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囚

    前些时日,李叟——咱班那帮“有出息”的同学给班主任取的,估约着是也是从《愚公移山》断章取义罢。表象上大都恭恭敬敬叫唤声“李老师”,私下里倒是叽叽喳喳“李叟”,欢快得不行——怎么个叫法舒畅,便怎么个戏谑这声“李叟”。嚷成唱曲儿的,说书的,方言的,英文的。各式各样,不亦乐乎。——这脸上生着的面具,技法可真够娴熟。

    不过也是,李叟正直知命之年,头上那疏疏松松的发,倒也显得越发像个老头——儒雅的老头——尽管发是少,却是每日必梳齐整,对人对事从不懈怠。一撮一撮地梳,再是一绺一绺地散置,好让给人感觉蓬密油亮,不至踏到李叟那般地步。每日顶着精心梳理的发,像是一盆精致、盎然、架空的花,明眼人总能瞧见泥土里枯腐的瓣叶。

    因着神神叨叨叫嚷,要将班上座位调换,头发也是越发稀落起来。

    陈美慧和马郎自初来乍到时便是要好同桌,两人得知换位,当即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眉头一紧,眼泪便滔滔流下来。

    马郎圆柔的脸上两泪交流,两鬓飘出细长的发有气无力地在两圈灯红映雪的腮上轻轻低伏,些许贴黏上腮下两块绯红的肉上淡莹的泪痕。雪白校衣底里高高坟起的宽窄的胸脯并着马尾末至那点鬈发,随着热炽喘急的呼吸有力地颤抖仿佛一坨冰实朵朵地忤在面前,吓得宽厚窄长的唇连同冷硬的齿,马不停蹄地送出融化的气。

    眼见珠泪塌了两人的薄面,李叟不禁心软,她们平日也是乖巧可人的孩子,只是两条活脱脱的电线碰在一起,不免迸出火花,难免一直使人烦躁、闹心下去。好不容易平息这场凄凄惨惨的闹剧,也惹的同学红了眼,个个迫尖了嗓子抱怨嘟囔道不公平——一般见风使舵的家伙——就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李叟的头发愈演愈烈起来,自是少之又少。慧黠的眼睛糊上一层浑黄,灰白的眼白带着血丝子,赤黄的脸庞上架着的钢丝边眼镜,上边闪着的睿智的神气也木蓦地黯了下去。

    得到李叟的宽恕,马郎的笑容里绽着朵朵感恩佩德的圣洁的花,在李叟的课上越发踊跃积极回答问题,欢愉中也有三分得意。李叟的课堂无时不刻氤氲沉重压抑的氛围,每个人在座位都像极一块病态的猪油,脑中烂腐的精神仅存对他微薄的尊重,却还得不停被他的威严横拖直曳。——简直生不如死。唯有马郎是他死灰的课堂中一星微红的炭火。

    李叟的课缺乏卓别林的幽默,这点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这样告诫同学:“嗳!别看个别老师整天对你们嘻嘻哈哈,在课上跟你们有说有笑的,到头来可是会害了你们。”李叟的声音冷淡,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同学们也听不出来,李叟的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充斥着黯败的执拗,简直是搽了粉进棺材——死要面子。不过他这话里有话,话中人想必是方哥和范老无疑了——还不全是因为咱班蹩脚的理化成绩。

    方哥生得矮小瘦弱,远看与那瘪三倒一般无二。逢人玩笑总爱调侃自身和李叟、范老称兄道弟的关系,成日在人前挂着张嘻皮笑脸,话梗里掺的酸寒倒意味深长,说的笑话总能在同学间炸开锅——其实他本身也是个笑话,是个在轻率的喜乐中泡着的孩尸。

