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第三次去加气站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师兄,那是他离开的三个月后。

  我把笨重的煤气罐塞进车后座时,脑子里回荡一句话:“小姑娘家家的,看不出来力气不小啊。”他痞笑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七月中旬的天气,额头上的汗珠沿着滑进脖颈,后背上黏黏糊糊,一阵风吹来,带来些回忆,带走些热意。


  十八岁生日后,我妈在叔叔的驾校给我报了名,也是那天,我认识了那个老是带着痞笑的少年。


  师傅这个人不骂学生,爱打麻将,所以教学的任务交给了师兄,毕竟他是考了两次科目二没过的人,倒起车来得心应手。冬天里,四个窗户各留一丝缝,车里暖融融,玻璃上有雾气,我在上面画了个小熊,他在旁边画了个乌龟。


  在无数个S路,直角转弯,坡道起步,倒车入库,他坐在我的副驾驶,一点一点教会,真讨厌啊,现在开车时偶尔会想起那声音,慢点慢点!!你赶着吃饭啊!!

  “师妹师妹,你以后买车了记得告诉我车牌号,我躲远点哦。”

  “师妹师妹,要是我科二考过了你咋办啊,我就得去练科三了。”

  “别瞧不起我啊,我告诉你,我一定一次过。”

  “那你学会了,我就先去考试了。”


  考场上,心里跟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紧紧抓住方向盘,指尖泛白,心里想着,一定要过,不能让那少年嘲笑。想起少年痞笑的样子,脸气鼓鼓成了包子。


  “恭喜您,考试通过”

  在侧边倒车出场后,心里的鼓点随着语音播报慢慢平静下来,手心全是汗。

  出去后我给师兄发了QQ:“瞧瞧,瞧瞧,我是不是一次就过了。”冬日的暖阳照着手机,那端发过来消息:“那当然,我教出来的,不能差。”我在暖阳下骄傲地像是公鸡打鸣。


  练习科三的时候,一上车我发现一张痞帅的脸,他笑嘻嘻看我。我顿时惊呼:“你一个月前就考了科目二,还没考科三呐?”

  他扬了扬眉毛,拍拍旁边的位置:“哎哟,马路杀手考完就要出去祸害人间了,我不得看着你点儿啊。”

  初春里,寒冬还未散去。他在车里,我在车外,有阳光从我旁边悄悄溜进去映在少年的脸上,竟然格外温柔。



  上个月,我第二次梦到他,和第一次梦见时的梦境不同。梦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走在我的前面,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他已经离开。

  那少年的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宽阔起来,以前怎么没发觉。


  醒来后,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白白的,整个房间安静的不像话。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和第一次见他那一年一样。我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空气呼出一口气,有白色的雾气散在空气里,如同思念的光圈。

  我给他弟弟发了微信:“我又梦到他了,你呢?”

  弟弟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没有。


  所以我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梦里翩翩白衣少年,转身之间消失不见。


  我记得后来我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也是那时候,我和师兄慢慢减少联系,不知道是我疏忽,还是他有意避开。总之,那一年里,我们未曾见面。


  后来再次联系,他嗔怪我,这么久都不去找他玩儿。

  他说他准备创业,我说好啊好啊,双手支持你。


  在火锅店里,他把调好的蘸料端给我,锅里冒着热气,辣椒浮在最上面不停翻滚,有几根葱白配合辣椒翻滚,空气里弥漫着鲜香麻辣的味道。我们各自夹了一根鹅肠,涮七下,又沉到锅底涮八下,刚刚好,和着蘸料,鹅肠脆嫩微辣,口感绝佳。

  第二碗肥牛下锅,他说:“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

  我盯着肥牛等熟,慢吞吞说:“还没呢,高不成低不就呗。”

  他用筷子夹起一片肥牛,肥瘦相间薄薄一片,辣椒粘在肥牛上,我赶紧筷子下锅夹起一片,他吃着肥牛,一句话从缝隙里蹦出来:“嘿嘿,我正好缺个老板娘哦,搬砖那种。”说完脸红成了猪肝色。

  我那时不懂,一边捞菜一边沉醉在美味里,附和着:“我才不呢,我自由自在多好咯~”


  吃完火锅,我们沿着小道慢慢走着,那少年走在我前面,我蹦蹦跳跳跟着他。少年时不时转身过来退步走,无奈他腿太长,我跟在后面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


  街边有树叶落下来,风吹起他的白衬衫,感觉走在前面的少年,纯洁又强大。

  以至于后来我无数次想起那个黄昏,都发觉如此美好。



  微信流行起来的年代,师兄存了很多表情包发给我,几乎都是金馆长,我上班闲暇时看着觉得,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


  我发现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还可怕,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八卦,他有好多好多八卦讲给我听。隔壁李二狗的女友又跟他闹分手,刘大婶的猫偷了谁家的腊肉回去,罗大爷的儿女昨天回来看他了。


