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遗失的世界

01
最近感觉记性越来越差,刚要张嘴说话,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半张着嘴在那尴尬地眨着眼睛,对面的人理解地笑笑说:“不着急慢慢想。”我解嘲地挠挠头道:“看我这记性”,到底想说什么,终没想起来,也许隔了一会儿,也许隔了几天,某件事突然触发了那天的记忆,想起是要说这句话来。


我不停地看书、听小说、背诗词,为了强化记忆,延缓衰老的细胞。有专家说,脑子越用越好用,大脑是不怕磨损的,古话也说,脑袋不用会长绣的。我背完李白背杜甫,背完苏轼背白居易,他们的诗词很美,以前我就喜欢,有很多都是我从前背过的,比如《行路难》、比如《春夜喜雨》、比如《上超然台》、比如《琵琶行》等等、等等,那么多诗词歌赋在我脑海里奔涌而来,可它们如大海激起的浪花,翻卷着撞机我的记忆之门,堆积在门口,乱哄哄的,模模糊糊,就是打不开那扇门,让它们清晰地流淌出来。


我恼怒、我愤恨、我焦急,我埋怨自己的脑瓜不灵光。然后我把诗词和小说里的好句子摘抄在本子上,可烂笔头不如好记性,那些诗词和句子属于笔记本,却不属于我,我还是没记住,当我的语言想引用某些经典诗句时,终究是没有浮现出来。更可怕的是,不但现记得记不住,就连以前很熟的也遗忘了!今天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儿子说“潜龙勿用”是《易经》第一句,我总感觉哪里不对,以前我是把《易经》64卦都背下来的,而且还假模假式地算卦,什么阳爻阴爻的,第一卦应该是乾卦,可怎么说来?我竟无言以对,大脑细胞在翻滚,我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想起来。我焦虑,我害怕,又觉得特别没面子、怕被人耻笑和瞧不起,不用说别人,自己就已经很鄙视自己了!可我也不想这样,我该怎么办啊?
02

熟悉的世界离我渐行渐远,我记忆的圈子越来越小,有一天,我居然找不到家,忘记了回家的路。那天我在广场看扭大秧歌,他们边扭边往前走,我跟着他们的队伍,走着走着,人就散了,就剩我一个人,站在大街上,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不知身在何处,我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去,我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孩子们找到我的时候,头上冒着汗,气喘吁吁地问我“怎么跑出这么远?说是去派出所查看监控才找到我的。”从此以后,我手腕上多了一个东西,让我随时戴着,说有它,他们就知道我在哪里,我不会再丢了。


我心里特别反感,手腕上有这么一个东西太别扭,我时不时就把它拿掉,儿子便训我一通,然后再哄我戴上。我假意很听话,等他们走了我就拿下来扔到地上,三番五次,他们也拿我没办法,于是就请了一个女的看着我。我不喜欢被约束,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凭什么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管束我?我故意折磨她,一会儿尿在屋里的垃圾桶里,一会儿把她包的饺子挨个戳个窟窿,她嚷我,我就冲她嘿嘿笑,趁她买菜不注意的时候,我转身就溜出去了,让他们找不见我,那个女的不干了,说伺候不了我。谁让你伺候啊?我手脚利索,能动能走的,不像邻居那个老太太,傻傻的,不会说话,还窝吃窝拉,被人嫌弃。他们又换了一个照看我的人,我如法炮制,那个看起来很年轻、说话像炒豆子似的女人,没待几天就被我气走了。


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自由自在了,我的脑子里没有熟悉的身影,耳边没有嘈杂的声音,我屏蔽了整个外界,关闭了所有信息通道,好安静啊!这不就是我曾经向往的生活吗?我要张开翅膀,自由翱翔,无拘无束、无累无赘。我迎着明媚的阳光,穿梭在林荫道上,车水马龙像天边的云、耳畔的风,在我的前意识里徜徉,与现在的我毫无关系,不,我就是那云、就是那风,我飘啊飘、飞啊飞,飞向湛蓝的天空,飘向广袤的原野,我如此轻盈,我不知疲倦。


