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先生深思熟虑地写道,歌德向生命索要无限的方式是圆形的。而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的生命是抛物线——
万念俱灰,尽善尽美。
荷尔德林这样的人,精神的死亡才是那个“关乎”,所以我们不用他被击垮的身体和苟延残喘的晚年妄图证明什么。
荷尔德林不接受生活,这对生活来说,是最大的冒犯。荷自诩“幸福的门外汉”,愕然耳熟,我写过这对子的下联,“生活的旁听生”。
「正因为荷尔德林不想分裂,所以他的全部都被剥夺了;正因为他的精神不愿受束缚,所以他的生活就必定被奴役。」
「他就这样走上了那个看不见的祭坛,既是祭祀,同时又是祭品。」
天职已赐,他是神圣的不安和危险的纯洁。
没有诗人,就没有神。
诗人是降神的阶梯。
因此他的诗句和牧师的教衣一样的庄严崇高,朴素洁白。
「他相信的是天职,而不是成功。」
文学是中选者的苦役。
他心意已决又毫无戒备,自然在劫难逃。
然而,诗歌是个生存问题。
荷尔德林其实非常贫乏,创造力很低,没有血肉,缺少风姿。他的天赋在于激情,是升力。他相信宇宙的本质是诗,又避世而行,这力量便无实体,只倚靠神经质的爆发。他的返乡怎么能够长久。升得越高,跌越跌落到海沟里去。荷尔德林对生活的掌控能力约等为零。我忖度过,诗人都有最最懦弱的一面,软弱,懔馁,甚至窝囊。茨威格说,这后面其实有另一种巨大的力量和骄傲。他的词汇很贫瘠,宁可吝啬,也不取不纯洁的,意象难免单调重复。这种有意为之,呈来倒近乎经文。不落凡俗不难,写纯净之物不难,但一直写一直不落,一句也没掉到地上去,跃迁、引流,这就离奇,偏执得不简单。用类若木心的口气,可这样讲:
我就要粗糙,我就不讨巧,我就要笨拙到这样给你看。
了不起。
茨威格批判康德。说他是思想的冰块(巨大的)。歌德和席勒深受其害,“度过了(无可挽回的)多年时光”。「这个全部德国诗人的死敌,他们的误导者和毁灭者,这束冷冷的、超清晰度的光」。
人们把不确定感和直觉弄混。哲学——“背运的诗人的疗养院”。
荷尔德林是流星,绝不是采石场将用以砌墙的石块(每个体系都是一堵墙)。从柏拉图那时,人们畏惧心灵的迷狂,但对于诗人来说,理智才是危险的。
是枯竭和僵化之源。
荷尔德林不要廉价的和平和安全的冷却。面对这样一个年轻人,席勒悲哀地发现,自己否定了自己当初宣扬的理想主义。
荷尔德林,最感人的是发觉自己的偶像「变节」后,就不再追随,以至于超越。最忠贞、最孤独。
“波德莱尔的诗完全通过浓缩来完成,而荷尔德林却靠溶解”。
「但他远去了,已不在这里
他疯了,因为天神们太善良:
现在天上的对话属于他。」
「在预言之山的周围,
山谷和河流平坦地敞开,
为了那个人能一直望到东方,
并被那里的众生变化所打动。
但从苍穹降下了真实的图像,
神的箴言从他口中如雨落下,数不胜数,
而那声音响自内心深处的仙境。」
我简单的感触:如果说神的音域比人高出不止一个量级,那么,荷尔德林就是人类里最能感知的一类,可他又只能用人的声带去歌唱,这基调不可能丰饶明艳,应该是喑哑的,即不幸之所在。
可是呢,上万个日日夜夜里,有一次,疆界融去,奇迹即临。
克莱斯特的悲剧则揭示了自我逼迫与超高道德要求的自我毁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斯人不堪,惟死以赴。
他制造了自己的维多利亚时代——
「他总是往每一次感情激动中撒进他过度的性欲那蜇人的盐粒,所以总是搅混了每一次感情。」茨威格用许多括弧和破折号解释他多么厌恶“性生活”这样的表述,但还是打了比方:灵魂的射精,心灵的光芒。
但与色情狂不同的是,他不能从中得到满足。“蠢蠢欲动的、失望的强权”从未得到满足。这里呈现出这组德意志艺术家的共性:行动力的缺失。
我参考了王向远的解释:
民族融合缓慢,“中心民族”迟缓出现,加上“欧洲走廊”的自然条件,德意志人带有根深蒂固的分裂和破碎,而欲图克服这分裂的愿望又愈强。普鲁士的尚武精神导致了德国人臣服独裁者的传统(除俄罗斯以外,罕见于欧洲国家),在精神上,普鲁士精神又表现为对观念性、纯粹性和绝对性的追求——一种冷酷的理想主义。这种观念中的纯粹绝对,付诸实践就会采取极端手段。(希特勒的目的是“寻找一个世界观的满足”。)然而,面对社会现实,无能为力,德国人又习惯于同现实妥协,将思考力与创造力转向抽象的观念世界。形象思维他们并不发达,故艺术普遍不发达。音乐是最为抽象的艺术,大发达。