    至于范老,腆着个七月胎肚,拖双灰黄的凉鞋,可究竟是个带点农村风味的城里人,得空的时候就爱在楼道里哼着那不着调的山歌,一副神情陶醉的滑稽样。虽然不懂英文,见着熟人也会远远的向那边叫喊:“你好?你好吗?”样子简直令人忍俊不禁。看得开,成绩从不放眼里过,到底是有所谓的,毕竟好歹自己是个人民教师,肩责用学识普度众生的使命,将来可是要承“桃李满天下”之誉,端坐在教师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为人师表的光,教育业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祇。

    这让李叟怎看得过去,不忌妒哪说得过去。

    午前最后一课是体育,解散后,美慧和杨正崇并肩走在校道上,脚下铺着层碳黑的沥青,挥发出微刺的焦塑味。深秋的校路,干净之极的样子,右旁一排苟残的夹竹桃,将死不死稀稀零零叼着几点枯叶,虬黄的枝歪歪斜斜交错密织,像是从裂瘠的泥里探出的八线腹链。左边是泥砖砌围出的停车场,孤陋清冷地放着几架自行车。目之所及尽是灰黑的一片,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含亮,一泓薄日濛濛地躲在一朵苍白的云后,几根鸦黑的电线直嗖嗖地穿过上边浮着的几片稀淡的云。

    晦暗的宿舍间啥也瞧不清,第一层倒数第一间宿舍里传来尖厉的婴孩哭喊声,引得里面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啸叫道:“不懂你有什么用!一天要摔二十多次,就知道哭……你是聋还是瞎!我叫你过来,抽那么多烟抽不死你……人家说你好意思让人家说!”透过锈蚀的围栏,隐约可见两小段冻腻的白胳膊使劲挥舞着。哭声越发凄厉,像是深陷泥沼绝望的挣扎。里房女人狠声恶气继续道:“哎呦!你个短命千刀,敢扯我头发。你快拿件绒线衫来!真是作孽,也不知是你死的快还是我……”接着砰訇一串躁响,女人像是要哭,凄惶地颤声道:“要死哟!弄坏可真再没地方屙钱买了。”

    美慧轻柔的搓着手,笑问:“你有没有觉得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晚?我都想吃腊八粥了。”正崇道:“离腊八节还早呢,冬天都还没到,你就这样馋虫上脑了?”美慧把手插回衣袋,痴痴的笑道:“我最喜欢外婆做的腊八粥。里边的红豆、绿豆、花生、豇豆、蚕豆都是她种的——”美慧又抽出手来张开短小的手指,指尖头红的像樱桃——一种一种的念,一根一根的掰,“上节那天,姨婶伯舅都被邀去外婆家,遗憾的是外婆走的早,此后尝的腊八粥都不如她做的,总是有点寡淡无味。”说完,美慧悻悻然地收回手立在身后。正崇带点怜惜的语气道:“那周末我做点腊八粥,再带几片我奶奶做的桂花糕过来给你解解馋,如何?”美慧扁薄的脸颊凹陷进两酒窝,饱满的眼里两颗溜黑的瞳仁闪着感动的光,道:“当真?记得红枣煮烂些,放一勺白糖,最要紧的就是把甜味煮进去。”正崇慢柔地将美慧鬓角垂下的一绺发撩拨至耳后,道:“正所谓味甜情浓,可不就是你这意思吗?”美慧红了脸,娇嗔的横了他一眼。

  “哎呦!姓杨的,我踩着你影儿啦!”马郎声音甜得像扭股糖。

    两人下意识回过头去,却只见一个柔白的身影从中蹿过,生生割出两人的距离。

  “听说如果踩住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一辈子不会离开哦!”马郎杏眼含嗔,脸上露出干红的笑容,与两人面对面,在前方花摇柳颤倒着走。

    正崇虚情假意地嗯了一声,立刻向横里走了两步,重新回到美慧身旁。美惠一双生冷的眼睛窥视着面前的马郎,忖量着,她明知我与正崇情投意合,今天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点二手情言说与正崇是什么意思?讨厌她这一套,就好像不是个女孩,就光是个姨太太。不知怎的竟养成了这一路下贱的娇媚。全班人都晓得班长对她死心塌地,整日在她面前打勤献趣,像个哈巴狗处处讨她欢心。美惠只是看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耿耿于怀,还是单纯的怀恨。

