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商

复商

商王的军队已然败了，朝歌宫殿的烈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周人欢欣鼓舞，争夺战利品。他们大军的统帅却在最初的兴奋之后很快平静下来，相视沉默不语。

武王最先发话——因为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和魄力。他问道：“现在殷商的百姓，都在这里，多得像天上的星辰、地上的沙子，你们打算拿他们怎么办呢？”

勇武如鹰、凶猛如虎的师尚父，也就是那曾在这朝歌城里作屠户的吕望“嗯”了一声，便吊起他那可怖的三角眼说道：“今天留下是祸患。古语有云：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不如就在这时候动手，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他说的果然是屠户会说的话，还非得拉上古人给他作保。

那些西周兵的将士，一听见这话，果然个个摩拳擦掌，咽舌吐津，好像就要吃肉了。那殷商的百姓，就像绵羊一样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不要这样。”召公却第三个发话了——他是武王的胞弟，功劳也甚显著。“我们兴起这次攻击，本来就是打的顺天应人的口号。现在把善与不善的一同杀掉，那将来谁做我们的百姓呢？我们岐山地的人犯了罪尚且要处死，做了正确的事希望得到奖赏，这实在与殷人的百姓相通。所以这里面有罪的人要杀掉，没有罪的就释放他，让他像以前一样生活。我们善的百姓多了，岐人和我王就有福了。”说着，他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那吕屠户气势汹汹地嚷着，他在这里既是屠户又是猎人，惯知野兽的习性。“你今天在这里放了人，日后想解决他们就困难了！商人并不是天生愚钝或不如周人，只是遇上了戾纣这样的无道的君王！你放过他们，日后兴师动众地造反怎么办？”

“如果商民能够造反，并且还能胜过我们，那定是他们那里出了商汤一样的明君，而我们这里又有桀纣般的君王了。”周公是第四个说话的，他本名旦，也是武王的胞弟，为人儒雅而谨慎。他说这些时，眼睛直视吕望，一会儿又转移到殷商宫殿的废墟上，并不去看他哥哥。“我看召公的说法还不够好，殷人百姓有罪岂能我们来审判呢？不如让他们自己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自己管理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吕牙气得七窍生烟，“如这样做，翦商还有什么用处！这仗白打了！”

他是大军的统帅，自然会为牺牲的将士鸣不平，他眼里似乎已经看到来周人未来还可能出现的牺牲……

但就在此时，武王发话了。他终于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作为王者，他会询问别人的意见，但归根结底是在等待自己的答案。终于他说道：“周公说的有道理，他是我的弟弟，说话果然妥当。但是召公说的也有道理，他也是我的弟弟，说话也不差。至于您，师尚父，您是您和我父亲的老师，您说的话我们不敢评判。您听听我说的话吧！现在我们赢了，但是为什么赢呢？过去经常有人劝我翦商，我都没有发兵。聚集诸侯到了孟津，还是半路折返，这是因为我觉得殷商还不至于亡，上天没有发出要他灭亡的征兆。他帝辛一天一天地做不善的事情，败坏自己和祖宗的德行，把百姓陷在苦难和罪过里，但是如果我们不攻击，他是否会灭亡呢？我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听说殷商宫殿里的祭祀乐师也都逃跑了，有名望的人开始自相残杀，我才意识到应该动手了。所以，不论殷商如何地败坏自己的德行，假如它灭亡的时机不到来，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灭亡的。这注定灭亡的殷商，和那之前不该亡的殷商，这中间似乎有一条鸿沟，或者是时间上的分界线。这分界线是什么呢？恐怕只有上天知道答案。所以，在那分界线之前的殷商，是无论如何不该亡的。现在戾纣已死，殷商百姓是否有机会回到那不该灭亡的状态呢？假如按照师尚父所说的那样做，恐怕得罪上天，把不该灭亡的和该灭亡的一起除掉，这样我们就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百姓了。假如按照召公说的那样做，我们又没有上天的智慧，不知道这些人里谁有罪，谁无罪，那么和师尚父的做法似乎又没有差别。按照我弟弟旦的说法，把他们全部放回，等待上天的审判和处理，似乎是比较合适的。只是，这样做又不过是使百姓回到未有戾纣以前，那我们翦商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希望使百姓回到的不是未有戾纣以前，而是夏桀刚刚灭亡之后的状态。”

众人恍然大悟——武王就是武王，他说的话果然英明。那些听不懂的人，当然迫于王的威势也不敢说不英明。武王继续说道：“昔日夏桀作乱，殷商的祖先商汤灭亡了他，情势与今天相似。那时殷商的百姓，可以说是极贤明了。他们勤于公事，乐于私产，兢兢业业地如同他们贤明的君主，殷商的国势因而一天比一天强盛。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君主日昏，百姓日昧，国势日衰。这条分界线我们定然是判明不得的，只知道后来出了个戾纣，为所欲为，行为如同灭亡的夏桀一样的，所以他果然也在今天灭亡。我们既然是打着上天制裁殷商的名号，模仿的是商汤灭亡夏桀，所以我们也应该效仿他以前做的那样，让殷商的百姓如同夏地的百姓那样留存下来。只是他还做得不够尽善尽美，以致后代又像夏桀那样堕落，所以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还要在他的做法基础上有所损益。召公，你是素来精明机警的，挑出那些殷商百姓最厌恶的罪人，把他们处死在广场上。周公，你的宽仁和干练无人可比，你要从中一个一个的挑出无罪的人。召公抓出十个人来，你要赦免三个，并说这是我武王的恩惠，特意留他一命，让他改过。召公你要再从周公选出的三个人里抓出来一个处死，说王并不是不机警，只是过度慈悲，叫那些未被挑出来的人当心自己的作为。这样，十个人里最终只杀了八个了。师尚父，你看这样杀够数吗？”

吕望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十个杀掉八个，还不如全部杀掉。但是两户之中各留一个善人，倒也不算太多。若是将来有作奸犯科的子孙，着有司处死便是了，用不着兴师动众。”

武王却摇头说道：“十个虽然只剩下两个，将来与善人生活在一起，子孙便要大大地兴盛。过去生出夏、商、周三部落的尧舜只有数百里之地，我祖公亶父也不过是小部落的首领，今日不也这样旺盛吗？将来这些人要作乱，不是有司能够镇压的。但周公留存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却恩将仇报，将来一定会灭在周公和他子孙的手里。现在，你们三位就去行事吧，照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周家的子孙将士将来还要有因王事而丧命的，这是上天的指示，我们只能留给他们光荣。”

于是三位英杰便去行了，这便开创了周朝八百年的社稷。因为那殷地的百姓，敬奉武王就像敬奉自己的祖先商汤一样。而那被封为继任商公的武庚，也就是戾纣的儿子，后来果然又作乱，被周公在战车上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