  零零碎碎的日常夹杂一些他的最近。

  冬天里一场重感冒咳得我快吐了,收到他送来的鸡汤,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亲手炖的鸡汤给我。他眨眨眼“新鲜的特好喝,我守着炖的。”


  可以想象,少年一大早去买了只杀好的鸡,案板上有葱段,姜,花椒,香料。水开后鸡肉下锅,过滤后捞起。烧水,鸡肉下锅,葱段,姜,花椒,香料悉数倒进锅里,少年一会儿揭开锅盖看看炖的怎么样,香气弥漫整个厨房。


  果然很好喝。


  后来他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我们的联系又变少,可能是他疏忽,也可能是我有意避开。


  八月,分手后,他发来微信:“我要去西藏。”

  我说,你去西藏做什么?他说,有朋友在那里,想看看他的项目好不好,合伙做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去。

  他说没事,要是产生高反我就又回来。

  后来知道,他是为了躲前女友,那个偏执到发疯的女人。而其他女人的存在于她而言是疙瘩,她抢走师兄的手机删除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她自杀威胁,她扇他巴掌,她发疯,他什么也不敢做。

  所以他想逃离。


  启程前一天他说,我要走了,我把东西给你呀,我突然想起是之前说要送的生日礼物。有点生气,不是说了叫你不要去了。拖拖拉拉一整天,到了晚上他说,我妈叫我在家里好好吃饭,那东西,我下次回来给你了。


  我说,好,那你注意安全。


  飞机落地,他拍来照片,拉萨的天气真好,阳光下的摆渡车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第二天夜里他发来消息,果然高反了,医生说肺水肿,一个劲在微信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可以想象一锤一锤敲在胸口的疼痛,躺下后又像是一刀一刀割在胸口的疼。


  他说,我一个大男人疼哭了。

  我后来想起时,不能感受那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能感受到自己心里是撕裂的痛。


  回来后养了一段时间,他说:“师妹师妹,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那时候还不忘贫嘴。

  他从不轻易言痛,所以我们都以为,他是真的不痛了。


  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啊,我说好。

  结果我空出时间了,他有事。他空出时间,我有事。

  这一面,耽搁了很久。


  我说,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说,有,很多很多。不过,不是现在告诉你。我想买房子了,我想努力跟上一个人的脚步,很快了。


  我看着那条消息,不知怎么的发出一句话:“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一语成戳。



  我从未想过,我们最后一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四月二十六号,接到他弟弟的电话时,弟弟在电话那端抽泣:“姐,哥哥走了。”


  犹如晴天霹雳,我呆愣半晌吐出一句话:“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开玩笑的吧,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弟弟哭得更大声了,不是的,我也希望这是一场恶作剧,可是他真的走了。


  我呆坐在床上,脑子里回响刚刚那句话,他走了。

  四月的夜晚,微暖的天气,我竟然觉得冷到骨子里。


  小白鞋踩在青石板上,一脚一脚,印出悲伤的痕迹。路边两旁的墙光秃秃,有几片叶子落下,它们轻飘飘,像是在讲述离别的故事。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师兄家,但是这一次走得最是漫长。

  拐了弯看见有很多人,世界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包裹着我,快要喘不过气。

  我是来见他的,可我不想哭。


  走过去,目光焦距在冰棺里躺着的那个人,空气里是钱纸的味道。阿姨看见我那一刻过来握着我的手,一声姑娘,刹那间,所有悲伤冲进胸膛,冲进鼻腔,冲出眼眶。


  阿姨握着我的手说,他喜欢你啊,他真的喜欢你啊,只是他不敢说,他从来不敢跟你讲这句话,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机会讲了。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在阳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个午后,在吃完火锅的黄昏,喝到冬日鸡汤的时候,我都知道。

  就是我再也等不到那句,我喜欢你。


  那天,脑子轰隆隆,阿姨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我记不清了。

  那是几个月来我们约定好的见面,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场合下,我坐着,他躺着。

  我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的心在离我最远的地方。


  一阵又一阵穿堂风吹来,地上钱纸的灰烬飞舞,落在我的头发,衣服上。

  我想,他一定不想看见我们这么悲伤。


  阿姨一直在抽泣,就是那个死丫头,那个死丫头害死了他啊,不然他不会去西藏,不会肺水肿,不会这么年轻就离开我了,这叫我以后怎么办啊...


  叔叔坐在地上,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


  听弟弟说,是突然走的,西藏回来后,肺水肿一直没有好,但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大家都以为他好了,那天下午他在车里坐着,然后进屋,倒下后再也没起来。


  我妈说,这种病,会持续折磨,不会突然就好的。

  也就是说,在无数个日夜,他承受着半年的病痛。他清楚知道他将会离开,他谁也没有讲,那少年真是善良又讨厌。


  他善良,不想让所有人痛苦。


  他讨厌,因为留下的回忆足够一生来怀念。


  很久以后,想起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的一句话,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而我们的相逢,竟是永别。


作者:七锦,电台主播。微信公众号:七锦,微博:七锦的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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