    马郎仿佛看不见美慧,仍旧与正崇一直说笑着,嘴里好像嵌了一大块白磁,闭不上。正宗只是虚与委蛇地敷衍着嗯哦唔,刻意显得心不在焉,圆溜的眼珠时不时向四周转悠。

    美慧心中本就不自在,又忽觉胸头冷飕飕,低下头去才发觉胸前两颗纽子松了,胸襟险凛凛的开敞着。提手便去扣钮子,扣完后却紧紧抓住钮扣不放,把圆滑的钮沿狠命往手掌心里按,好像这样才能泄她心头之恨。

    虽说马郎生得秀美,带有几分姿色,可就这样明目张胆在自己心上人前头下流的骚首弄姿,相形之下,她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马郎瞧见英语老师自两人后头走来,笑不嗤嗤打了声招呼:“密西谢。”

    自授课以来,谢老师的裙子几乎不重样,有时是刺眼的深粉夹携几抹浓重的橘黄色,有时却是清寡的一团湖绿,仿佛要融入黑板,今天是一袭素白的长裙,腰间缀圈酸凉的水钻——高个,长脸,龅牙——在课上反倒像个活色生香的扮戏的,她扮旦,我们扮丑。

    谢老师像是没听到,两道眉毛紧锁,清炯炯的大眼睛闪着一股迷惑,自顾自往前踱去。身旁两人见状赶忙叫道:“老师好!”她有一点怔怔的,方才缓缓别过头来,露出涩黄齐整的一排牙和赭红的牙床,笑道:“嗳!你们好!”接着便径自走下去,刚前进四五步,便伫在原地,疾快转过头来,正颜厉色问道:“你们不上课吗?怎么会在这里?”然后又想起来不好意思的笑道:“也对……嗯哼……哦,好像你们是体育课。”兀自扭回头去,扬起宽圆的下颏,继续走她的路了。

    谢老师穿了双醒目的高跟鞋,朱红的鞋与素白的裙好像格不相入,被中间两段褶黄细长的脚踝隔开来,方巧的鞋跟被脚下的沥青一颠一簸地掐着,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不注意踩碎了正崇身旁的一滩污水,脏污的水星子溅射正崇的球鞋到处都是,立时三刻显得他干净的身形与球鞋格格不入起来。正崇剑眉一皱,怨愤地望向谢老师远去的背影,急忙蹲下身来,佯装系鞋带,实则用衣袖重重地揩抹污浊的鞋面,怎料弄巧成拙,更大一滩污渍死死蚀在上面,衣袖更落得个好下场——这下连鞋带衣显得他整个邋遢起来。正崇无味地笑了两声,缓缓直起身来。

    马郎亲亲热热走上前来,粉面桃腮,笑道:“周末一起看电影吧!最近好像上映一部叫《七月和生安》的电影,听说蛮好看的。”正崇沉着脸冷冷拒绝道:“不了,我还要陪美慧去养老院……”马郎打道:“嗐!我劝你别去了,跟你说别不信,养老院那些老人都是黑白无常投胎来的,表面上对我们小孩慈眉善目,背地却将那些工作人员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被人抛弃就算了,还要做社会的蛀米虫,死不死快点,到死还要想拉些人下去陪葬,短命得很……”美慧胀红了脸,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怒斥道:“够了!你能别那么下贱好吗?你明知我爷爷就在阳光院,今天特意说这话来羞辱我亲人是为何意?到底有完没完!”说完,美慧气急败坏地扬长而去,心底为马郎生出一缕悲哀,恬不知耻的悲哀。正崇紧跟上前去。留下马郎兜脸彻腮胀得通红,上头的喜色霎时荡然无存,嘴里蝎蝎螫螫发出轻细的诧异之声,双手无力地垂着,像朵几欲枯败的夹竹桃。

    旦日,美慧当着全班向李叟提出调换座位的要求。

    好不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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