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远的凉风垭

我应该是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每次想起这条路,就只会冒出个“历历在目”的词语来,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一种无法解锁的回忆。

凉风垭正如其名,是一个垭口,字面解释就在山路的当口,从这地方往任何方向,都是下坡的路,蜿蜿蜒蜒的。这个地方是一个许许多多回忆堆积的地方,如同这里的小路一样。

把有关热闹的回忆都聚集起来。

垭口就在公路旁边,一块不算太大的地方,大概一亩的平地,紧靠着这座名叫“大山坡”的山,平地上有两棵巨大的黄葛树,一南一北,枝丫交错,估算年龄应该有一两百年了,至少在我爷爷辈记事开始,它们就一直存在在那里。那么友好的两棵树,很容易让人想起舒婷《致橡树》里的“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这两棵黄葛树是爱情吗?

我所知道的是,无论山的几面,都是一望无垠的土地 ,农民们总是很早就起床到地里,直到夕阳落到了山的背后,红彤彤的云抵着厚厚的山,就看着那两棵黄葛树在那里,一直伫立着,如果有晚风,那么正好和农民伯伯们摇手再见:大家辛苦啦!明天再见啊!然后第二天大家又如约在这里,就像点卯一般准时。秋天到了的时候,地上一堆的叶子,可又让那些出来捡柴的人每天背一背篓回去——看着很多,其实蓬松得只能拿来引火,根本做不好一顿饭!如果赶场累了,没关系,这里也可以靠着休息一下,喘口气儿,一顿叶子烟的工夫,正好家家炊烟袅袅的时候,吆喝着背着黄葛树的目送各个回家,正好端上一大碗红苕稀饭,一大口下去,再放下筷子,一把蒲叶扇从裤间抽出来,尽可在各家的院坝里和黄葛树一起凉快凉快。

春夏之交的时候,黄葛树的芽孢开始长大了,这时候正是我们快乐的时候。太大的芽孢掉下来,这样的不好吃,偏偏得要没有掉下来的,要爬上树去使劲地摇,下面一大群孩子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那掉下来的芽孢,然后一哄而上,全拣进破烂的衣襟上兜着——现在不慌着吃,等回去慢慢享受胜利的果实。往往爬树的都是大一点的孩子,少吃一点也有群众威望啊,下次打架的时候帮你的人多一些,这么想来并不吃亏。

三十年后,我便很少回凉风垭了,后来在某次回去的时候听人说,那里的黄葛树死了一棵,我便有些落寞,我想着这样的树应该是不容易死的。再后来,亲自去看了一眼,的确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树杵在那里,失去同伴的树顿时显得无精打采,树枝明显是退化了很多,因为很久没有人来这里的缘故吧,漫山的野草整个儿包围了树,远远望去,只剩几支断臂残肢在风中摇曳。热闹过去了的时光,没有绿化这里的生气,一切都显得无比徒劳。

黄葛树的旁边是一小片紧靠着山的断崖,大概是为了赶场的人到这里歇脚,不知谁做了一件好事,在断崖这里凿了一个洞,再搬来几块石头,又可以坐,也可以放东西。如果下雨石头湿了也不要紧,洞里有干的玉米杆或者稻草,拿出一把来垫在石头上就没问题。

山脚下面有个单身汉,姓刘,名字也忘记了。单身的原因一目了然,因为白内障的缘故,一只眼睛看起来明显不正常,再加上一只脚有点跛,单身就成了注定的命运。不过这好像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跛脚刘费了好大劲,终于找来一块石板,再在洞檐头搭起一个棚子,材料很简单——四根柏树枝丫加上一块薄膜,居然成了一个简易的小贩摊,卖的东西也很简单:火柴,糖果,汽水,香烟等等。这个靠山吃山(名副其实)的跛脚刘居然就在这里过活了很多年,直到我读大学下车时,都还看见他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卖他的小东西。我不算是常客,他也不会随便赊账给一个毫无收入的小学生,所以放学有空的时候,就爬上山坡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有没有熟人来买东西,能不能分一颗糖给我……对我来说,跛脚刘一直就是一个吃的存在,我无法对他跛脚感兴趣,也不喜欢他那不对称的眼睛,但是我放学比较早的时候,还是想去坐一会儿,周围的人不认识我的并不多,所以运气还是可以期待的。

垭口的旁边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水渠并不常用,只有到枯水季节的时候才会从很远的地方抽水来灌溉附近几个社的农田。久而久之,山坡斜面的石头风化了之后便垮在这一沟水渠里,垮的地方并不均匀,好像是一溜儿过去起伏不平的小山坡一样。水渠的渠壁很窄,由于年代久远,上面还有些青苔,但是下雨天的时候,走在上面也比在泥泞的路上奋斗要好得多。于是,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我们一路回家的孩子都喜欢走在这条窄窄的水渠壁上,即便慢走也要左右摇晃保持平衡,当然走熟练了就可以加快速度,所以放学之后比比谁走得快又走得远,就成了一个永远都分不出胜负的比赛。

水渠的不远处便是一个山洞,可以从这头进去到出口出来,有一定的危险性,山洞由于常年不清理,加上崖壁经过风化,岩石掉下来很多,几乎杜满了通道,最窄的地方仅仅能爬过去。山洞中间伸手不见五指,于是要钻过去,只能用一根竹筒,塞满棉花,然后倒一些煤油,再用一根长长的黄荆棍绑住,点燃就没问题了,如果遇到蛇,黄荆棍也可以打蛇。进去除了探险,还可以用手去抠一些石膏下来,那时候粉笔是一件奢侈品,老师上了课便把粉笔给收走了,来之不易的石膏可以用作粉笔,在少得可怜的混泥土地面上写字。

现在这个水渠已经完全不用了,我所记起的只有大规模清理了两次,随着时间的流逝,伴随着水渠的,只有青了又黄的青苔和越来越割人的芭茅。

从我家穿过一条田埂,一路爬坡上去,便望见了凉风垭,以及那条通往镇上的公路,上了公路一路往镇上走,就到了高速路口。

凉风垭是很慢的,就像一只蜗牛一样,多少年了,还在那里爬,崖壁上滴下的沁水毫不影响这只蜗牛,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似乎就是迈不过这几公里的距离,遥远得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伙伴,我给他取名叫闰土,他的左手大拇指指甲就是在一起玩耍的时候,被石头直接砸中,终生只有半块指甲。某年春节的时候,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块残缺的指头仍然触目惊心,可他好像不以为意。难过的是龟裂的手掌,以及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道冰口。接烟的动作,如同打麻将的动作一样娴熟。我承认我放了他,打麻将他不是我的对手,就像挖石膏我也永远赶不上他一样。下一次听说有关他的消息便是闰土已经不在了,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莫名其妙去世。

写到这里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鲁迅笔下的闰土来:眼前展开一片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一个头上戴着一顶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的少年,正拿着一根长长的叉子,奋力地朝向一只惊慌失措的獾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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