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珊凡走后,甘如水一直魂不守舍,在与胡梅梅偶尔的交谈上,也常常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好像两人处在不同的世界。
“喂,喂,如水,如水!”胡梅梅叫道。
甘如水慢慢看向了她:“啊?”
胡梅梅挥了挥手中的花瓶,道:“这花瓶你要扔吗?我看它上面积的灰,应该都好久没被用过了。”
“哦。”甘如水呆呆地点点头,“好的。”
说罢,甘如水就走进里屋,继续收拾里屋的东西了。胡梅梅疑惑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摇了摇头,把花瓶又放回了原处。
这是甘如水父亲的书房,在甘如水父亲的生前,甘如水没怎么来过这里,一是父亲不允许,二是他也不甚有兴趣窥探父亲的生活。
父亲于他来讲,正像澄澈湖底的石子,既透明得似乎可以让他一眼望穿,又透明得让他终究不知道深浅。
他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只敢确信这一点。
如今来收拾父亲的房间,他才终于有机会来丰满心中的父亲形象。
卧室里的书架上,在最容易被人拿到的位置摆了一本《厚黑学》,甘如水毫不意外,这是成功的通行证;在《厚黑学》的旁边,摆着一本《诗经》,从卷起的页脚来看,竟也似乎常常被人翻阅。
甘如水有些讶异,抽出了《诗经》,翻开了正文第一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的是《诗经》!
甘如水不敢相信,想了想,把《诗经》摆在桌上,准备带往他的新家。他继续寻觅,看房间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书桌柜的最后一层抽屉里,极为端正地摆了一本包装精美的相册。
甘如水翻开来看,登时呆住了。
第一张图片竟然是胡梅梅和他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胡梅梅年轻漂亮,而他的父亲也精神抖擞,他俩虽不互相看着对方,但眉目眼神却能互相钩住,其间透纸情意,竟令甘如水不禁有些感动。
甘如水往后翻起,相册中一张张照片记录的,尽皆是他父亲和胡梅梅之间的青春岁月,动人得令人心碎。
甘如水透过书房门向外看去,这才发现胡梅梅在整理他家中东西的时候,每每摸到一看就上了年月的东西,就会发呆一会儿,眼中追忆与眷恋参半。
回想起母亲离开后的十年里、胡梅梅常常帮扶他和父亲的生活,甘如水这才惊觉,原来父亲和胡梅梅曾经相爱过。
这本相册,难道才是父亲执意要让胡梅梅来收拾他遗物的原因?
这时,忽听“咚咚”的敲门声陡然响起。
甘如水走出房间,看到胡梅梅正打开房门。
门外站得竟然是天天,胡梅梅的独子。
天天似乎愤怒不已,他看到胡梅梅的第一眼,叫出了声:“妈,你果然在这里!”
甘如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疑惑道:“天天,你怎么来了?”
天天瞅了甘如水一眼,也不答话,走进了屋子。
胡梅梅大惊失色:“天天,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天天深深看着胡梅梅,眼中格外认真:“我想当面告诉你,我爱他,不管他是女人还是男人,不管他是否能让你满意。我仅仅是爱他,我喜欢在他身边,喜欢看他的笑,甚至有时喜欢看他委屈的样子,那真地很可爱。我觉得,我这一生能够跟他在一起,已经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情,所以我不想有任何差错让这幸运落空,至少这差错不是我导致的!”
“我要告诉你,妈,也一定是最后一次告诉你,永远……”天天深吸了一口气,郑重无比,“永远不要对他讲他不想听的话。”
胡梅梅脸色一变,气得叫道:“你……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可是你妈妈啊,我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想要你好的?”
“妈,如果……如果非得让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一个人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难过,但是……”天天的两眼不自觉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似乎真地想到了那一幕,“最终我一定会选择他的。”
胡梅梅一呆,登时不说话了。
甘如水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天天,你是?”