对德国的印象,被茨威格强化了:阴暗寒冷的天气,接轨中世纪的肃穆。许是“冬藏”。冬天让人很难兴起改变秩序的欲望。这也是尼采为什么要去意大利,和去了意大利才迸溅光芒。
行动力缺失的背面:对魔鬼的仆役们而言,野心是自保,斗争是自救。
「他对于欲望的反抗意志也像欲望本身一样过于强大,这一对矛盾的强大力量将他的内心斗争提升为一种英雄主义的斗争。」
克莱斯特只有在命运的坩埚上熬煎。一生奔波,流徙不停,好像静下来火苗就再收不住了。茨威格就选取这一角度开场。
通过膨胀进入极端。「在戏剧中他把自己往前推,在小说里则把自己往回赶。」一个作家对自己的超高要求,短幅可以奏效。战线拖开,会陷入对“禁止狂热”的狂热。
最后,“他跌入死亡像跌入婚床”。死亡让他感觉自己与世界相连。「他之所以能够这么长时间地生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着抛弃生命。」
克莱斯特的诗歌相当美丽、有冲击力
「他的呼喊无力地撞击每只耳朵,
当他看见时间的旗帜
被插向一道又一道大门,
他停止了歌唱;他希望同它一道结束,
并含泪放下了手中的琴。」
去找茨威格强烈推荐的《洪堡亲王》来读,又读了《破罐子》。德国的滑稽和神秘很荒诞,和浪漫扯不上边。普鲁士精神:老贵族的“绝对服从”_“那种不是诞生在婚床上的孩子的胜利我不稀罕!”。译者序自又给批驳一通。但这种「高贵」共融于欧洲法治精神的传统,我以为是动人的。
「洪堡亲王:真是奇怪!难道我不是一个囚犯?
军官:去吧!您的诺言也是一种镣铐。」
发现一个问题:大诗人的垄断现象。
荷尔德林和克莱斯特都被席勒和歌德所否定,曾给他们带来相当、相当的痛苦。
歌德说过,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
那么他也应当承认,自己是这谬误的一员。
尼采的困顿是绝对意义上的,孤独(“树敌的艺术”)。没有对手,不得不向自己进攻。
“对风度的激情不属于伟大。”这句特别抓人。伟大是赤裸着来的,抵牾着时代的苟且,它并不按照风度的调和感去——布置。所以,初露头角时倒往往奇怪。
我不知道尼采这么聪明。二十四岁任巴塞尔大学正教授(天啊)。
我不知道尼采的身体状况这样恶劣,头痛发烧呕吐寒热肠郁积盗汗失明。
书写是一种苏醒。
疼痛跃升为感知存在的方式。
最后他感谢疾病的鞭策。领受它,勋章一样。
“我更加了解生命,因为我常常险些失去它。”
茨威格强调尼采首先是心理学家。超高的敏感是痛苦的,记得亚里士多德说,神经质的/抑郁的,更聪敏。反之,反之反之。
康德们视哲学为妻子,而尼采们的激情是情人。主流的英雄是航海家,而尼采是海盗。歌德是年轮,而尼采是岩浆。“重要的是永远有活力,而不是永远活着。”
英雄主义的认知游戏,应是狂歌。异乎寻常的嗅觉,正直,和形式。茨威格称之为“爱真理的人”,准于“爱智慧的人”。悲剧品质的一大要素是坚定性。想在激情的混乱中实现唯一的激情的是英雄。
谁比尼采坚定。谁比尼采纯洁。
「我抓住的一切都成为光
我放开的一切都变作炭」
他不稳定,也畏惧稳定。震动和颠覆是伟大之号角。大学时代,尼采读了叔本华,十昼夜未眠。总是打破,再重新生成。几可称之为“成长主义”(“主义”意味着一种思想的极端和全覆盖)。大意是观点只是通道,精神只是复数。纯粹惊人丰富惊人。三位并举的天才都被学术和理论打压过。尼采颠覆得最好,“在二十多岁时曾如此苍老,如今风华正茂。”他去南方,收获了光。
光都不够,他要白热。
然后奔向音乐。如痴如醉的建筑。
纯粹者要面对的问题是「一个人可以承受多少真理」。
「他越多地赢得自我,就越多得失去这个世界。」
对时代超越得太夸张,就没有氧气了。没有读者——没有反应——太恐怖了。
弑神者的孤寂是大旱,想活下去,自己封神。
茨威格反复使用的意象是涅索斯衬衫。血淋淋的疼。
唉唉我长叹。天性是真。圆融者和离经叛道者,会走向和谐和崩坏的两个极端。为什么崩坏更迷人?因为挥霍者是沉醉的。他们说不纯粹是真正的懦弱。
没有人敢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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