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9

                                                                梅子

那年回家探亲,我在妈家住了数日,田野的麦香俘虏了我归城的意念。                  一日,我正在堂屋闲坐,妈说:“梅子来了”。话音刚落,一位皮肤黝黑、头发凌乱、眼窝塌陷的女子已经站到我面前。梅子,我有点迟疑地喊了一声,十年未见,她瘦得像根竹签,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我搬了两张凳子给她坐,拿了点心给她大女儿吃,孩子躲在她身后,只露出半边脑袋,梅子忙说:别理她,她怕人,我示意梅子给孩子,孩子便接住,自个玩,自个吃去了。

怀里的孩子已憨睡,我让梅子把孩子放床上睡,她不依,说抱着睡惯了,怕是放不下。寒喧完这几句,我们竟都无言以对,明明都很想知道:这十年彼此是怎样的过活……

梅子比我小几岁,她家住村边,高大的桐树栽满了院子,(桐树长成材做大梁给儿子盖房),夏天遮天蔽日的很是凉爽,别家都盖上了砖瓦院落,她家是玉米棵扎起的篱笆,但举目远眺,满眼的绿意。他们兄妹仨人,两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辍学,十四五岁就去南方打工了,爸爸很老实,村里人常说他三脚跺不出一个屁,因为老实,换亲讨个老婆(男女双方大多兄妹中有生理缺陷的才换亲,换成两对夫妇,梅子爸妈属于身体健康的一对夫妇)他老婆大概觉得命有不公,看见他就来气,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就惹不起躲着过,去邻县帮人拉煤球,收庄稼时才回来一趟。家里就只剩下梅子和她妈,梅子就成了她妈的出气筒。偶尔她妈从屋内出来,连鸡子带梅子一起骂骂咧咧的,每次梅子被骂时,总是一脸茫然,默默地走向屋内黑暗的角落,似乎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梅子其实生的蛮漂亮,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时常用红头绳梳成一个粗壮的大辫子,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她的腼腆的美得到一个邻村卖油条小伙子的青睐,他们相约在午后的桃林,黄昏中的阡陌,小伙子说:虽我没有大本事,但我不怕吃苦,一定惜你疼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梅子被他的真情所感动,眉宇间说话都生出光彩。但这件事在村里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也就传到了她妈的耳朵里。她妈听说对方是邻村一个光棍的儿子,两间破瓦房,一间破灶屋,二话不说棒打鸳鸯,并且赶快托人替梅子找婆家。梅子肝肠寸断却一言不发。有人劝梅子私奔,来个生米煮熟饭,梅子摇摇头,说自己离开这个家去哪里?干什么?怎么生活?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出去还不是挨饿?说这话时她攥紧了衣角,咬紧嘴唇,双手抱头缩在墙角里,甚至想钻墙里去。

梅子的大姨同梅子牵线给其村的一位小伙子,家境自然比卖油条的那位好,用她们的话说:感情不能当饭吃,嫁谁都要穿衣吃饭。我问梅子你乐意吗?梅子目光呆滞,沉默无语。

这样子过了几个月,有一日邻村有个年轻人征召工人去山东,这人说的天花乱坠:“说这个厂天天加班,不仅工资高,伙食好,又免路费,几个女孩听了都说要去(2000年那时很多人还没有去外面闯过,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梅子妈听说工资高,赶快也给梅子报名,我下了学在家一时没事干,就也报着试试看的心态,梅子死活不愿去,提起外面她说话都牙打牙,头发根根竖起来,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万一去了不行怎么办”?我说那就回来呗,“那不让回来呢”?她缩在漆黑的墙角里望着月亮升起,有一千个疑问一万个害怕……我走出屋,皎洁的月光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桐树叶映出美丽的影子,天空如雅鲁藏布江一样蓝,云儿像丝绸般飘舞。明天我们就要别离从出生都不曾离开过的故土,异乡的天空也如同家乡一样明亮吗?我痴痴地望着窗外,久久无眠……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听见街上一阵喧闹,妈说接我们的车已经到门口了,快点起来刷洗吃饭。等我收拾利落,车上已经坐了很多人,梅子坐在后排的角落里,轻轻在擦拭眼角的泪水。别人的父母都是千叮咛万嘱咐,唯独不见梅子的妈。车子在众人的欢送中驶出了村子,很快,路边的白杨树像天边的流星划过,故乡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们生平第一次,第一次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大山,以及镶嵌在大山中像银丝带的潺潺溪流。梅子紧蹙的眉头终于慢慢地舒展开,我也心旷神怡起来。

