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感到眼熟,不是因为熟悉,而是一种宿世以来保存在记忆里的气息

《爱不落下》

雪漠著

师:

我真的没有想到,您回家乡建书院竟然会遇到那么多麻烦。只能说,人的心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这让我想起了在您文章里看到的一个小故事:您想帮一个修单车的人改善生活,于是建议他在修单车的同时开个旧书摊,卖二手书,谁知道他不但不感谢您,还以为您想骗他的钱。在我看来这很荒谬,可能在很多广东人看来都会很荒谬。广东人有个好处,就是不会盲目地拒绝。或许,这也是您说过的岭南人的包容吧。

总之,辛苦您,也辛苦那么多志愿者了。

不过我相信,不管过程多曲折,多麻烦,最后也会有一个大团圆结局的。只是不知道,我能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吗?

有时,人心真的决定了很多东西。我总对您说,我过去的生活是灰色的,我的原生家庭是冰冷的。最近,我却因为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回忆,开始质疑自己的这个表述了——其实,我的家庭也是有过一些温暖时刻的,或者说,我和哥哥姐姐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是我对您说过的那样。

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少跟对方交流和沟通,所以彼此之间都很不了解,这是真的。我的父母虽然都是知识分子,而且都当过老师——妈妈以前在老家的小学里教书,后来跟着爸爸一起调进了广州的一所大学,就没有再当老师了,转去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爸爸继续在大学里教书——但我并不觉得他们比其他父母更懂得教育孩子。当然,我们的家庭问题是很多因素造成的,不完全是他们的错。可他们的相处方式,确实给我和哥哥姐姐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在心灵上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来没有一种可以彼此依赖、彼此信任的感觉。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归宿感和安全感,始终觉得自己是孤独和寂寞的,尤其在遇到精神困惑的时候。

在我们家,我是最小的孩子,而且父母四十多岁才生我,所以哥哥姐姐都比我大了很多。哥哥大我十七岁,我出生那年,他刚好离开家去深圳工作,之后还留在了那儿。我只有在他偶尔回家的时候,才能见到他,而且次数不多,一年也没几次,更谈不上一起生活了。但我和他的关系曾经很好,他对我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宠爱,哪怕我做错了事,也从不责备我,还会尽量在物质上满足我,给我买各种当时最新最贵的东西,这让我身边所有的同龄人都很羡慕,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只是我们之间的交流不多,几乎从不聊天,至今为止,我只能从母亲那里,或是在身边人聊天的时候,知道一些关于哥哥的事。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在他心中,我更像是他的小孩,他习惯用物质来表达他对我的疼爱。相对来说,他和姐姐更像兄妹,他们会互相问对方的事情,但他不会给姐姐买那么多东西,也不会带她去玩,因此,我从小就觉得哥哥对我比对姐姐要亲。更让我感动的是,他一直记得我的生日,也曾经是家里唯一给我送生日礼物的人,直到结婚的前一年,他才中断了这个习惯。所以,他结婚的时候我哭了,我觉得哥哥对自己的爱被别人瓜分了。

姐姐也大我十二岁,我们曾经断断续续地在一起生活过。最初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应该是挺好的,我还记得她陪我看过益智图书——那时我很小,大概也就两三岁吧,稍大一些之后,我老爱跑到姐姐的房间,听她说她的白日梦。

其实她的白日梦不怎么好听,因为都是一些长大后要嫁人、赚了很多钱会怎么花之类的内容,但是对小小的我来说,任何话题都很新鲜,都是一个我没有接触过的世界。于是,我就会把她的白日梦当真,还会非常认真地问她:你有钱之后,难道不会分给我一点点吗?她就会豪爽地说:当然会,怎么不会,我会给你分这……么多!她边说边从书架上取出几本书,代表分给我的钱的厚度。看到她愿意给我这么多钱,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笑嘻嘻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们都以此为乐。但后来,她毕业了,去外地工作了两三年,回来之后,我们的关系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而且越来越差,到了最后,竟然水火不容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把对方当成了陌生人,哪怕在路上碰到,也不会跟对方打招呼——您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两姐妹,怎么会闹得这么僵?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跟我结婚有关吧。总之,糟糕的姐妹关系、父女关系、母女关系和疏离的兄妹关系,让我一直像无根的小草一样,即使自己的家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自己的家人很容易就能见面,也始终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

我时常会想,我们的家庭悲剧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到底是哪个节点上出现了问题,才导致了之后一系列的脱轨和逆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的父母都是三十年代出生的,他们经历过一个特殊的政治环境,政治毁掉了他们的婚姻,而他们这个被摧毁的婚姻,又导致了我们家的四分五裂。但这个结果真的是必然的吗?任何人都控制不了世界,世界要变迁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努力地生活和坦然地接受,那么我们的家庭就一定要破碎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外界的变迁造成了人的变化,但仍然有一种力量救赎了人的心灵,让人在面对动荡的外部世界时,依然能幸福和谐地活着?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假如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像我一样,读了雪漠的书,他的人生轨迹会不会不同?妈妈、哥哥、姐姐和我的命运会不会不同?一定会的,对吗?

