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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的三部作品《阿伽门农》、《奠酒人》及《报仇神》又被合称为《俄瑞斯忒斯》三联剧,是现存仅有的完整的古希腊三联剧。这部作品借着描绘一个家族的悲惨沉沦,来揭示人类共同体的处境真相,我们是活在贪婪、嫉恨、残杀、仇杀、恶毒、歹毒、痛苦、死亡和绝望的生命之中。而埃斯库罗斯在揭示真相的同时,盼望给人类黯淡的前途寻找到一条出路;为破解命运的难题,提供一个答案。
一、埃斯库罗斯其人
在谈论作品之前,我们简单介绍下作者埃斯库罗斯。
根据后世现有的资料,埃斯库罗斯在公元前525年生于希腊阿提卡的埃琉西斯的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他年轻时雅典的暴君被推翻,民主制被引入。他很早就开始喜欢戏剧和阿加索克利斯与阿波罗多洛斯的诗。传说狄俄倪索斯在梦中亲自向他传授诗的艺术。他早年时也亲自在他的剧中扮演角色,25岁时他第一次参加雅典的诗人比赛,但没有获胜。
前490年他参加马拉松战役,在这场战役中他的兄弟阵亡。前480年雅典被毁后他在希腊舰队里参加了萨拉米斯海战。埃斯库罗斯多次去西西里岛,前475年他在那里与诗人西摩尼得斯和品达相会。
前472年他回到雅典,在那里他的《波斯人》首次上演,这是他对他战时经验的回味。这部剧赢得了诗人比赛的最高奖。前468年他输在索福克勒斯手下,但他一生中一共赢得了13次雅典诗人比赛的最佳奖。
他最后一次去西西里时没有能够及时回雅典,逝世于岛上的杰拉。传说他是被一只从天空上掉下来的乌龟砸死的(流传甚广,但原始出处不明;据说当时有老鹰抓起乌龟,打算把乌龟摔在石头上以破坏硬壳、食取龟肉,埃斯库罗斯的秃头不幸被当作石头)。他被葬在杰拉,他的墓碑上写着:
墓碑下安睡着雅典人埃斯库罗斯,欧福里翁之子,
在丰饶的杰拉死亡战胜了他。
但马拉松的战场可以证明他的勇敢,
连长发的米底人也得承认。
据说这段墓志铭是由埃斯库罗斯本人撰写的。他于公元前456年去世,享年69岁。
他的死讯到达雅典后,雅典人决定他的剧作继续可以(不作为比赛的剧作)在比赛上上演,只要上演他的悲剧,提出申请的演出者就可以获得免费的助演歌队。
埃斯库罗斯对古希腊戏剧的形式贡献极大,他最早引入了第二位演员,这使得古希腊戏剧从带有颂歌性质的一人表演转化为表现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的文学作品。并且是他首创了古希腊戏剧中三联剧的形式,即:将情节相联系的三部剧作组成一个整体。从他以后,每个参加酒神戏剧节的剧作家都要提交一个悲剧三联剧和一个内容相关的羊人剧作为参赛作品,后者的风格往往要比前者轻松和愉悦。
据说埃斯库罗斯一共留下了90部剧作,仅有7部完整地流传至今。
“古希腊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评价他说,埃斯库罗斯是高贵的时代的代表和悲剧诗人的榜样。
公元前4世纪中埃斯库罗斯的塑像与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并列在狄俄尼索斯剧院前。
二、何谓命运?