汽车走了十几个小时,在美梦将至的时刻突然停住了。我睁开眼睛,四处一片漆黑,远处传来天崩地裂般的海浪声。车上的人还没回过神,司机就叫喊着:“到了,到了,下车,下车,”我拍了拍梅子的头,梅子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我们长途跋涉,腿早就僵硬得像个不听使唤的棍子,司机嘲后面吼道:“你们两个,再不下去,我就把你锁在车里面”,我们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下车。刚下车,梅子的行李就被一个中年男人一把夺过,“跟我走”,说完,他大踏步走到最前面,梅子紧跟在他身后。

我们被带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这个院子里只有门口一盏蚂虾灯,院子里到处杂草丛生,阵阵阴冷的风呼地直钻入人的脖颈,像是邪祟要吸尽人的阳气。呼嗵门开了,灯亮起来,一张张光秃秃的木板床横在眼前。由于带的被子少,我和梅子挤在一张床上,但直到天亮被窝里没一点热气。只听到背后铺天盖地的浪打浪,似乎要劈头盖脸而来,要把房子冲走。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喉咙里渴得冒了烟,竟找不到一口开水,接一杯咂牙的水刷牙,三下五除二的洗把脸,虽然半夜没合眼,人倒精神的很。饥饿来袭,我们拿着碗去饭堂,饭堂却只有一间房,一群人围在门口像难民讨饭。每个人手上拿了两个馒头,碗里盛几粒萝卜丁,看不到一丝油花,稀饭能照出人影来。真是太寒碜了,同来的女孩子个个摇头。

吃过饭就上工,一群人被赶到厂房,厂房内几十台机器同时开动,不亚于几十部机关枪疯狂的扫射,轰隆隆地连对面几米内谈话都很费劲。而且有一股呛人的胶味,让人肠胃倒换。中午只有半小时吃饭时间,稀稀拉拉的几根面,望不到一颗菜叶,这种饭就不是人吃的,纯粹是喂猪的。我们一天上了十三四个小时,站的腿肿的像大象腿,再这样下去,人就死在这儿啦,同来的姐妹们无不垂头丧气,梅子一头栽在床上,任泪水泛滥地湿了被角,呜呜咽咽中挤出几句话:“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在家娘不待见,出门老天不待见。”我说:关于命运,从来就没有公平,我们要去争,要去搏。我们干它俩月,拿一个月工资(押一个月工资),再去找活干,我还真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梅子说:“怕是我熬不了两个月,你看我双手都打满了水泡,一碰就钻心的痛,腿也站不住了……其实我何尝不是,但现在人生地不熟的,身上的钱也不够路费,干半年才能辞工,而且是连厂门都出不去。我们只有隐忍,做这笼子里的乖乖鸟。

我们连做梦都想飞出去。下班后都不由自主地走向大门口往外眺望。但门口有保安把守,似阎王殿的喽啰面目可憎。这个保安平头,肥胖的身子随着走动摇摇欲坠,一张圆圆的发福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晴,那双老鼠眼看到美女就两眼放光,尤其是看到梅子。有一次刚下班,他远远地向梅子摆手,梅子瞄了我一眼,我独自走向宿舍,不一会梅子拿了一个油香酥脆的炸鸡腿,狼吞虎咽的边啃边走进屋,我说:是他给你的,当心那个色鬼给你下药。“下药我也吃完了,倒在床上做个美梦,哈哈…哈哈”…说完她笑的比银铃还响,不一会儿竟还打起鼾来,脸上现出春意的盎然来。真是太好哄了,人家送一个鸡腿就高兴成那样。我坐在床上寻思着,忽然想起那晚接梅子下车的就是他,我不由得吸了口冷气。他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梅子,而梅子是一朵花,他是豆腐渣啊……

