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是一个人人敬重的降妖师。
而我，曾经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妖怪。
师父降妖，我降人。
1
拜师那天，师父很认真地说，这世上有善人也有恶人，有坏妖自然也有好妖。你我以后不需辨别人妖，只要分清善恶。
我说道理我都懂，可能不能把剑从我脖子上放下？
师父收了剑，说句抱歉。
我流泪了。
“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您再把我从树枝上放下来呗？还有，我脚上被箍的定身法宝，您老发慈悲收走了可行？”
师父一边照着我的话做，一边解释，这不是要收你这个优秀徒弟，我心里高兴，就多使了些手段。
我想说，没这些手段，我怎么可能受制于他被迫拜师。可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见我恢复自由，眼泪依然流个不停，师父感动说，没想到拜我为师这么让你激动。
这我忍不了，指了指身边一圈：师父，我这么多手下都看着我出丑，我哭一下还不行吗？
越说越委屈，越说泪越止不住。
“好了，别哭了，”师父像哄小孩一样，“等一会它们散了，我下厨请你大吃一顿，我手艺很棒的。”
然后他一瞪眼，对着看我眼神已经不对的众妖，擎起剑：“你们当中可有为非作歹之妖？”
一句话让刚才还处于震惊中的群妖回过神，立刻作鸟兽散——我辛辛苦苦拉的队伍，就这么没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哭不光是因为没了妖王的位置，而是想想自己一生就要改邪归正，再也不能为非作歹，心下悲凉。
更别说自己已经颜面全无，以后难以在妖界立足。
我还哭，我竟然这么好哭——我都两百多年没掉过泪了，怎么今天就没了大王范儿，哭成这般样子？
师父叹口气，拍拍我说：以后跟着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2
我信了他的邪，这个骗子。
他做饭手艺一点都不高！
关键他人菜还爱秀，没事就喜欢钻到厨房捣鼓几盆不知是什么的可疑东西，端在我面前，然后无意地把七星宝剑往桌上一放，期盼地望着我：“来，尝一尝我的新菜。”
那一刻我手刃他的心格外急迫，下一刻，我含着泪用筷子把这些东西送到胃里。
师父问怎么样。
这不是疑问句，也不是选择题，这是答案已经固定的必答题。
我摇着头说，真香，师父你看我都开心晃起来了。
他笑笑说，喜欢你就多吃点。我又想哭了。
我真觉得在做饭这件事上，师父就是个恶人。
可惜这个理由似乎不能成为我降他的理由，我这妖原则和私人恩怨分得很开，绝不是我并非他对手的原因。
有一说一，他的实力真得很强。我甚至愿意称之为人间最强。
这样才不致显得我被他打败很丢脸。
每次出门，他都嘱咐我：“我抓坏妖，你降坏人，咱们谁也别抢。”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安排，他说，我抓妖，妖会怕我，我抓人，人则会恨我，你亦是如此。人和妖都一样，畏外而欺内。
我听不懂，他只好挑明说：“妖怪看我有你这么厉害的徒弟，自然忌惮三分；人看你有我这么厉害的师父，也就先失几分胆气。打架先要夺志，打多了自然就懂。”
3
我越发不懂了。
我问他，当年为什么一定要降服我，让我做他的弟子。他说觉得我有慧根，心地良心未泯，可成大器。
师傅的嘴，骗人的鬼。
我在妖界辛辛苦苦打拼二百多年，从一个普通小妖当上妖王，靠的可不是什么慧根，更不是良心，那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见我不是很信，他也就是笑笑，没多解释。这个男人，虽说爱用武力压制人，还用糟糕的厨艺折磨胃，平日里倒是给足了耐心。
说是师父，好像也没特意教我什么，只是在打架时，会时不时给我身上套个金钟罩，别管有没有用吧，安全感是给足了。
比起当妖王，少了点威风，但是，也不赖。
在拜入他门下五年后，修仙界忽然兴起对妖族的征伐。
师父带我去参加征伐大会，在一众杀气腾腾的修仙者中，我免不得心虚。师父安慰我说，别怕，你是好妖，更是我的弟子，谁也伤不了你。
我也不知该不该全信。反正在会上，仙霞派的晴悦真人指着我，怒斥师父将妖带来。