普遍认为命运乃是古希腊悲剧中突出的主题。然而这样的定论如同废话,因为一点都没有解释,到底什么是命运。就像许多人读川端康成,说他的作品非常美,可到底美在哪里呢。一知半解、似是而非的话语并不比蚊子的声音优美多少。
这便是世界的困境,到处是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和看似有理实质逻辑混乱的胡话,这些内容干瘪如老太婆的乳房。人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内涵,而不想再被毫无价值的言语扼杀灵魂。如同梭罗所言,我不要爱, 不要金钱, 也不要名誉, 我只要真理。
当泰利斯放弃诸神的幻想,却仍然盼望为世界的终极秩序提供答案时,埃斯库罗斯也做了同样的努力,整个三联剧的目的就是试图给人类黯淡的前途寻找到一条出路;为破解命运的难题,提供一个答案。
埃斯库罗斯借着描绘一个家族的悲惨沉沦,来揭示人类共同体的处境真相,我们是活在贪婪、嫉恨、残杀、仇杀、恶毒、歹毒、痛苦、死亡和绝望的生命之中。所以什么是命运,就是人无法脱离这份恐怖的生命状态,并要在这样的生命状态中迎来必然的毁灭结局。
因此人的存在注定是悲剧性的,而他试图反抗、逃离这种生命状态所采取的种种行动则更加深了他存在的悲惨。他的行动不仅没有带来任何意义,反而使他更接近他要逃离的悲剧。就像溺水的人奋命挣扎,却不过是加速了死亡。文学读来震动心灵,往往就在于此。
这样,人们就把这个想逃离却又无法逃离的结局冠以命运,称为诅咒,仿佛是一种比人类更超然的力量,且主宰着一切,而人毫无反抗的余地,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毁灭。
所以人为⇔命运之间的尖锐对立,却是一致前进的反合性就组成了古希腊戏剧情节的内在结构。
高贵如坦塔罗斯,领受浩瀚天福,千万代凡人亦永不可及,却孕育出最狰狞歹毒的心,犯下神怒天诛之罪,落得万劫不复之果。曾经也有牧师讲过一篇道,题目叫《蒙福的犹大》。这是罕见的信息,因为犹大已与背叛、卖主同义,但牧师说,从来没有人像犹大有这样大的恩典,因为他被选为使徒,将来要与基督一同坐在十二支派的宝座上进行审判。而他竟然为了30块钱把基督卖了。所以牧师最后说,上帝拣选犹大是要告诉世人,人犯罪是无可推诿的,人被审判就是应当的,因为他这样藐视、践踏了神的恩典。
俄诺玛诺斯和珀罗普斯各自以诡计害人,就都败在自己所设的计谋里。并非神谕宣告了俄诺玛诺斯的死亡,乃是神在他犯罪以先对他发出警告,然而俄诺玛诺斯却没有悔改,反更以歹毒试图保留己命,不想是更往神谕的方向走去。以为逃离,反倒愈加贴近。珀罗普斯亦是如此,想用毒螫保留财产国土,但他付上的乃是良心死亡的代价。就像那个杀死父母,只是为了方便晚上通宵玩手机的男孩,人拼命付上惨重又惨烈的代价,就为了土牛石田之物,就为了更方便快捷地死去。如奥古斯丁所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扫清地狱路上的杂物,好使自己畅通无阻地奔向地狱。
古希腊神话中还有个故事也表达了这个主题,弗里吉亚王米达斯因款待酒神狄俄倪索斯而获得了神明的友谊,酒神向他慷慨,他便许愿拥有点物成金的能力。这样,他就使花叶、木石、桌凳统统变成了金子,创造了可叹的财富。他为眼前的一切兴奋飘然,女儿过来向他请安,他就想拉着女儿让他看看他的伟绩,触碰的那瞬刻,女儿变成了金子,轰然倒地。国王也随之瘫倒,片刻之前的盛悦化为了没有尽头的悲哀。他眼泪不止,而滴到手上也都变成了金石,他连正常的悲伤都做不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非人,才知道自己付上了多大的代价,换来了多恐怖的诅咒,而他起初还以为是用了微不足道的牺牲得到了丰富肥沃的回报。
