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光阴的故事

    上了中学的雨燕是要留校住宿的,女生宿舍里二十多个女学生住一间大屋子,靠墙两行木板床,床是大通铺,青砖彻的床架子,学生们五颜六色的被褥一个紧挨着一个,靠后背墙摞着整整齐齐的被子,被子也得方方正正,毎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仅有一个枕头的宽度,被子都需叠加着折了又折,或者两三个人的摞成一摞。床单褥子互相加着,上一个人的压着下一个人一大半,一直这样压过去,如果来了新的宿友,大家互相再挪一挪,挤一挤,空出一小缕空间,看上去好像怎么也容不下一个人,等到了晚上,二十多人都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却好像并没有白天想得那么挤。

    住得是大通铺,极简单极朴素的,吃得也是极简单极朴素,学校设有两个大灶,一个教师灶,一个学生灶,学生灶的旁边是水房,水房外靠墙按装一溜水龙头,开饭吋间,人最多的地方不是教师灶的打饭窗口也不是学生灶的打饭窗口,而是这一溜水龙头前,一行行排着队等待接开水的学生,一人手里执一只白色洋瓷水缸或洋瓷大碗,当然也有一手提暧水壶,一手执着洋瓷缸子的。

      耐心地排队等候,接了一缸子开水,小心翼翼地端着回到宿舍,宿舍里没有供学生吃饭的餐桌椅,端来的一大缸开水放在属于自已被褥位置的床头上,再趴上床铺,取下挂在墙壁上一溜二十多个布包口袋中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口袋里是从家里拿来的供三天吃的口粮:馒头花卷或者饼子,都已经干裂了,但也只有干裂了才能贮存得久一些,不至于发了霉,长出黑点点,既使长了黑点点,孩子们也不会立即扔掉,而是用手指掐掉那些黑点,把馍瓣碎了泡在开水里吃,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还没学会浪费粮食。   

    十几个馍吃三天,每个人都要计划着吃,早中晚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就咸菜,咸菜是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玻璃罐头瓶子装着,咸韭菜、咸葱、咸萝卜干、咸莲花白、咸白菜、咸雪里红,等等,再多的花样,都离不了一个味道"咸",也多亏他们都还年轻,从初一到高三,有些孩子手指甲凹陷成了坑,缘于长年吃不上新鲜蔬菜,还有的去蹲厕所,十分钟也不见出来,是因为长期吃干馍吃出的大便干燥的病。这是一群正在长身体约孩子,这样的生活,没人觉得苦,也没人觉得谁得了什么病。

    对雨燕来说比这更苦更难以承受的是离家的苦。从小到大,她还从没经历过如此长久的离家自居。

    白天上课下课忙着写作业学习还罢了,每到了下午,那些离家近的同学都背上书包回了家,她还只上初一,学校里不要求初中的学生上晚自习,一个班里住宿的学生也只有两三个,诺大的教室只有两三个人,就显得格外空荡和孤寂。宿舍里的灯是实行管控的,亮灯的时间只有高中同学下自习后的二十分钟,所以好长时间以来,雨燕一直都没有感到住集体宿舍的温暖和快乐,而是思家的惆怅和痛苦。

    这一年,雨水充沛,从夏未到初秋,老天爷一直时断时续下个不停。星期六的下午,教室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还没到下课时间,教室内的雨燕已经魂不守舍,操心着放学后回家的事了。下午的课都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场一场地过,老师讲的都变得似是而非,因为听得人已经心猿意马,三心二意了,只待铃声一响,她就准备着冲出教室,然后趴在隔壁教室的䆚台上叫小花,她们一起搭伴回家,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定。

    终于,铃声响了,她手脚麻利,三两把收拾好书本,抓起装馍的包包塞进腾空书本的书包里,向教室外冲去,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隔壁班的小花已经背着书包站在教室的后门那里等候雨燕,见雨燕一瘸一拐地蹦过来,小花问:"还疼?""嗯,已经肿了。"雨燕拽起裤脚给小花看浮肿的脚面。

      原来,早晨课间休息时,雨燕和同学们一起玩"跳锅"的游戏,不小心被从侧面跑过来的一个男生踩了一脚,那男生被后面的同学追赶,没看到正一个大跨步还没单脚立稳的雨燕,自已那用力威猛的大脚就一下子踩住了雨燕还在左右摇晃的右脚上,并且飞一样地穿梭而去,雨燕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再想站起来时,右脚已放不到地上,站也站不稳,旁边的同学见她呲牙咧嘴,跑过来围观,谁也没注意到那个撞倒雨燕的人,更别说雨燕了。

  "哎呀!真肿了!"小花看着雨燕肿起的脚面关心地说。"还能走路吗?"她看上去都有些发愁了。"没事,感觉不到疼。"雨燕拐着脚向前走了几步又说:"即使脚断了,还不是要回家不是?"