我再次被他们抓到时,手被紧紧握住,一男一女把我硬拽进车里,说是我儿子和儿媳妇,我管那男的叫大哥,他说他是我儿子,叫什么大哥啊?我不听那一套,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就想占我便宜,我儿子早死了。那个女人带我去澡堂洗澡,把我放在一张床上,有一个人给我搓身子,十分舒服,我对她说:“你对我真好,我都不认识你,你还给我搓澡,你真善良,不像我家人都不管我。”她说我家人对我很好,儿媳妇挺孝顺的,我说:“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把我扔了,根本就不管我死活”,我看见带我来的那个女人,狠狠地瞪着我,凑到我耳边说:“你是个傻子”。我咧嘴笑了笑,是啊,我就是个傻子,傻子的世界多单纯,没有争斗、没有爱憎、没有烦恼,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的生活就是一个色调,全是白的。


他们黑天和白天轮流看着我,几个月下来他们受不了了,两个人几乎天天吵吵,我坐在旁边看着热闹,趁他们一不注意,我就往外面跑,我不能让他们把我当贼一样看着,我要自由,我得去寻找我的亲人。前两天我看见了我的妈妈,还有我儿子,她说要带我去玩,我刚要跟着她走,被那个称作儿媳的女人拉住了,妈妈一转身就不见了,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把我妈妈赶走了,我得去找她。
03

过了几天,他们把我送到了一个叫养老院的地方,让我适应适应。这个地方有很多房子,也有很多人,我谁都不认识,我和他们说话,他们不搭理我,于是我乘他们睡觉的时候,挨个房间溜达,把他们的衣服穿到我身上,又大又肥,那些老头不干了,说我打搅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得安宁。告到院长那里,院长又把那个自称是我儿子的人叫来,院长说:“七十多岁的人了,又是这种状态,她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不记得,也不明白了,根本不能自理,给她调个单间,有专人护理,但是费用高点。”那个男的说:“还是把我妈接回去吧,我工作挺忙,顾不上常来看她,放在这里我们不放心。”

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实际我都知道,活了一辈子的人,什么不明白?都拿我当傻子看,我看他们才傻呢!一天天自寻烦恼,不自量力,追名逐利的,最后不都是和我一样的归宿,都是一场空。就拿说是我儿子和儿媳的那两个男人和女人,从早忙到晚,女的忙着挣钱,打了好几份工,给这家做完账再给那家做,还时不时让老板训一顿;男的天天想着当官,没黑带白地干工作,跑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晚上都不能回来,还连累着把我送到这里。他周围的人提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他,他还不死心,以为拼命工作,表现好就能提拔,是不是比我还傻?也不想一想,比你年轻、比你有背景的还在那排队呢,你算老几啊?说我糊涂?我看他们还不如我明白呢!唉,这世道,该糊涂的人不糊涂,不该糊涂的人却变糊涂了。


我又被接回家,他们又雇来了一个女的陪我,这个女人和我一样可怜,年轻守寡,一个人把儿子养大,儿子没念大学,也没稳定工作,给人家打工,这女人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不得不出来当保姆。屋里来了很多人,安装叫什么监控的东西,一会儿扯线,一会儿调试镜头,我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像木偶一样忙碌的人们,我觉得他们没事找事、多此一举,我好不容易隐藏起来的世界,又被他们偷偷窥视,好像要扒光了衣服,透视到我的灵魂,我觉得羞耻和无聊。于是,我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扯乱了,我要把那些破玩意丢出去,因为我不喜欢,还有一种恐惧,那个摄像头和鬼一样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吸走我的脑髓,要了我的命。
04
我的睡眠越来越少,晚上躺在床上,屋里漆黑一片,我望着空洞洞的房间和窗外,辗转反侧,好多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有我的妈妈、很早就逝去的我的男人、还有那个十岁就夭折的儿子,他们离我忽远忽近,有时跟我说话,有时跟我招手,我感到了久违的亲切,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心里埋藏很久很久的亲情,像泉水一样沽沽涌出。我问他们这么多年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我有多想他们!知道这几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有多么苦多么难?没等我说完,他们忽然就不见了,消失在黑暗里,我要抓住他们,我不能再失去他们,我要跟他们在一起。妈妈的声音在空中回荡,“跟我走吧,我来接你了。”