所以珀罗普斯也收获了令人寒粟的咒诅,不仅自身家破人亡,妻死子散,另一个儿子还被自己妥善款待的客人拐走玷污,含垢自杀。他当时选择的荣耀,如今还光辉吗。然而无论他多少悔恨,这死胎将永远如影随形,无可挽回。这一切都如苏格拉底所说,雅典人啊,你们到处研究自然和天象,什么都要知道,却对自己一无所知。
并且这血咒在下代身上变得更为狰狞,恶的后果越来越加重。阿特柔斯与堤厄斯忒斯之间的兄弟阋墙,带来了许多的残杀与残忍。是连天神都不忍目睹的恶行。两兄弟彼此都被这样的罪恶扭曲了身心,只像生骸活在人间,看见的人都毛骨悚然。
再往后的阿伽门农,下狠心杀死了良心,竟然只是为了没有阻挡地杀死女儿,伊菲革涅亚可怜地看着他,哀唤父亲,也不能使他回头。他这样做了的馈赠,是毫无尊严地被妻子杀害。
于是这个家最后的男人俄瑞斯忒斯面临着四面楚歌的结局,他选择为父亲报仇,将遭到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的追杀,是死路;选择不报仇,将受到阿波罗的追讨,是绝路;他自寻短见,是无路。
这个家族的隐喻代表着,人类一直活在全然的黑暗里,只是人性本能之中还残留对光的模糊记忆。他们摸走到某座悬崖,看见底下有幽微的亮光。第一个下去的人摔死了,于是其他人提议要强身健体,他们就刻苦己心,严格进行正确的训练,克制对食物的贪欲。这样,他们跳下去时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那个光芒就更清晰了一点,但还是离得很远,原来还需要继续往下跳。
这样,他们之中有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就说,我们看见的只是表象,其实根本就没有光这种东西,不如随心所欲,反而更为快乐。
一些人附和便开始了放纵,其余人仍然坚持,但他们都觉得跳下去过于危险。没有人想出办法,时间成了漫长的煎熬,许久许久地过去。他们开始慢慢死了,但他们的后代也渐渐起来了。他们都各自把各自的追求传递下去,然后在叹息和眼泪里死去。
后代之中有人想出了办法,将死人扔下去,只有足够堆成山,就可以成为缓冲的台阶。事实证明有效,虽然死了一大批人,但他们又离光更近了一些。但有人觉得这样的行为太残酷了,而光仍然遥不可及,实在没有意义,他觉得还不如等死。他便躺了下去,许多人效法他,躺下蜷缩了起身子。另有一部分人还是愿意努力,不愿放弃。
人类就这样不停地踏着同胞的身体往深处前进。但后代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做,只是成为了某种固定的习惯,过去的言语成了神话。所以等他们终于抵达了发光口,感受到光的温暖,才逐渐相信起代代传下来的历史。
人类终于要离开这片黑暗残忍的地土了。他们再次往下,突然来到了光明的国度,一切都清楚可见,他们每一个都看见彼此身上火焰燃烧,脚下是沸腾的火海。他们大声哀嚎,疼痛难忍。而撒旦在无限痛楚里发出狞恶的耻笑。
人类离开了幽暗国度,来到了火湖世界。
我并不想用隐喻来回答隐喻,使主题晦涩难明,但对于人为⇔命运的复杂主题,我觉得只能如此来阐述。
三、人之出路何在?
