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坠楼

杜牧有一首诗,题曰《金谷园》,诗的内容如下: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这是一首咏史诗,题目中的金谷园,是东晋巨富石崇花巨资建的别馆。

石崇,中学历史课上学过,就是石崇斗富的那个主角。

石崇怎么那么富有呢?他的财富得来手段并不光彩,是他当官的时候,抢劫远行商客得来的。

也可以说,石崇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强盗。

但是石崇最开始可不是强盗,他是个地道的官二代,他是东晋开国功臣石苞的第六子。

石苞是司马懿的爱将,征吴有功,后在司马昭时期做到了征东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高位。

司马昭死后,司马炎继位,石苞又参与司马炎受魏元帝禅让的事。也就是说,石苞助司马炎称帝,成了西晋开国功臣。

西晋建立后,石苞因拥立之功迁任大司马,进封乐陵郡公,加侍中,成为西晋权臣。

石苞临终时将财富分给了儿子们,唯独不给石崇。石崇的母亲向石苞请求,石苞说,以石崇的聪敏,他长大后自己必能得到财富,坚持不给。

石崇长大后,正如其父所言得到了财富。

石崇的人生是开挂的人生。

石崇二十出头就担任了修武县令,因才干卓著,入洛阳任散骑常侍,不久又迁任城阳太守。

太康元年,因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后又成为黄门郎,成为晋武帝司马炎的近侍。又因武帝感念其父拥立之功,对石崇格为器重。

后来,石崇被外调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兼领南蛮校尉,加职鹰扬起将军。

此时的石崇,虽外调,但属封疆大吏,位秩二千石。

石崇聪明有才气,但任侠而不检点,在荆州刺史任上时,竟使人抢劫远行商客,取得巨额财物,从此致富。

后又被征召为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因征召的诏书未到他就擅离职守旋即被免职,不久又被拜为太仆。

元康六年(297年),出任征虏将军,假节,监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

此时,石崇在河阳的金谷建立了别馆,金谷又名梓泽,具体地址在今天河南的孟津县境内,晋时属洛阳管辖。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中的“梓泽”指的就是金谷园。

然而,花无千日好,人无百日红,聪明如石崇,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明白自己身居高位,又拥有家财万贯,必须在朝廷中找一个靠山才行。

所谓靠山,要靠得住才行,朝廷里最靠得住的是谁呢?当然是当时的皇帝晋惠帝司马衷。

但晋惠帝司马衷是个傻子,朝政由皇后贾南风把持着,贾南风就是那个历史上又狠毒又善妒又淫乱的搞垮西晋的矮丑黑奇葩皇后。

西晋实际掌权者皇后贾南风是个女人,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但她有个代理人。

皇后贾南风的代理人便是自己的亲侄子贾谧。

贾谧是贾南风的妹妹贾午的儿子,贾午就是那个“窃玉偷香”历史典故的主角。这个香艳典故的男主角是韩寿,后来成为了贾午的老公,他们的儿子就是贾谧。

问题来了,你看贾谧的父亲韩寿姓韩,怎么贾谧不随父姓姓了贾呢?

这是因为,贾南风贾午姐妹俩的父亲贾充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

贾充可是西晋的开国元勋,因为是他指使太子舍人成济杀了魏帝曹髦,助司马昭成功篡权。司马昭临死时,交代贾充辅佐司马炎。司马炎称帝后,拜贾充为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封鲁郡公。也就是说,贾充是西晋开国宰相。

开国宰相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怎么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呢?

这是因为贾充的妻子郭槐善妒,不光善妒还是历史闻名的母老虎,而贾充又惧内。

郭槐先前生过一个男孩叫贾黎明,是贾充的长子。长子贾黎明长到三岁时,有次乳母抱贾黎明于怀中,贾充从外面回来刚好碰见了,就去逗弄乳母怀中的儿子。

这一幕恰好被善妒的郭槐撞见了。郭槐以为贾充与乳母有一腿,当庭抢下孩子,还把乳母鞭打而死。

小孩子整日与乳母吃住在一起,感情极深,眼见奶娘被打死,又惊恐又想念,很快就死了。

后来,郭槐又生了一男孩,但相同的一幕又上演了,又一个乳母被郭槐打死,二儿子又因思慕奶娘而死。

两儿子死后,贾充再没生过儿子,就绝后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报应,贾充弑君,命里有此一报。虽说贾充晚年平平安安,寿终正寝,但因为其女贾南风祸乱晋廷,贾家最终被赵王司马伦灭族,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贾充绝后,无人继承贾家香火,于是想到了自己的外孙,就是贾午与韩寿的儿子。