师,到底是谁在谱写命运的剧情?如果个人命运是自己的行为所导致的,自己的剧情是自己的执著或愿心来谱写的,那么彼此之间的纠缠和交错,又是谁的设计呢……

没想到您在几千公里外的西部也会碰到雨天,前几天您告诉我的时候,我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或是我孤陋寡闻,或是我对那片宁静的土地实在太陌生吧,真希望还有时间让我去进一步了解它。

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天雨了。

每次雨来前夕,屋外面都跟快要末日一样,狂风大作,感觉阳台对面那片山都快托不住它头顶密布的乌云了。可惜我今天没能尽情地欣赏和享受这个最让我振奋的时刻,因为正好碰上吃晚饭,我得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看到满地被吹得乱飞的纸巾,也无暇去理会了。飞就飞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待我把饭吃完,可供观赏的风景已经所剩无几,外面的天色也缓和了下来。

谢谢您的诗,它们为我驱散了抑郁的烟云。我把它们都一一抄到一个小本子上,就放在床头,时不时拿起来看一遍。每次看,都觉得自己到了诗中的圣地。太美啊!但到底是因为您的诗意情浓,才让那流脓淌血水的癞皮狗显得毫不让人厌恶,还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圣地大美的一部分?

我想象在真正的大美之中,一切事物都没有美丑之分,因为它都是宇宙万物的组成部分,只要它不加修饰,真实地呈现它原来的面貌,便是大美的一部分,因为,没有修饰,便一定不会有不和谐。如果一切都和谐,又怎能不是最美?美或许就是一种和谐?这样说来,一个人最美的时候,必然也是处于身心和谐中了。当一个人达到身心、内外和谐,便会产生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自然美,而且独一无二。就像圣地里的恶犬虽恶,但并不丑恶;放生羊虽油,但也不让人厌恶;就连哼哼的蕨麻猪,如果圣地里少了它们,可能也会显得欠缺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世界本无美丑之分,一切都是世人的分别心。因为有分别,我们才去作意地修饰和掩盖,越是修饰掩盖,就越不美了。

您就是这不修饰不掩盖的典型代表:长发任风吹刮,也懒得去理一下,只有在拍照时,您才会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在头顶拨拉几下;满手满指甲的墨汁,您也视若无睹,偶尔还像欣赏艺术品似的观赏一下它们;还有一高一低的裤脚,每次看见,我都忍不住要发笑,但在您的眼中,却是那么自然……当然,一切外在的不修饰还得配合内在的真实才行,而您内在的真实和真诚,已是天下皆知很难有人能与您相比。难怪每一样单独看来或放在别人身上会显得怪怪的东西,在您身上都看不出任何不妥,就好像那天然的玉石只有戴到您的身上,才显得自然一样,因为它也没有经过任何修饰——比如没有配上金项链或是没有被精雕细琢。天然的它放到您本来就极和谐的身上时,马上就融为一体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您,我就觉得那么顺眼和熟悉了,原来我熟悉的不是您的样子,而是一种气息,一种我宿世以来保存在记忆里的气息。

我发现我真是“心随卿卿去,身却逐水流”,但心若能一路跟着您,倒是最好的,这样它就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占据,也就不会迷乱了。谢谢您的诗,今天它把我的心从别处牵回来,让我终于从痛苦的地狱里出来了。前两天我真的很难受,但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感受不到一点乐,而且心中总觉得慌乱,就像脚不着地似的感到彷徨。今天,自从看了您的诗后,我感到太阳又出来了。

谢谢您替我朝圣,替我攀山涉水,替我修书院,“疲劳无人问”地为我省下了不少力气和精力,又不影响我的生活作息,对我来说真是一举几得。以后,您带我再来吧,我想,去圣地朝圣不算浪费生命吧?但下一次,我的心和身要一起随卿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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