所以为了使人类看见其前途的黑暗绝望,埃斯库罗斯撰写了《俄瑞斯忒斯》三联剧,同时,他盼望提供一条出路,让人类脱离这至死的恐怖。
他的出路便是俄瑞斯忒斯的审判。
当俄瑞斯忒斯穷途末路,阿波罗指出了新路,逃往雅典娜的神庙,可以脱离厄里倪厄斯的追杀。雅典娜是智慧神,法庭与秩序的保护神,预表着智慧与公义。俄瑞斯忒斯则是人类的代表,而厄里倪厄斯乃复仇女神,象征着那野蛮、残忍、仇恨、痛苦、恐怖的命运。
埃斯库罗斯借着这些隐喻是要指明,人靠自己完全无望逃脱那必然的命运,唯有得到智慧的亲自帮助,才能被拯救。
在法庭激烈的辩争之中,厄里倪厄斯控诉人的罪孽,而人无法推卸。但公义神雅典娜判他无罪,人的罪恶才得到了真正的赦免,永不再被良心控告,被报仇神追讨。因为这是公义本体所宣示的。
戏剧的结尾,雅典娜邀请复仇女神在此定居,厄里倪厄斯同意了。意思便是,恐怖的命运降伏在智慧与公义之下,所以追求智慧与公义,是人真正的出路。
这就是埃斯库罗斯给出的答案,但埃斯库罗斯同时代的各样人生哲学已经自证了这个答案的破产。
四、三种人生哲学
自亚里士多德逝世后,希腊的黄金时代渐趋黯淡,很快变得锈迹斑斑,但希腊文化影响了周围许多地方,以致形成了泛希腊文化。我们可以这么说,公元前600年到公元前400年是希腊本土文化的时代,最杰出的代表便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但公元前400年以后到公元400年,是泛希腊化的时代,文化脉络就变得不再这么简单,因为许多都已经开展出去,产生了混合,所以泛希腊就跟古希腊正统文化不一样。正统的、古典的希腊文化很注重天文学、政治学还有物理学,所有最正宗的学问他们都研究了。但到了泛希腊的时代,很注重人生哲学。
人生哲学分成三大派,第一派叫做伊壁鸠鲁派,鼻祖就是伊壁鸠鲁。这个人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喝清水、吃面包,穿最简单的衣服。有人就问他,为什么这么简单。
他说,人生越复杂,越多烦恼;人生越简单,就越快乐。
人家便又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人生的目的是寻求快乐吗。
伊壁鸠鲁回答说,是啊,我们若要快乐就是要过简单的生活,这是人生的智慧。你越麻烦、越复杂,以后你就越多头痛。而且如果你能够过一个快乐的生活,你人生就很轻松。怎么样才能真正轻松?你要与大自然和谐,你要与邻居和谐,你要与自己和谐,你要与所有的人和谐。我们能够过很和谐的生活,这是我们生命的秘诀。与自然和谐、与人和谐、与自己和谐,这就是快乐的根源。
很多人听了伊壁鸠鲁的思想后便要去找他,因为感到人生很不快乐。于是伊壁鸠鲁身边慢慢聚集起了许多人,而后因为大受教益,就给了他一个名称,称呼他为“救主”,所以伊壁鸠鲁是当时第一个建立心理治疗所的哲学家。
伊壁鸠鲁派追求内心的和谐宁静,他们通过所谓高雅的享乐主义来实现这点,高雅的享乐主义与粗糙的或粗俗的享乐主义相对立。高雅的享乐主义认为,善就是逃避痛苦,追寻快乐。
古代的昔勒尼派是粗俗快乐主义的一个例子。他们皆是饕餮之徒,总是在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沉迷于美酒佳肴与声色之乐,企图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
与昔勒尼派不同,伊壁鸠鲁派力行节制,以实现高雅而完美的快乐享受。他们的信条绝不是简单的吃喝玩乐。伊壁鸠鲁派的目标不是某种必然会带来不适感觉的肉体陶醉,而是肉体的无痛苦与心灵的无纷扰。
并且伊壁鸠鲁派努力摆脱快乐主义的悖论:对快乐的追求常常完结于受挫或厌倦。这两者都是快乐的反面。因此伊壁鸠鲁派所追求的不是最大限度的快乐,而是适度的快乐。他们的结论是,一个有识之士的粗茶淡饭比一个饕餮之徒的美酒佳肴,更可能给人带来幸福。这是第一种人生哲学。
那第二派是什么?叫做Stoic(斯多葛派),Stoic是从Stoa(Stoa Poikile)这个字来的。Stoa是一条走廊的名字,在那走廊下面常常有哲学家辩论做人要怎样才有意义。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叫做芝诺,他说,人要快乐,不是清心寡欲就可以了。人要快乐应当去行善,以追求至善为心灵的满足。这样,你做人要照规矩,去帮助贫穷的人、常常修身养性,要有道德标准,把好的、不好的分开来。
