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之下(4)

宏杰溺亡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很快传遍田家寨,作为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贺华成了唯一的嫌疑人。前天那场引发山洪的大雨仍断断续续的施展着自己的淫威。交通被阻断,警察暂时无法进村,村长只好让人先把贺华锁进祠堂的一间屋子里看管起来。

田大奶奶央求了许久,才获准只能通过门缝看看孙子。这破旧的屋子没有窗户,借着透过门缝的微弱光线,田大奶奶费了很大劲儿才看见贺华佝偻着背坐在潮湿的角落。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使贺华神情恍惚,他使劲揉搓着额头的伤疤,似乎疼痛难忍。一会儿又嗤嗤的笑着自言自语,仿佛在跟什么人交谈。

“他一直这样,不吃也不睡,真是一个怪胎。”看守的人说道。

老太太狠狠的盯了他一眼,没做声。

村长做了个手势,田大奶奶只好跟着他离开祠堂。到了僻静处,村长冷笑一声:“早听我一句劝,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宏杰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让华华受到刺激了才会把他推进了水里。”

他语气恳切,又痛心又惋惜,甚至强迫自己做出一副怜悯的姿态来。田大奶奶看着那张老奸巨猾的脸悔不当初,她恨不能啐这老东西一口,分明是他下了个套,可怜贺华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田娟在远处站了半天,直到田大奶奶离开才走近父亲。她一身缟素,德治看了就觉得晦气。但是没办法,自己有把柄在田顺手里捏着呢,只好强迫女儿替那个死鬼披麻戴孝。

“宏杰真的死了?”田娟不停的用脚蹭着地面,好像这个问题在心里酝酿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说出口。她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脸,只希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死了!”德治不耐烦的回答。

这些年来,不少风言风语吹进他的耳朵,出于对女儿的愧疚德治都充耳不闻。可是这小子得寸进尺,竟敢在选举在即的关键时刻给他上眼药,真以为攀上阿娟就能拿捏她老子了?简直痴心妄想。

德治情不自禁的说出了心里话:“死的正是时候。”

得到肯定答复,田娟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种悲怆绝望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但是德治现在无暇理会,今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报应啊!”田娟喃喃自语着,踉踉跄跄的离开了父亲。

贺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像个婴儿一样悬浮在一团浓雾里,或许是一片水面。周围尽是嘈杂声,一些凶狠贪婪的影子潜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贺华被这紧张的气氛弄的腰背酸痛,迫切的想舒展下身体。

“嘘!别动,别让他们发现你!”

一个声音严肃的警告他。

“谁在哪里?”

“月牙月牙爬上坡,阿爸阿妈背着我……”

场景瞬间发生了变化,来到他小时候生活的院子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绑在廊檐下的柱子上,她身上布满血痕,却拼命挣扎着,想挡住藏在自己身后的那团模糊的小小的影子。

一群人举着火把扭动四肢,围着燃烧的篝火跳着诡异奇怪的舞步,嘴里不停喊着:“驱邪除祟——驱邪除祟——”

他们每喊一声,戴着面具的村巫就用沾了水的皮鞭狠狠的抽在女人身上,女人凄厉的惨叫声盖过了那些人的声音,她不停的咒骂着这些疯狂的人。那团灰色的影子突然像迅捷的豹子一样跳到了村巫的身上,将一把给鸡剁菜的刀狠狠的向那树根一样干瘦的脖子砍去。鲜血喷涌而出,那头小豹子仍不甘心,愤怒的撕咬着村巫的脸和脖颈,血腥味让他倍受刺激,一时竟然无法把他跟村巫分开。

这毛骨悚然的一幕让贺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等他醒来,已经回到最初那片温暖的水里。周身沐浴在暖烘烘的光明里,贺华第一次觉得安稳熨帖。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贺华这才发现一个畸形的黑影正如天神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他只有半张残缺的脸,双眼充满血丝,像金鱼的眼睛一样往外鼓起。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狰狞的一张脸贺华非但不感到害怕,反而泪如雨下,莫名其妙的产生了归属感。

那是他,也不是他,那道似乎还在滴血的疤痕,跟贺华头上的恰在同一个位置,曾经他们同时享用一个身体。

那人严肃的看着他,问:“妈妈呢?”