我起床,睡在旁边的人我不认识,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一股刺骨寒风向我袭来,我不禁打个寒颤,我用双手把自己紧紧抱住。风在耳边呼啸,白毛风卷着雪花像刀一样刮割着我的身体,一刀一刀撕裂的疼。这雪下得好大呀,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我环顾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天空灰蒙蒙的,就连路灯都散射着寒冷的光,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在空旷的世界回响,刺骨寒风已经穿透我只有一件秋衣的身体,下半身赤裸着,如同针扎一样,不知是刺痛还是麻木,我感到越来越冷,我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我迈着已经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我看见了一扇大门,我走进门洞里,可眼前太黑了,我好害怕,我要找我妈妈和我的亲人,我转身,向有光亮的外面走去。皑皑白雪笼罩了穹庐,把一切肮脏和污秽掩藏、吞噬,浮躁和烦乱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死一般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人气,只有飞舞的雪片簌簌地打在我脸上和身上。


我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湿冷透骨瞬间包裹了全身,这感觉好熟悉,好像曾经有过这种体验。我记起来了,是大儿子掉进冰窟窿里,那年大概他有十岁左右吧,北方数九寒天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冰上滑冰车,那一年似乎春天来的早些,气温回升的很快,儿子用冰刀把要开化的河水凿了一个洞,儿子随着断裂的冰块掉进冰冷的河里。我得到消息时奋不顾身要往水里跳,幸亏邻居拽着我,把一根绳子拴到我腰上。我在水里摸到儿子的时候,就是这种滋味,像有无数只箭射在身上和心上,我抱着他,冰的我止不住一个劲地打颤,我把他拖到岸上,他直挺挺地躺着。我向前爬去,我看见了儿子,他睁开眼睛在对我笑,我终于抓到了他,他和我一样冻僵了,我用力地抱住他的躯体,我要把他捂暖,我脱下衣服,把我身体所有的热量都给他。


他们发现我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了,他们四处找我,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我。我赤条条地抱着一个垃圾桶,半跪半卧在雪地里,没有了知觉和呼吸。一群人围着我,有人打电话叫来了120救护车,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摸摸我,摇了摇头,说我死了,没救了。我看见儿子哭得死去活来,说是对不起我,说他太大意了,说我死得太惨了,让他们心里无法承受;那个儿媳要求调监控,看看我的活动轨迹,还说要起诉保姆,给我一个说法和公道,给儿子一个心理平衡和安慰。


我听着都觉得可笑,那些虚名和钱财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其实我早已远离了他们,遗失了那个叫做苦海的人类,我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一直在寻觅我的归宿。只是这几年我迷路了,忘记了回家的方向,我苦苦寻找丢失的亲人,他们一个一个都毫不留情地撇下我走了,让我孤独地承受一切,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忘我地不断探寻下,终于有了结果,我找到了我的父母和孩子,还有很多亲人,失散几十年,我们最终聚在了一起,我感到圆满和轻松。
05

我望着那些越来越模糊的人影,看见一缕青烟从一个所谓“人”的躯壳中飘离出来,我如同做了一场梦,那一刻我记起了一切,想起了我是谁?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我的父母闯关东来到现在这个地方,父亲在矿上当了一名工人,母亲务农,我念完高中,也到父亲工作的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后来和一名下井的矿工结婚,他和父亲在同一战壕,虽然辛苦和危险,可下井赚得多,如果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平平安安的,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没想到一场矿难夺走了父亲和丈夫的生命。那一年我三十六岁,我成了寡妇,母亲受不了打击,卧床几年也离我而去,我独自带着孩子艰难度日。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在十岁的时候,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一个去了远方,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一个念完大学回到了我身边,他成了我的依靠和希望,我给他娶妻生子,照顾孩子。孙子大了,我又变得形单影只,周末的时候,有时儿子一个人过来陪我,有时一家人陪我一起过。

后来的几年,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好像被现实隔离,又似乎遗失了一个曾经熟悉的世界,莫名地进入到一个无欲无求、无思无妄的空冥境界。他们说我得了老年痴呆,也就是除了有一张臭皮囊,我变成一个没有意识和灵魂、没有自理能力、没有记忆、不知悲喜的行尸走肉。

我终究死得很难看、很悲惨,无颜见江东父老,我不仅丢了自己的脸,更让孩子们颜面扫地。我的一生充满痛苦和劫难,历尽千辛万苦,尝遍人生百态,活得卑微而无奈,我或许早就该死了,或许早就死了,总之,死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得到解脱。回想起来,当我把自己埋葬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荒芜了记忆,忘却了世间所有的时候,却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而痛苦留给了家人。

人终将不属于一个世界而回归另一个世界,在遗失的世界里,我是迷途的羔羊,我的灵魂已经不属于我的躯体,它从该来处来,到该去处去,它已完成了这一世的使命,正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它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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