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常常听到别人对我毫不掩饰地评价: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

我从不置一词,也不会试图加以否认。我知道是我平时流露出太多厌世的情绪,偶尔讲出些骇人听闻且难懂的句子,并且表现得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

他们说我看起来像是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美好存在。实际上,我不是不相信存在美好,我只是对美好会降临在我身上不抱希望。在我前十八年的生命里,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就是拿着一把手电往夜晚的星空发射信号的时候,心怀某种被拯救的希翼、逃离现状的幻想。而当我终于如愿地离开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以前,我的希望是从绝望中孕育出来的,而我现在又该在哪里寻找新的希望呢?

我需要跳进另一种绝望的深渊中——为了生出一种新的希望?

我完全明白他们的某些担忧,关于我总是一副深沉的样子,“你甚至都不想好好活”,我知道他们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你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去死”。陷入某种空洞的思考状态,是我在那个家里唯一能找到的出口,某种精神出逃的紧急出口。

你能想象那样的家庭吗?父母没有给予孩子温暖和爱意,他们只提供吃喝住(当然,还有精神虐待)。姐妹之间鲜有感情(没有父母爱的孩子,很难再去谈什么手足情),甚至互相嫉妒,为了避免挨骂推卸责任。明明是九个人的大家庭,挤在两房一厅的瓦房里,却时常冷漠得令我感到害怕。

当人与人之间缺少内部的联结,那么总得在外部寻求解脱的出口。我的父亲把自己献祭给工作——献给工厂十二个小时轮换的两班倒制度,献给高速运转的机器里二十四小时不停止搅拌的水泥,以及铁棚下扬起的巨大尘埃和尘肺病的工友,才能勉强支撑起这个庞大的家庭。我的母亲则把自己奉献给生活和我唯一的弟弟,如果她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村里的任何一个农妇,我想我都会从心底里佩服她。她是农村里最受欢迎的那类型妇女,聒噪、爱笑、打得一手好牌,并且大度地对人们在她生育这件事情上开的任何玩笑一笑而过,甚至像个男人一样能干,上山砍柴下地种田,还要管理着一片菜地和院子里成群的家禽。我的姐姐们把生活的热情献给学校的朋友和偷偷躲起来的恋爱,然后回到家对着自己的姐妹冷眼相待,为着上厕所的顺序和不多的洗澡水大打出手。

而我话很少并且常常沉思,我和他们都不像,更像个怪胎。我试图弄清楚我是什么,生活又是什么,如果我的存在如当下这般毫无意义,那么究竟是存在本身无意义,还是思考无结果。我寻求的出口不在家庭内部,也不在外部世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自身。如果我不懂什么是“存在”本身,无论是在内部还是外部,我都不会找到名为拯救的出口。

但“死”从来不是那个出口,我的朋友却忧心忡忡地担心我误入歧途。如果只是寻死的话,在那个偏远的农村,在我身体更小更脆弱的时候,比现在成长为一个体型正常的成年人,在这个陌生的繁华的城市里要来的更简单。

那里就有一条流经村里的江河,很宽,但是看得见对面的城市。江水并不湍急,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地势相对平缓。在那些违法的抽沙船不断地驶进来之前,这条江还没有现在这么宽,甚至有一整片看不到尽头的沙滩。人们把牛牵去江边洗澡,大人把孩子带去江边玩水,一年四季都能在那条滩涂上拾捡新鲜的蚬子。在抽沙船一车车地往外运送沙子的那些年,很快,那片沙滩就消失了。从高高的防洪堤坝望下去,就是江水,再看不到人的身影,偶尔会看到几具泡到发白发胀的动物尸体,有时候是死猪,有时候是死狗(或者死猫)。

寻死的话,那条江会比这个不靠海的城市的任何一条河涌要合适的多,在这个村的这头跳下江,被人发现的时候该是漂流到另一个村头,那时候人也该被泡的发白发胀,任是如何辨认也认不出来。何况,村里被一片片山头环绕着,无论是哪一座,看起来都像是人迹罕至的样子。小时候我也听过那样的故事,有一户人家疯掉的儿媳妇,进了山就再也没出来过。

在这种偏远的农村,丢失一个人和丢失一条狗一样容易。

不会游泳的我,在那边沙滩还在的时候,我都不敢太过接近,只敢在浅滩上认真地挖蚬子。再后来,我去看了海,我仍像当时那个孩子一样,只踩在不断涌上来的碎成白色浪花的沙滩,不会再往前一步。我害怕某种不可控的吞噬力,像是海浪、黑夜以及将人拖进虚无的梦境,以及终结一切的死亡。

我不想死啊,特别是死在他们之前。我的尸骨会被领回去吧,回到那个家,用我最不喜欢的方式。她一定会用她那一贯的语气,哪怕是对着我的尸骨,就像小时候我每一次生病,或者学校要求交补习费我向她拿钱的时候,冷漠且刻薄:到头来,你连死了都要给我添麻烦吗?

然后被埋在那块,她死了之后会埋的地方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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