他还是不愿意说出那三个字,尤其这讨厌的三个字,还是用来形容他其实挺欣赏的人的。
“没错,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我很开心我爱上了他。”天天坦然地说道,顿了顿,又问道,“怎么,让你不舒服了吗?”
甘如水又沉默了下来。
天天嗤笑一声,问道:“对了,珊珊呢?”
甘如水疑惑道:“珊珊?”
天天道:“刘珊凡,她一定来找过你了。”
甘如水有些急切地道:“你认识她?”
天天道:“当然,是我告诉了她你为你父亲举办的葬礼,也是我告诉了她今天你一定在这里处理搬家的事情。我知道她今天一定会来找你,她去哪了?”
甘如水终于知道了曾令他不安的问题的答案,可此时,面对着天天的质问,他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她……她刚刚走了。”
天天脸上不甚相信,却见胡梅梅这时叫道:“她是被我们发现了她竟然在写同性恋的小说后,自己受不了,跑了的!”
胡梅梅顿了顿,对天天苦口婆心地劝道:“天天,你看就连她也知道羞耻,她也知道搞同性恋是不对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哪有男人不爱女人的?”
话音落下,天天脸上竟全无惊讶,他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看向了甘如水:“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吃惊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实话,我吃惊的是为何珊珊在这么多年后,仍会对你念念不忘,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天天顿了顿,一字字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你父亲一样,从来不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甘如水呆住了,他发现他竟然对天天的话语无从反驳,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其实认同天天所说的话的:
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天天,”胡梅梅愤怒地吼了出来,“不许说你甘叔叔!”
天天终于看向了胡梅梅,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刺痛你了,是吗?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当我得知你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后,我的感觉决不会比你现在还平静。”
“妈,你知道最可笑的一点是什么吗?”天天的笑中带有无尽的讽刺,“你从未爱过爸爸,甚至当初生下我也并非出于爱,是你让我见识到了婚姻的丑陋,人生的悲哀,却在做出这一切后,告诉我一个人必须结婚生子,否则就是罪无可赦!”
“妈,你真的很可笑,我也是。”
天天离开了这栋房子,好像一秒也不想多待。
胡梅梅足足在原地站了半分钟,然后看了甘如水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子里,又只剩下了甘如水一个人。
甘如水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房子里,不知不觉间,又转回了父亲的书房。
他看到了刚才随手放下的相册,又一页页翻了起来。
相册里的胡梅梅年轻漂亮又开心无比,好像没有任何苦难可以让她皱一下眉头,和如今的她截然不同。
甘如水不禁想问:胡梅梅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又是在什么时候,变得鲜有欢容?
岁月,真的会有如此力量,能让一个人从惊艳般得青春美丽,变成平淡甚至悲哀般得苍老佝偻吗?
甘如水翻到了相册的最后一页,从里面滑落出了一张纸片,落在了地上;甘如水拿了起来,看向了纸片,又是一呆。
纸片上写道:“我为了前途和事业,放弃了心爱的人,做了我认为最明智的选择。我想我这一生已然做到了99分,谁又能对99分不满意呢?可为什么,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松开她的手。”
甘如水鲜少看到父亲写过这般凌乱无比的字,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见。
而他此刻忽也恍然明白:相比正正方方、整齐无比的字,他的父亲,或者说,任何人都可能会更偏爱那些自己曾经本可以凌乱、却终又方正的字。
甘如水放下了相册,跑出了房子。
在下楼的时候,他又撞到了刚回来的小许和小张两个人。
小张道:“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车,回来得晚了一些。”
“那个……今天就先到这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出去,明天……明天你们再来,好吗?”
小张面露难色:“这不太合规矩……我们也是公司的员工,工期都是有要求的。”
“我会给双倍的工钱的。”
小张道:“好吧,那我们明天几点来?”
“随便你们吧,我真的有要紧的事,不说了。”
小许看着急匆匆转身下楼的甘如水,忍不住嘟囔道:“这老哥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啊,这一天的钱也不少咧。”
小张刚瞪了小许一眼,就见甘如水又转过身来,看着小许,脸上认真无比:
“我要去拯救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