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家山——洪水记

一直喜欢看地图,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名,但最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家乡。打开电脑,卫星地图更直观,从各种高空距离俯瞰地球各个角落,一览无余。看家乡的变化,那曾千万次经过的街路和村庄,一切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卫星地图里的家乡,最引人瞩目的就是那条长长的河道,拖动鼠标,看她弯曲绵延,最终汇入嫩江松花江,直奔东北亚大洋。想象着那些居住其中的人们,天真的认为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的居所,就是自己,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殊不知,大千世界一切处所,所谓的中心,不过只是他人的边方,异域孤独的角落。

洪水泛滥的这条河叫蛟流河。

我家就在蛟流河畔,一九八五年,县级公路与蛟流河交汇处,一座大桥建设竣工,人们为它起了一个带有时代印记的名字,务本大桥,寓意踏实务本,勤劳致富,我很喜欢。长长的水泥桥面光滑平整,十米左右一个桥墩,每两个桥墩之上铺设钢筋混凝土板,连接处用钢板固定。儿时躺在马车上路过桥面,合起双眼听,流水冲击桥墩空洞轰鸣,马蹄踢踏桥面短促清脆、轱辘轧在凸起的钢板上,咕咚咕咚作响。桥面两侧铺设了供人行走的窄窄的便道,便道高于桥面,常站在其上盯住流水,制造大桥在河面飞行前进的错觉。由务本大桥向北方眺望,可看滔滔河水奔涌而来,地平线遥远的尽头,隐约耸起的是大兴安岭。

小时候的暑假前夕,学校照例会告知学生们不得野浴。但在我的家乡,这规定形同虚设。很少有孩子会在意学校的善意提醒,放学下河搂狗刨,打水仗,如同现在的某些行业潜规则,不懂这些实在很难混迹朋友圈,记得H小孩特别听妈妈的话,从不和我们一起下河,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

大约在四五岁,还不是个学生的时候,我就被姐姐们带去大河游泳了。印象中是个阳光充足的夏日午后,从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田里,我跟随姐姐们下河,浅而宽阔的河道布满了水流,河水齐腰深,经过大半天的日晒,有点发烫。我记得自己像一头开心的小象,扎进水里学会了闭气瞪眼,仿佛隐约还看到了途经的小鱼小虾。

河流是天然神力,天然的滋润万物,也任性的摧毁万物。1990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很闷很热,天边阴沉沉的铅云向村子压过来。在家乡这很稀松平常,因为午后的对流雨就要到了。午饭后,霹雷闪电,大雨瓢泼而下,巴在窗前,看发白的泥土被沾湿变深,积水成池。稠密硕大的雨滴重重砸在水面上,无数水滴被激起,在涟漪间跳跃,形成了一层白色的雾幕,庭院瞬间成了奔涌的泽国。午饭前,父亲已经被抽劳力去和其他人加固自流灌的堤坝。午后雨起来后,爸妈望着雨势,轻声交流他们的担心。正说着,社主任L冒着雨从外面冲进来。

“赶紧搬东岗上去!上边水冒漾了,啥也别要,保命要紧!”

还没等爸妈来得及反应,L又冲出屋檐下的雨帘,冲向别家报信了。命虽然重要,但爸妈还是忙三火四的把电视、洗衣机和衣柜装上了马车,为防雨,在车斗扇上一层大棚塑料薄膜,斥令我和姐姐钻进去,策马逃离家门。

透过塑料薄膜我看到,往昔平静的生活这个雨天被彻底颠覆,慌乱中,老太太们搬着锅碗瓢盆,老头子们赶着牛羊鸡鸭,年轻的人们往来穿梭,神色惊怖,家家庭院鸡飞狗跳,户户门前热闹非凡。

到了东岗(村东侧地势较高的地方),爸妈把我俩和家什布置妥当,告诫我们原地待命,又急匆匆的跑去转移剩下的家当。周围平时见得到见不到的人们,此刻慌张的奔走,空气里满是焦虑和恐惧。雨住了,空气里偶有星点的雨丝掉落,北方天空大块黑絮般的云,缝隙中依稀渐露湛蓝。父母赶回来时,天已经完全打开。雨后骄阳炙烤,特别的湿热和炽烈。当父母卸完车再次要出发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真正的洪水大秀开始了。从岗上望去,黑色的洪流裹挟着杂物,从地势低洼的地方涌没农田,阳光下,水面上的杂物亮晶晶的,闪耀着摧毁一切的光芒。九十年代初,家乡民居大多用碱土夯砌而成,土不耐水泡,遇水成泥。首先淹没的是最远处村西大姨夫家的土房,水位随着水势渐增,从低到高浸透,直至看不见屋顶,顷刻间,硕大的灰团从水下冲破水面升腾而起,惨烈壮观,姨夫家消失了,接着是我家,老刘家……一团团的土烟渐次从村西升腾至村东,像是摆成排的炮仗一个个被点燃,在腾空的一刻爆发。然而,除了烟尘之外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在洪水中腾空,这场浩劫是动物们的噩梦。运气好的,顺着水势挣扎爬到土屋的房顶,惊恐地瞪着双眼,一圈圈地在屋顶打转,它们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随着轰然倒塌形成的漩涡,动物们纷纷被卷入水下:鸭鹅们占尽了优势,旋即浮出,摇晃着幸运的小脑袋,得意的甩掉身上的泥水。一头黑猪轰然消失后也幸运地露出粗大的嘴巴和鼻孔,喘着粗气在水中浮游。几只鸡,玩命的扑棱着翅膀,在水面嘶鸣,最终体力不支落水……在蛟流河的狂怒中,生存或毁灭,就在一瞬间被注定。