师父平静地说：“他已改邪归正。”
“如何证明？”晴悦真人朝我瞪去，“既然如此，就由他为征妖先锋！”
“降妖之事，我去即可，我这徒弟，只伏恶人。”
晴悦真人怒火更盛。我想起来了，之前好好隐约听到过，师父和她似乎有过一段不长的情缘，至于后来如何分手，不得而知。
晴悦真人指着我说：“你就是为他离开我？”
这话把我吓坏了，在场的人都把意味丰富的目光投向我。
关我什么事啊！
4
不关他的事。师父说，晴悦真人哼了下，甩出一句“欲盖弥彰”。
“今天就拿这个妖王祭天，以求征讨顺利！”她轻叱一声，宝剑哐啷而出，也有不少修仙者响应拿出各自法宝，对我虎视眈眈。
我毫无畏惧，这几百年什么风风雨雨血雨腥风没见过，师父既然让我降服恶人，来杀我的，自然都是恶人！
我握紧手中的血刀，正准备迎战，师父挡在我的面前。
“你们谁要伤我徒弟，先过我这一关。”
我实在没想到他能如此为我挺身而出，平日也没见他对我有多好啊。
众人都看向晴悦真人，她咬着嘴唇，半天吐出一个字：“战！”
漫天飞剑，师父以身迎之。金光四射，宝剑纷纷坠地，仍有数把刺伤他的身躯。
我要上前帮忙，师父勉力撑住，让我退下，不许我丝毫动作，见我不听，一个甩手，定身法宝箍住了我的腿，身体腾空绑在树上，还有一把剑横在我的脖子前。
一如当年他要降服我收为徒弟那次。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左右横挡，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却始终屹立不倒。
我又哭了，这次哭，我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5
“师父，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落地后扑到拄宝剑半跪的他。直到最后他也没被打倒，众人渐渐停手，怀着敬畏之心不声不响退去。
临走时，晴悦真人将手中宝剑折为两截，泪流不止。
师父虚弱但欣慰地说：“经此一役，修仙界无人敢动分毫，你已经被接纳了。”
“为我，不值得啊。”我带着哭腔说。
“怎么不值？没有你，便没有现在的我。”
我疑惑了，师父叹口气，双腿盘着坐在地上。“当年，你救过我。”
他说，二百年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童，那日在大山里被一只野兔吸引而迷路，恰巧被当时无恶不作妖王擒住，准备再抓四十八的孩子举办大宴。他身边一个小妖于心不忍，暗中将这孩子放走，谁料最后关头被发现，只好与他一起逃离。
“当年那个妖，也如今天我一般，挡在孩子面前，抗下许多刀砍斧劈。”
无论如何，他们逃出来了，这个妖带孩子躲进一户遗弃的房子。孩子饿得濒死，他便摘了些野菜，用锅煮开。那味道真是难吃，可孩子觉得是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饭菜。
“后来啊，这个孩子就想，他长大后也要变强，也去保护这个妖，对了，还要给他做好吃的东西。”师父摇摇头说，“没想到二百年过去了，我变得越来越强，而这个妖，还是这么弱，我就只好收为徒弟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保护我可以，但做饭真得没必要……”
“也许，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师父露出笑容，忽然向后倒去，我赶紧扶住，这才发现他的腹部已染红一片。
我慌了。师父眼神有些涣散：“我道行在消散，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好……”
不，不……我抱起他，茫然四顾，身边除了满地断剑，再无人。
6
二十年后，我重现世间。
有了师父当年为我那一战，再无人敢欺我。
而我现在的实力，也没人能欺我。
我的身边，早就没了师父，但多了个孩子。他长得机灵，就如二百多年前那般。
“师父，你是不是很厉害？”孩子最常问的就是这个。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不，我的师父，才是最厉害。”
“那我以后也要变成那样！”
“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