病”这种自身的破损时,人类依然从中提炼出美的精华。无论如何,这是人类勇敢自我接纳的表现,疾病的晦暗不明和与之的暧昧纠葛,铸造了人类游荡在生死之间的独特体验,而这已经足够与经典的“美”相呼应的——毕竟,“自我的黄昏”哪怕仅余残阳,也是一抹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