洪水在人们避难的小岗下停止了前进,大半个村子都被摧毁殆尽,成了小型的水库,波光粼粼。岗上建房的人们,此刻终于放下心来,暗自庆幸自家毫发无损。社主任L组织人们在下游拦截水面的漂浮物,大衣柜、马车轱辘、酱缸、锅盖……胆子大的年轻人,像姨夫家的老哥,已经开始入水捉那些散落在水里的鸭子和大鹅。像我这样的小不点儿,只能在一旁看热闹。

往往儿童眼中的趣味,成人看来是一场灾难。然而成人视为灾难的,何尝又不是人生的趣味?

洪水对我来说,岂止是有趣,简直就是乐园。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洪水来的那晚,我和姐姐被送到村敬老院躲避。印象中,那天夜里我们灾民孩子趁着朗月去葡萄架下偷摘葡萄。记不得在哪留宿了一宿,第二天瓢泼大雨,我和姐姐被送到老叔岳父家所在的瓦房镇避难。之后的日子和一个同龄男孩天天去镇外坝下抓鱼,波光粼粼的溪水里,用泥巴圈做陷阱,一条大鱼忽的从身边游过,我们在后面狂追,大鱼在前面奋力逃窜。午后骄阳如火,孩子们杨树荫下追逐嬉戏,听大人们絮叨着他们关心的话题,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谁是谁、谁做了什么,谁对谁错……忽而有个人摸摸你的脑袋,这孩子和他妈妈长得真像……

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看到直升飞机,轰隆隆的在天空略过,轰隆隆的降落,定时送压缩饼干过来。吃到没吃过的饼干,见到没见过的直升机,好开心。

我和姐姐被送回来的时候,洪水在屯中形成的水库还没有褪去。村东村西各有一个岗,大姨夫家和我家独在西岗,各自搭了一架窝棚,大姨夫家五口人,所以建的大些,粗壮的檩木撑起黑色油毡纸,闪耀着白色的油光。我家的很简陋,由白色塑料布搭建,四口人四卷行李睡在几平米的塑料棚里,很挤。

洪水扰乱了农家生活的正常节奏,相比如今,九十年代初期的公立救济杯水车薪,除了压缩饼干和打防疫针之外,并没有额外的资助,这场洪水摧毁了像我家一样的农民们的经济来源,地势低的人家如我家,几乎被摧毁了,那些地势高的人家虽然房子保住了,可庄稼也被洪水泡烂。

后来大一点才知道,那年家里的收入只有大约四百块钱。房倒屋塌,家无四壁,庄稼被毁,颗粒不收。父亲是一个善愁的人,这下有他愁的了。

记得有次晚上被巨响惊醒,睁开眼,窝棚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爸妈姐三人正奋力顶住窝棚的支柱,我忙起身帮忙。全家人肩扛背驮,各负其责,顶住立柱和塑料布脆弱的支点,防止窝棚被风暴卷走,还要用盆和锅盖封堵破洞,防止雨水倒灌进来。四口之家,举全员之力对抗无情世界,只为了保护一个将要被风暴撕碎的窝棚——家,即使她一贫如洗,破败不堪,但我们依旧不愿放弃,直到狂暴停歇。

在坚固的钢铁混凝土森林里,每每回想起这个画面,仍不胜唏嘘,心中感叹父母在绝境里维护家的强烈决心,苦难给我们的,不再都是苦难。洪水过去的好多年,我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贫穷给家庭的影响,有时幻想,如果洪水发生在现在,恐怕家庭的命运会截然不同。

暴风雨过去的第二天早上,晨光斜洒在洪水留下的湖面上,一切又复归平静。远处的蛟流河,河面波光粼粼,雾霭沉沉,静谧的流淌,无爱无恨,映衬河岸村庄炊烟缭绕,如诗如画。我在湖畔高岗窝棚旁的蓖麻地里,出神的看着巨大蓖麻叶片上水滴垂落,水滴里映射出一个个小小耀眼的太阳,心中却涌起莫名的欣喜,孩子的好时光,才刚刚开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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