贾充于是将亲外孙韩谧过继给自己死去的长子贾黎明为嗣,改姓贾,就是贾谧。

贾充死后,贾谧袭了贾充的爵位,成了贾家家长,新任鲁公。

贾南风当上皇后把持朝政,在朝廷大肆起用贾家郭家亲信。这其中,贾家继承人,自己的侄子贾谧,自然得到了贾皇后的重用。

贾谧最开始任散骑常侍,后军将军,后又为秘书监掌国史,不久转为侍中,领秘书监如故。

贾谧加侍中衔,不要小看这个侍中,魏晋时期,侍中为实质上的宰相。

可以说,贾谧成了贾皇后的代理人,绝对的亲信,掌朝政,还兼修国史。

绕了一圈,你现在知道了,石崇想在西晋朝廷中找靠山,当然要找掌握朝政的贾谧。

恰好,贾谧领秘书监,兼修国史,贾谧本身也是个文学青年,文学青年自然喜欢结交其他文学青年。

贾谧于是开门延宾,广交天下文人墨客,贾府遂成了文学青年的聚会之所。

时间久了,贾谧就建立了自己的文学小圈子,这个小圈子有二十四个著名文学青年,当时号为“文章二十四友”,或称“鲁公二十四友”。前面说过了,贾谧袭了其外公贾充的爵位为鲁公。

石崇正愁找不到结交贾谧的路子,贾谧竟然主动结交文学青年找上门来,石崇瞅准机会,以文学青年的身份进入了鲁公贾谧的圈子,成为”鲁公二十四友”之一。

石崇这个文学青年也绝非浪得虚名,他根据昭君出塞的典故改写成了《明君》一词。《明君》一词本名为《昭君》,因避晋文帝司马昭讳,石崇改其名为《明君》,其词如下,可见石崇才情不差。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石崇以“鲁公二十四友”的身份进入了鲁公贾谧的私人小圈子,从此引贾谧为靠山。

话说这“鲁公二十四友”也绝非只是个虚名,其中就有我们熟悉的潘岳,陆机陆云二兄弟,还有写了《三都赋》的著名文学家左思。

潘岳,陆机,就是《滕王阁序》里王勃写的“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里的二人,西晋著名文学家。

笔者笔名司马潘陆的“潘陆”,即是取意“潘江陆海”,意向潘岳陆机致敬。

潘岳就是潘安,原名潘安仁,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掷果盈车”的典故就出自潘美男。

只可惜,西晋这些文章翘楚,文学一流,都未能免俗。潘岳,陆机陆云,石崇,左思这些文人,全都依附了贾谧这样的权臣。

更要命的是,潘岳与石崇,陆机陆云,全都卷入了西晋朝廷的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其中又夹杂着些个人恩怨,四人在“八王之乱”中相继被杀,这是后话。

说到石崇,最出名的还是他的斗富故事。

石崇在历史上以“斗富”出名,他的斗富对象是一个皇亲国戚王恺。

王恺又是谁呢?他可是武帝司马炎的舅舅,响当当的国舅爷。

且说这石崇与王恺斗富,最后谁胜出了呢?当然是石崇赢了,要不然这历史典故就该叫“王恺斗富”了。

据史料记载,王恺曾拿两尺高的珊瑚树与石崇斗富,石崇竟从家中取出一堆三四尺的珊瑚树与他比,王恺甘拜下风,从此就认输了。

石崇的富有,最终为他带了杀身之祸。

石崇不光拥有财富,同时也拿钱财广收天下美女。

这就说到了文章开头的杜牧那首咏史诗的主角,她叫绿珠,据说是石崇拿十斛珍珠买来的。

绿珠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艺,是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她笛子吹得很好,舞也跳得很出色。

据说,石崇为慰绿珠思乡之愁,在金谷园内筑高约百丈的崇绮楼,登楼远眺可“极目南天”。

石崇的金谷园,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随地势高低,造台凿池。

园内清溪,萦回曲折,淙淙水声,潺潺不绝。

园内引水成湖、聚流作塘,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鸟鸣幽林,鱼跃碧波。

金谷园成为“鲁公二十四友”的绝佳聚会场所,很快就名扬天下了。

石崇在金谷园教绿珠唱《明君》,使绿珠在友人们前面献唱。绿珠色艺双绝,很快名动京城。

在京城里有一个叫孙秀的人,还大老远跑去金谷园追星,只为一睹绿珠之芳容。这一见之下,情不能自禁,当下发誓此生必要得到绿珠。

这孙秀是谁?他是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善于谄媚,十分得宠于赵王。赵王司马伦几乎对孙秀是言听计从,凡事必先问过孙秀之后方做决定。

孙秀有心从石崇处夺取绿珠,但却无从下手,也不敢径直到金谷园去抢。因为石崇后面的靠山是贾谧,贾谧的靠山是掌握朝政的皇后贾南风。

早期的孙秀,虽有赵王司马伦撑腰,但是当时赵王司马伦的权力还比不过贾谧,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忍着。