    这时候,天上的阴云开始往开散去,雨已经很小了,细细的雨丝毛绒绒地落在她们的身上,她们也不在意,小风吹一吹,衣服很快会干爽起来,她们是从小在泥土里长大的孩子,这点雨,真就是毛毛雨啦!

    出了校门,走两百米的石子路,东西方向的大马路就是国道,国道是平整的水泥路面,车流日夜不息。转身朝西走,就是家的方向,一路上回家的学生很多,有步行的,也有骑自行车的,那些骑自行车的都是在小镇中学上高中的,他们的年龄看上去要大一些,两年前正赶上初高中恢复三年制,高考又加了外语,所以对他们来说,学习的负担就更重了许多,考大学的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

    雨燕和小花这两个小同学还不懂这些,她们和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前途、命运、高考、上大学,这些看似遥远,实则已近到眼前的东西,她们看不见,也不去想,她们正轻松快乐着呢,她们的愁苦不是命运和前途,她们愁苦得是星期三时挂在宿舍墙壁上的干粮快完了,该找谁再捎一些来,自己找不到捎带得人,家里人又会让谁送来呢?还有周六下午回家,老师别又安排自已去大扫除,她们还只是初一的学生,第一次上学寄宿,第一次自己安顿自己的一日三餐,还需计划着吃,头疼脑热歪了脚都得自已扛着,没有大人拿了药哄着你吃,也没有人在你睡得迷迷糊糊摸时叫醒你小心别迟到了。自己操心,自已长大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间的事,其实是需要半年或者一年,或许更长时间的磨砺才行。

    雨越来越小,最后慢慢地不下了,水泥路面亮晶晶泛着青蓝色的光,来往车辆疾驰而过,连车轮子都泛着亮光,路边的杨树和柳树湿漉漉的,都被雨水清洗过了,干净而明亮,雨燕和小花的头发被细雨淋得贴在头皮上像刚初生的小牛犊身上的绒毛,绒毛也是湿的。她们都没有打伞,包里有简单的塑料雨布,风吹雨淋早已习惯,毛绒绒的发丝上挂着亮晶晶的针尖大小的水珠子,在风里吹一吹,一会儿就散开了。

    路过骆口村十字路口的"雪桥饭馆",两个人拉起手,掂起脚尖,掀开门帘,脸上挂着嘻嘻地笑容探头向里张望。小饭馆内,晓雪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已成了一个孕妇的模样,正拿块抺布懒洋洋地擦着桌子,见门口探进来的这两个圆脑袋,眯起眼睛笑了:"呦!哪来的两个小花狗。"于是这两个小狗似的女孩子丢开帘子,蹦着跳着就进了屋,进了屋,留下用各色纸烟盒捻成珠子,珠子又串成帘子的门帘的在身后互相撞击着晃动。

    晓雪和大桥的小店已经开了起来,以面食为主,外带炒几个小菜,生意不怎么清淡也不怎的红火,主要面对过往跑长途的车辆司机,以及小镇上工厂和做生意的人。大桥正在锅灶上烧菜,大火在炒勺下呼呼地扑着,热火朝天的,店里面的四个桌子被晓雪擦得光光亮亮,有两个外地车上的司机师傅在店门口的洗脸盆里洗了手脸,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等候着。

    平时生意寡淡无人时,在晚自习的晚上,晓雪会骑上车子接两个小妹妹来店里,一人一碗生汆白面皮,看两个小人吃得满头大汗,自己也心满意足。如今身子不方便,已经有好久没见她两个,今日总算是见着了。而见着了的两个即是进来打了声招呼,就急于要回家的人,晓雪送两个进来闪了一面的两个小妹妹出门,望着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才发现其中一个的脚有点跛,想要叫住,无奈已经走远,正站在门口出神发愣,里面的大桥叫着让收拾桌子,晓雪叹了口气,进去帮忙。

    他们俩看上去夫妻开店,有模有样,实则还是两个喜欢打闹玩耍的孩子,上城逛街,跟着流行趋势烫发染发穿牛仔裤,邀约朋友打扑克,骑自行车看露天电影,一样也不拉。大约人在没有小孩子的时候,即便结了婚,也都还没真正进入过日子的行列。