所以斯多葛派最重要的代表是芝诺。他们主要关心的是道德哲学,追求哲学上的心神宁静。斯多葛派认为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他可以选择怎样回应。明智的人会在意志力中寻找美德。幸福生活的秘诀在于,我们必须懂得哪些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哪些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使我们心神不安,也不会使我们感到绝望。当一个人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臻于完美时,其灵魂将永存于心神宁静的无上幸福之中。
如同后来的爱比克泰德所说,我无法摆脱死亡,难道我也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吗。
这样,斯多葛派的观点就吸引了许多人。他们说战争是不对的,所以提倡世界和平。男女要平等,不可用男人的暴力欺负女人,凡是欺负女人的,本身就是弱者,而且是邪恶的,因为你以壮欺弱,你是不知羞耻。打仗得胜以后,你把仇敌抓来,你不可以把他当作奴隶。
这些观点都体现了人的尊严和价值,要知道在古代社会,战败方的女子被抢去作侍妾,男人被绑起来拿去贩卖给人当奴隶,都是非常普通的事。所以那时很多有钱人到市场去,他说我的家需要几个粗壮的男人作我的仆人,那些肌肉最大的就卖得最贵。还有一些已经厌烦自己的妻子,就到市场上去买女人。这些奴隶要脱光衣服给人家看,哪一个胸围特别好看,哪一个肌肤特别幼嫩的,就可以卖贵一点,又老又丑的就不值钱了。因此奴隶市场在古希腊的社会、古罗马的社会里面就变成一种风气。
但斯多葛派的人说,不可以的,不可以把俘虏当作奴隶,不可以用人的生命卖金钱,也不可以对在监牢里的人行残暴的动作。所以他们订了很多很多的道德规条,你照着这些道德规条,好好做人,你才会过快乐的生活。这是第二种的人生哲学。
除了这两派以外,还有一派叫做怀疑派。怀疑派的人有另外一种哲学,就是“我的看法跟你的看法一定不一样的,所以你要坚守你的看法是你的自由,但我对你的定义保持怀疑。你也可以怀疑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看法”。
这样这三派,就是快乐派、行善派、怀疑派,就变成当时比较有知识的社会的三种人生哲学。
四、斯多葛派之人论
由此我们可以看见,许多大师都在探求人之出路何在,意即人到底该怎么活,这也说明人实际活得非常糟糕,满心愁苦,不然也就不必苦苦思索了。但村上春树对此发出了严肃地警告,我认为当今最为可怕的,就是由特定的主义、主张造成的类似‘精神囚笼’那样的东西。多数人需要那样的框架,没有了就无法忍受。奥姆真理教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此外也有各种各样的围栏或囚笼。一旦进去,弄不好就出不来了。
怀疑派否定一切价值与意义,从而使自身陷入完全的虚空之下,是尼采所说的“一切客人中最可怕的那位”,意义的消亡意味着人之废,从此以后人就只能活在极端傲慢与彻底混乱之中。
伊壁鸠鲁派在后来传来传去,越传越乱。有的人说,既然人生是找快乐,那我要去找女人才快乐,我要放纵情欲、荒宴醉酒才快乐。这样,伊壁鸠鲁派就变成了一个追求物质享受,放纵内心邪欲的享乐流派,就变质了。
似乎只有斯多葛派保持着人的理想与尊严,并且他们的想法也与埃斯库罗斯不谋而合。这是因为他们对人有很伟大的认识。
从斯多葛派的思想来看,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在一个很高的层次里面,在他们的层次观念中间最低的是被动界。什么叫做被动界呢?就是物质界。物质界是一个完全被动的存在,因为物质是被动的存在,所以物质是静止性的,是不可能有自我存在,不可能有自我存在的觉悟。这样,物质界是完全被动而消极,静止而无能的,这个叫做物质。