但是,机会很快就来了。

贾南风淫乱后宫,专擅朝政,弄得整个晋廷乌烟瘴气。朝臣们敢怒不敢言,却暗地里联合起来欲扳倒妖后。

贾南风为了专权,一直伺机杀掉太子以绝后患。

贾南风嚣张跋扈日盛一日,朝廷之中,开始有人暗中鼓动赵王司马伦废后。

司马伦问孙秀是否可行,孙秀认为可行,但是应该缓一步,等皇后除掉太子两败俱伤之后,再以为太子报仇的名义除掉贾南风,那么司马伦就可以以正义之名顺利掌握朝政。记住,惠帝是个傻子,不足为虑。

孙秀唆使人散布太子及其党羽欲废贾后的谣言,贾南风本就欲除太子,一听太子竟要先动手,于是指使宦官于光天化日之下将太子杀害了。

太子被杀,赵王司马伦,孙秀以贾后擅权杀害太子为由发动政变。贾后倒行逆施,早已不得人心,政变竟出奇地顺利。

于是,赵王司马伦废掉贾后,囚贾后于金墉城,诛杀贾后一党。自此,贾家被灭族,贾午,贾谧均被杀。

赵王司马伦取代贾后,掌握了朝政。随后司马伦篡位称帝,令孙秀总领朝政。

贾谧被杀后,石崇没了靠山,被贬官后回到金谷园中闲住。

此时,孙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得势的孙秀便派使者找石崇讨要绿珠。

绿珠是石崇的爱妾,石崇哪里肯舍?但迫于孙秀的威势,石崇只是一味装聋作哑,找出一堆美女供孙秀的使者挑选。

孙秀的使者知道石崇在敷衍,苦苦相劝让石崇做个聪明人让出绿珠,石崇不允。

使者无奈返回,走到半道上忽又折回,继续劝石崇让出绿珠免致遭祸,石崇依然不为所动。

使者回报孙秀,孙秀当然大怒,便拟设计陷害石崇。

这边石崇自知惹祸,于是与外甥欧阳建及好友黄门郎潘岳,设计除掉孙秀。

潘岳为何也同意冒着巨大的风险除掉孙秀呢?要知道此时孙秀已经掌握朝廷大权,若机事不密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原来,这孙秀与潘岳有旧,孙秀原是潘家小吏。

潘岳一届文人,坦坦荡荡,偏偏孙秀为人狡黠,潘岳深恨之,辄加鞭笞。

后孙秀当上了中书令,权势日盛,潘岳与孙秀同朝为官,有次与孙秀一同当值,潘岳试探地问:

“孙令公,还记得以前的故事么?”

孙秀引《诗经.小雅》作答: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潘岳大骇,知道孙秀不忘旧恨。孙秀乃睚眦必报之人,此后必不能相容。

自此,潘岳为求自保,时刻谋划除掉孙秀,到了石崇因绿珠得罪孙秀时,二人一拍即合,于是除掉孙秀遂提上潘岳石崇的议事日程。

潘岳建议交结淮南王司马允,劝司马允起事。

淮南王司马允,正思讨灭司马伦孙秀,又得潘岳石崇相劝,于是加紧筹备。

司马允很快起兵,与司马伦交战。

起初,司马允占上风。但是后来,司马允被司马伦的儿子汝阴王司马虔设计杀害。

司马允兵败,孙秀遂指石崇,欧阳建,潘岳附逆,于是派兵包围金谷园。

石崇自知难逃一死,于是问绿珠:

“我今为汝得罪了,奈何奈何?”

绿珠涕泣道:

“妾当效死公前,不令公独受罪。”

绿珠叩头谢别石崇,抢步临轩,一跃下楼。

此时,你大约明白了杜牧那句咏史诗最后一句“落花犹似坠楼人”的意思了,说的就是“绿珠坠楼”的典故。

据传,绿珠死前坠楼的场景,恰似八月桂花被风吹落、四散飘零。这凄美留芳的悲凉,让人怜念,因而,后人尊绿珠为八月桂花的花神。

孙秀抓了石崇,那些押石崇的、还有准备要杀他的人说道:

“石君您也是明白人,您的钱财又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借着权势搜刮、侵占来的。您既然清楚大家都盯着您的财产家资,那您为什么不早些把家财都散了,为自己消灾呢?”

曾经宦海沉浮,文章才学一流的石崇,这个时候,竟然哑口无言了。

石崇死的时候,时年五十二岁。

可怜石崇的母亲、兄长、妻子、儿女,无论老弱少长,全部被杀,一家死者,共计十五口。

其外甥欧阳建,还有那个美男子潘岳,一同被孙秀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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