“妈妈她……死了……”贺华犹豫了片刻后才回答他的问题。

“哼!”那人并不惊讶,“当初他们放弃我选择了你,可我一早就知道,你的懦弱会害死所有爱你的人。”

他犹如救世主般睿智,果敢,他说的话贺华一句也不敢反驳。在他面前,贺华唯有匍匐在地,顶礼膜拜。他跪在这个天神的脚下,祈求他拯救自己。

一声奇怪的鸡啼打破了雨夜的沉寂,仿佛被谁强行掐住了脖子,叫声戛然而止。但是黎明终究还是来了,昨天晚上开始雨势渐小,隐隐露出放晴的征兆。

田家寨的男男女女们全都聚集到祠堂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因满怀心事而沉默不语。他们为了某种目的聚在一起,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将是与众不同的一天。在此之前,他们几乎已经忘了那些古老的村规和可怕的传说,直到今天早上看见自己院子里家禽家畜的尸体,有些还在挣扎。女人们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时发出啜泣声,被自己的男人低声喝断。

然而他们自己何尝不觉得痛惜,农民都对自己从小饲养的家禽家畜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村长来的最晚,他双眼通红,脸色铁青,没有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田娟和母亲尽量不动声色的走到人群里去,仿佛不愿意引起大家注意一样小心谨慎,但此刻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谁都无暇顾及别人。

村长咳了两声,为的是清清嗓子,更为了让大家都注意他。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大家已经六神无主,希望村长尽快想出办法改变目前的局面。

“祖宗怪罪我们了,这是祖宗在惩罚我们呀!”村长痛心疾首的说:“我们冒犯祖宗的权威,纵容不祥的罪人滞留在田家寨,这几天接连不断的死亡事件就是祖宗对对我们的警示啊!”

看到大家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村长十分满意。他大声喊着阿健的名字,昨天轮到阿健负责看守贺华,他想知道那个不祥的怪胎昨天晚上的所有情况。没人回应,村长有些生气,气势汹汹的带着所有人向关押罪犯的小屋走去,准备亲自审判那个罪人。

门敞开着,阿健的尸体躺在门槛左侧。他被人刺了好几刀,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个小湖泊。田家寨祖先们的灵牌横七竖八的散落在地上,有些沾上了血迹。女人和孩子们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贺华抱着自己黑色的大背包,坐在角落里冷笑着,仿佛在看一幕滑稽剧。

这个怪胎,这个魔鬼,他竟然还能笑出声来?愤怒代替了恐惧,男人们摩拳擦掌,只待村长一声令下就准备用蛮力对付这个随时准备掠夺他们生命的魔鬼,但是他们又有些踌躇,谁都不敢先动手。村长吩咐人把贺华绑起来,吊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上。

树下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对杀人恶魔施以最酷烈的火刑,是田家寨自古流传下来的规矩。柴火有点潮湿,冒出大团大团的浓烟,通过几个人不懈的努力火焰终于腾空而起,人们更加坚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

田大奶奶被拦在人群后面,无能为力的看着这一幕。村长轻蔑的扫了她一眼,开始慷慨激昂的细数贺华带来的灾难。他口才很好,更懂得如何煽动村民的情绪,人们群情激奋,连贺华听了都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村长逼近贺华,近几年人们已经越来越不需要这个糟老头子,可是今天他又成了祖宗的化身,掌握着田家寨每个人的生死赏罚。

“谁对田家寨犯了罪,谁就要用命赎罪。”他的话铿锵有力,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的正义所感染。

“谁对田家寨犯了罪,谁就要用命恕罪?”贺华重复着这句话,嘴角露出一抹讥笑。他环顾四周,目光停在遥远的天空,一轮红日刚刚冲破乌云。

“天晴了,有罪的人都该俯首认罪了。”贺华把一口浓痰唾到村长脸上,这一举动气坏了村长,他顾不得吩咐别人,亲自割断了绳索。

人们想到自己的损失,和面临的死亡威胁,全部聚拢到火堆周围举着拳头,激动的喊着:

驱邪除秽,驱邪除秽——

田娟哭喊着:“不是他杀的人,贺华不是罪人啊!”母亲死命拽着她的胳膊,不许她胡言乱语。可是面对这冷酷杀戮的场面人们早就红了眼,根本听不见田娟在喊什么。

最后一刻贺华还在癫狂大笑,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些杀人犯。村长捡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扔进火堆里,他可不想让这小子留下半点痕迹。突然而来的轰然巨响,无数火球腾空而起,贪婪的火舌迅速吞没了所有人。空气里弥漫着柴油的味道,村里每户人家都有捕鱼用的船,对这个味道在熟悉不过了。

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人们哭嚎着,挣扎着,庄严肃穆的祠堂瞬间变成了惨烈的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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