但是在生物界中间我们看见进到第二层,感性的存在。物性是最低的,但是感性是超过物性的。感性之所以超过物性,因为感性会对于伤害它的一切行动有所反应。这个反应越高的就感受越强,感受越强的就感觉到痛苦越深。而感受越强的,很可能就是最高超的存在的形式。你把一把刀砍在树上的时候,这棵树摇一摇,它静下来,就流了一些没有声音的眼泪,那个叫做树胶。但是你拿一把刀还没有砍到狗头上的时候,它汪一声就跑掉了。这个敏锐是从它的视线和它想象中的危机与本能的逃避中很快地反射出来的,这个就是一个有感性的世界。在有感性的世界的中间,所有的活物就比没有感性的物质界更容易保护自己。有感性的世界中间与本能连在一起就与生命发生关系了,所以这是有生命界的第二范围,在有生命界的范围就比物性更高了。
但是,斯多葛派说人不但有物性,有感性,人还有理性。人的理性不是单单觉悟到自己的存在,不是单单反应那些对自我存在有所威胁的动作而已,他还需要了解我与我以外的一切,甚至了解我自己是什么?但这个对理性的存在的意识从哪里来的?斯多葛派没有交待,但是他们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人在万物中是最高的存在。
这样,在有限界能看见的范围中间,人有理性,所以人与万物不但分界了,而且高过各界。人会思想关于我的问题,思想非我的问题,思想物质的问题,思想科学的问题,甚至思想真理的问题。这是表示用抽象的思想,思考了抽象的非物质的存在。但真理的本身范围是高过物质界的,不能用物质界的范围去定方位,或者测验它的存在,或者测量它的大小重量。真理的存在是一个信仰界里面的东西;而真理的存在如果是一个信仰界里面的东西,在物质界里面没有办法去衡量出来的话,我竟然在思想里面想了关于真理的问题,那么说来,思想的本身就是超物质的。
这样,人是很高超的。但是这个理性的高度高过所有的生物界,高过所有的非生物界;理性的程度使我们与万物有所分别,那么这个理性从哪里来?理性的内容怎么达到?理性怎么肯定真理?这在哲学界里面还是完全没有答案的。
五、柏拉图之人论
比斯多葛派更早期的思想家柏拉图对人的认识也有非常深刻的见解。
柏拉图不是把物质界与非物质界分开,乃是把人自己的生命再分开了。人自己里面就有三界,人自己里面就有物性的存在,就有感性的存在还有理性的存在。所以人的本身里面就有物性的叫做身体;人有感性的叫做感情;人有理性的叫做思想。
因此柏拉图说,一个最粗俗的人,或者最野蛮的人是以意志统治一切的,但是比较高一点的人是用感情管理他的意志的,最高的人是用思想管理感情和意志的。
如果我们现在把人分成感情、理性、意志的话,柏拉图也有这样的观念,但是他的意志是在腰里面,感情在胸里面,而理智在头里面。理智用什么?就用头脑来做这个代表,感情用心脏来做代表,而意志他是用性欲来做代表。这一方面在近代的心理学家里面不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在柏拉图来说,意志的中心就是性的欲念,感情的中心就是心里面的感受,而思想的中心就是脑袋的功用。
照柏拉图的思想,一个用性欲来支配一切的人,他因为要满足性欲,他的爱就是为了性欲,而性不是为了爱;他的思想是为着他所爱的,而不是他所思想的决定他应当爱什么。这样的人是从下面支配到上面的,那是很粗俗很低级的人。一个正人君子是以思想来引导感情,再用感情来引导你一切的意志和行动。所以你所行的,你所要的,你所爱的最后你想清楚了没有?用你的理性去支配整个人生的人是高级的。但是最后就停到这个地方便没有下文了。所以你如果在哲学里面已经找到了真理的话,你是自己欺骗自己,因为你把整个哲学体系谈到最后的时候,你发现不过是支离破碎片的、断式的了解,是一个不能统一,也不能整个的关联的那一种支离破碎的了解。
六、死路:埃斯库罗斯的答案