    麦收后的田野一片金黄,天上的云雾已经散开,淡蓝色的天空在云层里一隐一闪,太阳也出来了,不一会儿,直照得天边的云彩泛起了红光,远处亦有了晚霞的影子。

    因了雨燕跛着的脚,小花和雨燕两个人走路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她们斜跨过公路向麦收后的田野走去,这是一条回家必经的近路,远远地能看见远处的清水河大桥,两百节白色的榄杆在桥上静立着,这时候看过去就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桥的模型。

    路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棒已经成熟被收摘,只剩下即将枯黄的杆和叶子在风里飒飒地响,这几日,学校里一直反复宣传"严打严防"的各种新闻,听说那片地里曾经出现过抢钱的"阿飞",挺怕人的,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绕过这片地,顺着河堤走,刚转了头往北边的河堤走去,突然发现玉米地边站着两个人,下意识里小花的警剔性发作,拉起雨燕的手就跑,雨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一瘸一拐地跟着跑,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怎么了?"却听那边传来了叫声:"田小花,田小花"一边叫着一边朝她俩追过来,还伴随着叮叮哐哐的自行车的声响。

    开始两个人没听清,只顾慌乱着往前跑。待听清"田小花,"三个字,雨燕松开小花的手,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对着小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涵阳,是王涵阳。""谁?"小花一听回过头去看,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可不是王涵阳么,她的同桌。

    "王涵阳,你怎么在这?"小花一边说一边弓下腰,两手扶在膝盖上,喘着粗气问。那叫王涵阳的男生露出不好意思的窘迫神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身后的男生先开了口:"我们去花田村,他舅舅家,"王涵阳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男生,狡黠地冲那男生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雨燕仔细打量了一下后面那男生,这才发现,那男生很面熟,是和她一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她还没搞清楚,虽然开学已经一月有余,可是她除了座位周周几个人,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她还都没记住。

    "那你们追我俩干嘛?"雨燕有点恼怒地问,在同班同学面前失了态,终究有点面子上过不去。

    "是因为……"不待王涵阳说话,旁边的男生一把推开王涵阳,王涵阳话到嘴边,牙齿咬了舌头,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差点扑倒在地。他晃了几晃,捂着嘴巴,指着那个男生说:"刘星宇,你,你……"一边吐着口水,一边气急败坏到㡳。雨燕这才知道,她的这位同班同学叫刘星宇。

    "流星雨?"旁边的小花笑着叫,雨燕也突然觉得这名字有意思,于是就跟着咧嘴笑了起来。

    几个人搭伴而走,沿着河堤是一条村道,供人们播种收割运肥料的架子车行走的路,蜿蜒曲折,倒也平整光滑。雨燕拖着一只跛脚,慢慢就拉在了后面,小花和王涵阳是同桌,正热心询问他舅舅家是谁家,在几队,姓什么。

    "你的脚……"那叫刘星宇的男生推着自行车,似乎一直很在意雨燕伤了的脚,欲言又止。

    "唉!倒霉死了,被人踩了一脚。"雨燕本来已经忘了脚伤的事,被他这样一问,竟觉得有点痛了,于是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拉起右腿的裤脚去看。

    "呀!"两个人不约而同失了声,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可真吓了人一跳。只见雨燕的脚已经肿得很厉害了,露在鞋子外面的脚面傢掘地而起的小山包。雨燕一下子觉得那脚已不是自己的脚了,刚刚还没有知觉的伤脚只感到被鞋子勒得生疼,于是蹲在地上脱了鞋子,挽起裤脚,露出馒头似的脚,发起呆来,用手一碰,突然就觉得疼到不行。

    雨燕沮丧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自已的脚,感觉倒霉透顶。

  "要不这样,你坐自行车上,我们推着你走,试试。"刘星宇表现得很热心。"不用,不用,我坐一会儿自已能走"雨燕说着,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哽咽了。女孩子天性里的小自怜开始作祟了。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也折回头来看坐在地上的雨燕。

  "来来,赶紧上车子。"王涵阳已经把自行车推在雨燕面前,拽了她一只胳膊,鼓动她坐上去。"坐吧,坐吧,没事的,燕。"小花也一个劲儿的鼓动。

    "刘星宇,你来,"王涵阳说着话己把车子塞在刘星宇的手里。雨燕站起身,被两个人扶着上了自行车后架,原本还能走路的脚,这时候真像是折断了一样,严重到碰也不敢碰了。

    两个男生扶着自行车,一个前一个后,雨燕两只手揽着自行车后座,伤了的那只脚怕再被撞着了,用着力气微微翘起来掉在空中,小花紧随其后。这时已是雨后天晴,夕阳西下,清水河波光粼粼,哗哗哗的流水响彻不息,清澈见底。

第三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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