梅子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那个保安今天给她买份(保安是可以离厂的,更何况他是本地人)麻辣烫,明天给她买俩肉包子。“梅子的生活不同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啊,日子可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姐妹们说。”梅子抿嘴一笑,大有扬眉吐气之感,她说:“在村子里我家低人一等,吃的穿的用的样样比不上别人,没人拿正眼瞧我一眼,现在我要熬出头了,我不但要吃的比她们叼,连工作也……,走着瞧吧,哼……”

不时有小姐妹跑到我跟前来窃窃私语,“柔姐柔姐,你说我昨晚在厂东南角看到什么了,那个猪八戒把梅子抵到墙角,一会摸梅子的胸,一会又往裤子里掏,唉呀,可真恶心,他都40岁了,而梅子才18岁……那一天晚上,梅子凌晨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宿舍,她在冲凉房冲了半个小时,似乎身上有全世界最脏脏的臭,有最不堪的印记要洗刷掉……梅子慢慢的躺下来,沉重的身子翻过来覆过去,一会儿子抽泣起来。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好想回家,既使在家被妈骂,但也习惯了,知道怎么也不该出来,外面太黑啦。”我想她跟了那个胖男人大概有悔意了,就对她说:离开他吧,靠自己。再干一个月我们自离,去别处找活干。她又哽咽道:“别的地说不定也这么黑呢”?那我们打听好了再进吗?不能再这样盲目。她说:“明天我就要去做品检,不会像以前那么累了。”

果真,第二天梅子被调走了,小姐妹中间又是一片哗然,说一个小学文化的人去做品检,字不识一筐,又是靠出卖自己身体,真是不要脸,丢人,走到哪我可不敢说是老乡。梅子每天活在别人的唾液里,在宿舍里都不敢正眼瞧人,倒像个小偷,别人睡着了才敢出一口气,大方地走路。于是干脆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内,出去住,同那个胖男人同居了。“包吃包住,多花算。这真是个爆炸性新闻,偶尔在厂内遇到她,完全变了个样子,一头秀发被电直如同瀑布披在肩头,细细的柳叶眉下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小刷子,轻轻扇动着。娇唇红润,十足的性感。小姐妹们看到那是一个嫉妒恨,说一只乌鸦也能变凤凰。我不以为然,凤凰的气质高贵,因其有足够的素养,决不是靠几根美丽的羽毛就能混入其中的。

终于熬到了发工资了,村里的几个姐妹同我一起应聘到同镇正规的电子厂,永远告别这个“人间地狱”。半年没有梅子的音信。忽然,一天的深夜传来梅子的电话声,电话那头是“嘤嘤”的哭泣声。仅仅半年的时间,梅子面容憔悴,肚子却高高的隆起,我半信半疑地喃喃道:你都怀上了,梅子低下头。你的脸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个王八蛋打的,她说。”他为什么打你?他又看上了一个新来的川妹子,同她开房,被我抓住,我骂他不管老婆的死活,他二话不说就朝我轮起了拳头。我无奈地摇头,说:那你打算?“我不知道”,她抱着头又缩在墙角里。我看着她颤抖的身躯一阵酸楚、一阵难过,一阵……

一个人自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命运也从来不公平。但我们在何时、何地都不要轻视自己,放弃自己,生活哪怕到了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摇摇牙挺过去,努力地提升自己,改变自我,真的或许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说:“她怀里的孩子是老三”,她怀孕八个月时还要做手工赚钱生活,胖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不顺心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不知道她继续现在的婚姻有何意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有的人总希望别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到头来却是遍体鳞伤。因为人生它从来就没有避风港,所谓的避风港也从来就是:让自己足够的强大,强大到足以抵御外面所有的凄风厉雨。

梅子,我的好姐妹,愿你从此自强,自爱,做寒冬中一枝永不调零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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