斯多葛派对人有非常深刻的洞见,提出了许多伟大的观念。但他们的努力之所以会败落,是因为人追求善这个行动本身,就自证了人是不善的。且当人把追求善当作一个目的的时候,他的念头本身就成了不善,因为他做那些好事的动机原来是有目的的。这就像那些财主做慈善,捐钱是好事,但他是想借此捞大名。所以他就永无可能抵达善,他在其中一切的努力,反而是更证明了他的傲慢和败坏,因为他敢以不善来攫取善。从而我们也看到,善是永不可能被追求到的。所以斯多葛派的处境便非常可怕。他们自以为真理在握,就比所有人更快抵达那个深渊。因为他们不明白,人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拯救、所有的一厢情愿地行动,是更加证明了人的邪恶。如先知以赛亚所说,你们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
行为永远不能称义,行为乃是为了表达爱,行为若不能只基于爱,只因为爱,行为就毫无意义,甚至可憎。所以使徒保罗说,爱就完全了律法。人除非看见这一点,否则永不能脱离靠行为自我拯救的模式。
我盼望引用库切在《耶稣之死》中的一段描述来加深我们的理解,这段文字震撼人心——
我们渴求的不是什么面包(那是我们幸福的每天中午都在吃的东西:面包、煎豆配番茄酱),而是词汇,火似的词汇,能够揭示为什么我们在这里的词汇。
你是否明白,西蒙,或者说你已经超越了饥饿,就像你超越了激情,超越了痛苦?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一件在大海里被拖拽了多次的旧衬衫,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实质都被冲刷走了。不过你当然不明白。你觉得你是正常人,正常先生,每个和你不像的人都是疯的。
你对那个在你照顾之下的孩子有任何理解吗?他说你也认同他是与众不同的,但是你知道他有多么真正的与众不同吗?我认为你不知道。他脑子快,脚步敏捷:这就是对你来说的与众不同。虽然我,德米特里,以前是一个不起眼的博物馆服务人员,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了,或者换句话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从我眼睛一看到大卫,我就知道他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他就像某种鸟,我忘记了这种鸟的名字,它们会非常罕见地从天而降,让我们这些凡人看一下,然后出发,开始它们永恒的游荡。请原谅我用的这种语言。或者说像彗星一样,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街上到处都是疯狂的人,说有要给全人类的信息,西蒙。你对此和我一样清楚。大卫与众不同。大卫是真正的那一个。
事实是,像老德米特里这样的货真价实的罪人对他来说太轻易了。他想拯救的是像你这样的一类人,你们这类人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挑战。这就是老西蒙,带着他那或多或少没有瑕疵的记录,一个好人,虽然不是特别出众的好,也没有对来世的渴望——让我们看看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
但连救世主都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他们不需要,因为自己就是自己的救主。也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或挽回他们。他们就比任何人更迅速地被厄里倪厄斯所吞吃,却到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所以埃斯库罗斯俯瞰人间的愁苦,盼望人追求智慧、追求公义、追求圣洁、追求良善来脱离悲惨骇人的命运,然而这条路却仍然只是那个用光吸引人的地狱入口;他所指明的希望之路,恰恰是所有路中最危险、也最绝望的一条。
但好在提供答案的并非埃斯库罗斯一人,与他同时代的、也同样是伟大文学家的索福克勒斯籍着揭示另一个家族的命运,提供了一个新的答案。
作者:所有这些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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